*一段时间前的某个早晨*

          

“你们两个昨晚应该叫醒我的。”

“我觉得你熬了这么多天还是应该歇一歇所以没管。至于克劳迪娅她,可能就是懒得叫你或者还在生你气——我猜的,我猜是这样。”

早上八点,或者差不多这个时间(这天的我还没习惯得买块表随时查看而不是翻一眼手机就能知道时间的现实)。

晨露开始在阳光下完全蒸发,正好是令人微妙不适的短暂冷热潮湿开始交班的那么十几分钟。考虑到这个时间段干什么都不太舒服,起床收拾东西确实是不二之选。

况且我们还有车要赶。

“你关心到这点我还挺高兴的——但这样一来我昨天完全就是专门跑到山上支了个帐篷然后什么都没干就倒头睡到大天亮。你看,这完全不值得吧?很蠢吧?”克拉拉一边倒右脚靴子里的石子一边歪歪扭扭地在已经灭了有几个小时的篝火堆旁边单脚维持着平衡,“不过我自己起不来也没什么办法。昨天晚上你们都干什么了?”

“没什么计划外的。生火,吃掉带上来的食材,聊天,劝克劳迪娅不要哭,看星星,劝克劳迪娅不要哭,进帐篷睡觉。”

“……你昨天惹她了?”

“啊,看来你不记得。”

“不记得什唔哦哦——”她把靴子套回脚上的时候踉跄一下差点栽进篝火堆里,“当、当然了,这么睡一觉精神是很好,要不是这样我刚才大概就迷迷糊糊地栽进去了。”

别突然又闪着腰就行。

“倒没什么了不得的,你要是想知道直接问她会比我复述准确。另外倒完石头没事过来帮我收一下支架,得尽早还给山脚的店家。”

“这就来,”她看来懒得继续深究,明快地在地上踏了两步便朝我走来,“另外那种事就算了,让我问她的话就只有照实回答一条路可走,那基本隐私权还是尊重一下比较好。”

她接过我手里折叠好的支架塞进收纳用的木筒。中间总计碰到了两次我的手,一次是手背一次是中指指尖。

以结果来看,应该是感觉得到双耳充血的我这方对此比较在意。

“说、说到克劳迪娅,我醒了之后就没看见过她。感觉问了是多此一举,但看你的样子应该反正不是跑丢了吧。”

“嗯,她在地下。”克拉拉弯腰挨个扎好筒口,随即伸起懒腰,“具体来说——唔、她现在正在你脚后。”

“噫?”

右脚脖子说着突然就一凉。

压抑住想要原地起飞的冲动扭头一看,还沾着土的右手就在我脚后正比着大拇指缓缓沉入地面。

看来是已经不委屈了。

……不过这到底是在捏他哪个。

“她还是不喜欢太阳,现在能在地下移动没准是正好。另外,拿到调停者许可的也就只有我们两个,所以也确实是尽可能多在地下比较妥当。”

“……也是,只要她不嫌脏。”

“——这就不对了,楚门。这个问题概括地说是这样:做标准地底移动时尸体本身不会和土壤有直接接触。否则,你看,其他的问题不论,单土壤本身的阻力就会让我做不到以前给你展示过的骷髅高速移动。”她说着突然(或者毫不突然)起了劲,“克劳迪娅手上的土是自身穿透地表时产生接触的那一小部分。除非我或者某种干扰让她在什么脏得不行的地方现身,那一般就会是些土块而已。而且,生命力短缺问题日后要是能缓解的话——”

“到车上再讲吧?我不是不愿意听,但你这么说下去咱们怕是连帐篷都收不完。”

我回身递给她叠好的最后一顶,然后继续转身拾掇篝火堆的余烬。

“啊……”她略显失落地闭上嘴,又接过叠好的两顶帐篷,“确实是正论……那,到了车上想听的话要再问我哦。”

“那当然。”

大概。

要是那时候还记得的话。

对自己的专业有从业难度之外的学术式热情应该是好事。

这句感想是在上山的时候听她提起自己是优秀毕业生的时候以一种近似于趋炎附势的丑陋心态自动生成的。

本来以为她是那种最多年级前二三十的认真到顶也就是那个程度的路人——结果自己还是遇到了个无趣又刻苦的天才。

不过想想也是,一般人不会敢独自观察双足飞龙,不会敢贸然操纵吸血鬼,做不到把木墙临时变成法器再销毁打通道路,也不可能在我那种程度的指示下连熬两天夜还成功把搞不好有半个镇的肉鸡全都变成自己就用过那么一次的异世界硝基化合危险品,再漂亮地对十三栋贼窝来一次分批爆破。

嘿嘿,这么看的话。

我突然想着。

这么看的话,差点和放松到迷迷糊糊咯咯傻笑的她在那个下午接吻真不是一般赚。

我的意思是什么呢。你们看,就算最后(理所应当地)和她在某个时点分道扬镳不欢而散,我也还是可以和别人用那种自得的口气炫耀。

炫耀自己当年差点和那个叫克拉拉的逍遥法外的天才死灵师吃过一块饼干,还差点亲了嘴。

这算是比较糟糕的后果,但即使如此也还是很赚,我的朋友们,我会以这种事为荣的。

但说真的,她这种人和拼了老命才才满胸怨气勉强毕业的自己怎么想都八字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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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了中午发车的列车票的目的地站点叫做寻锤镇。

顺带一提,命名典故好像是什么哪儿的大英雄一千多年前讨伐巨龙的时候一用力把使的锤子扔丢了最后在镇子现在的中心找到了还是怎么的。换言之也可以翻成“找锤镇”,我觉得反正这两种用普通话翻译不管读起来还是看起来都很挫,诸位也请随意选择。

不过无论如何,可靠和不可靠的消息来源都提到那头飞龙是朝着寻锤镇方向去的,从我来到现在这么乱糟糟的几天过去也没见到一丁点跟进报道,所以克拉拉觉得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比如说龙只是在往寻锤镇的方向飞但其实根本没落地这种。

换句话说,还来得及去调查一把。

在我们两个已经没什么嫌疑一说的现在,不主动张扬死灵师和转生者的身份坐车过去算是个稳妥轻松也不费钱(主要是不费钱,克拉拉说)的办法,最多就是上车前后关卡之间出示一下神殿的通行证然后解释一下克劳迪娅是个精灵以下略。

想想倒是挺浪漫的,和克拉拉坐火车追寻双足飞龙的足迹什么的——啊,真的,一说感觉还有点心跳加速。

比如说,我想想,在旅途中,呃……

扛着两大袋帐篷下山可能不是什么遐想的好场合。

“得——克拉拉啊,你觉得一般出去旅游坐车都会发生些什么有意思的桥段?”

“……哈?”

“不是,你看,我们接下来要坐挺久列车的——”

“停,我觉得这不算旅游。”

“啊……”

阿,被直接打断了,我的心好他娘亲痛。

“另外,楚门你要是用什么旅游的心态跟着我,那我可能会后悔当初答应你这种要求。”走在前面的克拉拉一点都没有慢下来的意思,还从背后取下法杖拿在手里稍稍又加快了脚步,“你从自己世界的社会责任中接近无限期地脱落这点我是无权指摘,但是我们接下来还是完全可能会遇到危险,掉以轻心难保不会出意外——应该说绝对会出意外。”

“你这么说搞得我有点寒心又有点感动。”

“另外要说‘有趣的事’的话,可以在隔间里的时候像刚才那样教你一些基础死灵术和通用语,用不用得了说得标不标准是一回事,但知道一点你女——嗯不对,这又还早得很——旅伴的专业知识和使用语言算是对双方都有好处。”

另外死灵术的部分到时需要小声些避嫌,她扶了扶下巴考虑一番又补充一句。

毕竟是死灵术所以的确如此。

不。

不不这不是重点等等等等等等。

“等、等等,你刚才想说什……”

“怎么?哦,对对,”讲真,“女——”的下半部分总不至于是“女武神”吧,“我直说了吧,自己姑且还是记得自己那天下午干了什么的……当然,这完全不算是主要的部分,实际上从见面没多久起就差不多感觉得到。”

“……?”

啥?

感觉到什么,我十年如一日的恶心视线和巨长无比又毫无必要的心理独白吗。

还是每隔十段左右就会出现一次的花体美少女。

还是时不时会出现的“请和我交往”。

“然后,刚才楚门你正好问到这问题就考虑了一下。结论是比起一句不提让对方想多还是这样清爽一些。”她停下脚步,回身抬头看着我,“还是说怎样?我误会了什么吗?没有吧?我不知道你是觉得我哪里好还是单纯有什么吊桥效应,但事情就是那样吧?”

完全,一丁点,都没有,脸红。

语气,直接到,让我想,流泪。

“不、呃、这个怎么说,不是一句话就能……”

“我不讨厌你,但现在最多也就是那样。”她像是在说什么平常到不能更平常的话题那样第二次打断我顺带着耸了耸肩,“所以,楚门如果真的这么想的话,就麻烦你自己加把劲。那样的话,在传送门修好前没准会有可能。”

“不、那个、我也不是……”

“啊,嗯,我知道自己说的话题过分又自讨没趣。”然后她点头,没有偏开视线,但也没有直视,“但是听好,楚门,这严格来讲算是你提起来的问题:谁都不希望要和自己同行一段时间的人是个大自己不少但什么都不会还时不时做白日梦的累赘。”

“哎?”

“哈啊……举个例子吧:楚门你如果在之后的路上某天不小心和我走散,又不小心丢失了耳朵上的翻译器,什么都没有的你能平安无事地找到我吗?被当地守卫或者其他机构找到开始盘问的话,能够保证不说漏我的情况吗?”

“我……”

“不能,楚门你什么都做不到,因为你对这个世界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就算这样,有时候居然还做不到好好思考——这对你我都很危险。所以我想趁着上路前这个话题直接说清楚些。”她继续道,“你能帮我,甚至是解救我,但这恐怕不是你一直能做到的事,不如说,根本就是运气好才有可能。所以,如果,如果楚门真的是那样想的话,那就希望你为了我也好,去尽力学会活在这里,而不是一直从你的世界逃下去。”

……可我的确是那样打算的。

“我、呃。”

喉咙上下蠕动。

像是想发出“我知道了”的声音。

但说实话,我现在连自己的脸都感觉不到。

我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她,而她也停在阶梯上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想等我表个什么态。

反正我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反正你也都看得出来。

倒也的确是这样。

也没有谁真的就是一块木头。

克拉拉只是一直都那么合乎时宜又不合乎时宜地直奔主题而已。

怎么说我们现在也背了两位数的人命还造成了不少严重财产损失,哪怕是绕来绕去装作不存在地开始打什么恋爱头脑战干什么也不会让这两点消失。

即使如此,我也对她抱有某份虚幻的好感。

发现这点的她想要将之化作能够掌握的实体,像是之前所说的那样,情况如此,并非不能理解。

总之。

挺尴尬的。

另外,意识到即使是唐突又直接到这般让人不堪的地步却也完全没有对主题提及哪怕一个字这点的克拉拉在当时也比我好不了多少这点,又是很久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