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埋往日村庄的碎石与沙砾渐渐变为带有繁杂雕纹的青灰色石板,毗邻伫立在帕尔视野能够触及的所有角落。
女人没有向帕尔解释这些石板的来历,但帕尔也不需要。她看得懂。
大概看得懂。
这些石板,这些耸立在道路两边的,镶嵌着干枯管道的石板,是神遗留在身后的纪念碑。
在它们的雕纹中混有许多文字,许多只有帕尔才能看懂的神灵的文字。于是帕尔把通顺的字句印在脑中,慢慢整理出她所能理解的信息来。
此地曾是祂们的居所。
祂们曾遍布大地。
祂们曾建立起远比自己的村庄广阔的城邦。
其数成千上万,遍布山川星间。
祂们曾渴望踏出世界的边缘。
最后海水席卷了这份梦想。
……等等。
“……‘海’?”
“你说什么?海?”女人注意到帕尔的自言自语,“怎么,你去过海边吗?那可是件危险的事。”
“我是说这石碑。”帕尔示意,“这些石碑上写了好多东西,这块的就和‘海’有关。”
女人停下脚步,皱起眉,侧头朝帕尔而非她指向的石碑打量了许久。
“有什么问题吗。”帕尔问。
“谁教你看这些通用语的?”
“没人教过。”
“呵,我想也是,”女人结束观察,无奈地点头同意,“你的村子里都是些普通人而已,问会不会通用语这种问题是我多心。”
通用语,帕尔想,看来这是神灵们的文字的名字。
“这些文字很难懂吗?”帕尔问,“这些‘通用语’。”
“对现在的你们而言应该是‘基本没可能懂’。”女人回答,“但照你这样的特例看,一两百年之后没准会有好转。”
“我是特例?”
“能看懂那就是呗。”女人耸肩,“我刚刚还想着小姑娘你为什么一直不问我这些玩意都是怎么来的,好么,原来你根本就用不着问我。”
“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我看得懂这些,”帕尔顿了一下,“通用语。”
“所以?”
“所以村里没准有人和我一样。”
“哦。”
出乎帕尔意料,女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关心自己这个特例的情况。
“你不在意吗?”所以帕尔继续问,“是你说我是‘特例’的。”
“是啊,不过我又不是你妈——而且特例这种东西到处都有。”女人轻声嗤笑起来,“难道我还得一个个关心过去吗。”
“‘特例’怎么可能到处都有。”帕尔轻轻踢了一脚地面,不知为何感觉有那么点生气,“这是胡说。”
“胡说?你脚边的甜草里有一棵长出了万中无一的四瓣叶片,你踢开的那块碎石被打磨成了接近完美的球体,在半分钟前附在你背后的那只蠹虻是它七打有余的兄弟姐妹里唯一一只长成成虫的独苗,你眼前的这堆石碑中有一块半个字都没刻,而直到你昨天夜里离开村子前,我都是这方圆千里唯一在山上过日子的活人——这些东西,包括我自己,持续存在,乃至在这一刻齐聚在你身边的可能性要比你凑巧无师自通通用语的可能性低上了远不止百十倍。”女人眨眨眼,理所当然地做起枚举,“类似的特例数不胜数,你又可曾看见我在意过这其中的任何一个?”
帕尔没话可说,只好瞪着眼等女人讲完。
“哦、哦哦——当然了,我知道小姑娘你什么都懂,我知道,你不是来这里听这种老土的说教的。”不过女人看来是把帕尔瞪大的双眼理解成了怒意,“你是来这里杀了那头野兽的,当然了,当然了——去那块没刻字的石碑那——那什么,我想起来了,那里有你用得上的东西。”
帕尔最后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单是点点头,就准备顺着女人示意的方向离开道路,走进林立的石碑之间。
在走过女人身边时,帕尔突然从背后感到一阵微妙的痛感。
她回头,看见布满褶皱的苍白手掌和粘连在正中的鲜黄色小虫,
“看吧,这就又少了一样特例。”
然后女人将它一口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