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迪娅从某扇用通用语写着“禁止入内”四个大字的灰色石板门内循规蹈矩地走出,实在有些令人意外。
“如何了?”克拉拉则完全不在乎这点,只是急匆匆地上前开口询问。
“不行,完全不行,”她随手把通行证递还给克拉拉,转转眼球当是翻白眼,瞳孔内还有未完全消散的血红色,“那人根本不看我的脸。”
“怎么说?”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不看我的脸’而已啦。交流算是可以好好交流,但这家伙就是不看我的脸,一点眼神接触都没法做。这样从最开始就没戏唱了。”可能是对自己的催眠术连续失去作用感到沮丧,吸血鬼难得沮丧地摇头,“那份报告上不是说他声称自己看见了一个没有脸的女人吗?我想大概是真的。”
“你说可以‘好好交流’?”
“‘算是’可以好好交流,他被关在隔间里是有理由的,我建议克拉拉姐姐你不要进去。”这么说话的她显然没有意识到(或者不在乎)自己在旁人眼中又是何种形象,“疯子还真是个合适的修辞。”
“……这样吗。”从联结中确实感受到不快的克拉拉在短暂的沉默后接受了现实。
“这下可就没有一点线索了。”旁听的德伊莎看起来也不怎么高兴。
“啊,但是呢,我要是还活着就可以把他变成眷族然后——”
“那个,这种做法果然还是……”她现在听起来还不怎么放心。
“切。”克劳迪娅撇嘴,“反正我还是死的,安心吧你。”她说到这里,转而又对克拉拉调转语气请示,“那那,我回马车上了哦?不干别的,就是找杰克他们玩,有事叫我就好。”
克拉拉点点头。克劳迪娅便沉入水中般消失在疗养院三层的地板下。
“这下可好。如果我们的那位猫人仵作能及时醒过来的话倒是应该还有机会。”德伊莎好奇地看着地面的涟漪逐渐恢复固态,又听见克拉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或者我们可以再在这里试试别的办法?”
“所以说克拉拉女士你的办法肯定不——”
“我没有说‘我的办法’,德伊莎主管。我是说‘你的办法’。”
“哎?我的?”
她抬起头,看见克拉拉有些微妙的笑脸。
“我觉得现在是个让我们见识见识瑟德王国引以为豪的奇迹学派的好机会。”她继续说道,“我想你是我们这几位里唯一一位本地人?”
“欸欸……”
“我就愿这里的先祖保佑你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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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崇拜诸位先祖的伟大灵魂,命运与时间从此处流经传承。列位英魂的护佑有如冬日阳光般温暖,列位英魂的力量有如自然本身般绝对,我崇拜诸位先祖——我崇拜诸位先祖的伟大灵魂,清晨的暖意是您的祝福,午夜的宁静是您的安慰。无论身在何方,我崇拜——诸位先祖的伟大灵魂,以致终有路途能够令我回到您的身边,终有梦境与您共眠。神灵与恶魔不值一提,唯有血脉名号相通相连的深海才是唯一的归宿。我崇拜诸位——我崇拜诸位先祖的伟大灵魂,无论头顶的星辰,遥远的海洋,这片被砂尘阻隔的孤岛,或是终将依次死去继而复兴的万物,我崇拜诸位先祖——我崇拜诸位先祖无处不在的伟大灵魂,并请求任何听到我的请求的英魂速速回应——为今夜的真相必将大白。”
闭眼跪坐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内,德伊莎念出一长段足够让自己面红耳热的祷词。
然后她站起身,顺手拾起身前用魔力印写下家姓的纸片,环视周围一圈,然后长出一口气。
“怎么了?看起来有模有样的。”站在五尺开外旁观的克拉拉看得津津有味。
“也就是看起来而已。别开我玩笑哦,怪害臊的。”她的脸还是红的。
幸亏自己没摘头盔。
“这段咏唱很庄严,没什么害臊的。”克拉拉说,“虽然说我没感觉到周围有魔力的变化。”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咏唱,也没有自我暗示的作用。”德伊莎尴尬地摇头,“联系自己的老祖宗也不需要什么咏唱。”
“是吗?那刚才的是什么?”
“所以说不要开我玩笑啦……”
“这不是开玩笑,我几乎没有了解过这所谓的奇迹的运作机制。”
“……这对克拉拉女士来说倒是挺稀奇的。”德伊莎好奇道,“你好像连我们的刑法也做过功课。”
“我不觉得这种不可靠的法术体系有什么值得做功课的地方。”
“唔哇真直接。”
“我知道使用者在原理上是以法术和祖先的灵魂取得联络,但个中过程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确定的步骤。”克拉拉继续直白地答道,“正是因此我才没有投入时间去研究。基本没有确定性可言的东西实在不值得。”
“好吧好吧,是这样没错了。”德伊莎不自觉地伸手挠挠头盔,“真正需要施法的部分在我做祈祷前就结束了,也就是克拉拉女士你说的用法术和祖先取得联络的部分。”
“那么这祈祷是?”
“完全凭个人,嗯。”这是最难承认的部分,她想,“我只是在给可能正看着我的某个祖宗的灵魂做诗朗诵好让祂开心点。”
“真的吗喂。”
真的。
“先祖神殿的人会和固定的某些灵魂有更稳固的联系方式。”每次和不了解的外人解释这些都会让自己特别难堪,难堪到自己有时候都不想做瑟德人,“一般的瑟德人就是我这样。”
“……听起来像是用远音筒和老祖宗通话一样呢。”
“不不,比这个比方要让人害臊多了,真的。”但事到如今再遮遮掩掩才会更让人难堪,“瑟德人的先祖灵魂好像会特别把自己当回事,就好像他们是从什么别的高人一等的世界来的家伙一样。我猜这跟祂们确实变得比我们这些凡人要强一些还有我们也真的郑重其事地把他们当神供起来有关。”
“别的先不谈,主管,这么说坏话好像不会让我们的先祖大人出来帮忙。”
“没事啦。真的成功了的话祂们在我祈祷结束的时候就会有回应的。”而今天最难堪的部分是这里,“我可能是不讨老祖宗喜欢的那类后代吧。”
她没能成功召唤出自己的哪怕任何一个先祖的灵魂。
祷词结束之后什么反应都没有。
“等等,等等,已经失败了吗?”
“没人回我——就跟没人接你打过去的通话一样,可能是没人也可能是就那么看着故意不接。”拖到现在才说明白还真是对不住,她想,“当然啦……我可以再试几次,但先说好哦,除非是神殿的相关人士,所谓奇迹的结果就是这么不稳定的。”
所以说克拉拉女士不在这上面花时间是个正确的决定,她想了想补上一句。
德伊莎在赞同别人的时候心里会好受一点。
“倒不是完全没有一点了解。”克拉拉看起来对这话题居然好像有些兴趣,“我其实对最近施行的火葬制度有些看法。”
“啊,那个,”这倒是无所谓,德伊莎点头,“神殿也是大力反对来着,说是这会让刚刚逝去的先祖灵魂受到折磨还是如何。王室是不管这些了,毕竟,那个,墓地的维护和祭奠活动都有好大一笔的费用不是吗?战争结束这么久经济也还是没好好恢复过来,想要削减一点费用其实没什么错。”
“……这还真是相当复杂。”克拉拉听起来就像是个对时政局势不置可否的年轻人,“不过,等等,我读到的报道基本都说这其实是神殿方的主张,这又是……”
“对对。我在境外那段也发现了。”德伊莎听起来则像是对时政局势完全没兴趣的另一种年轻人(上天保佑,第三种年轻人并没有在这次对话中出现),“有人说这是王室故意抹黑神殿想出来的办法——骗不了自己人就骗外国人什么的。可这世界上应该也没有别的国家会像我们这里一样这么把灵魂当回事了,根本说不通嘛。”
“至少死灵术学会对这点很看重。”克拉拉答道,“我想其他禁止死灵术操纵死者灵魂的国家也是一样。”
“啊,对哦。”德伊莎点点头表示无关痛痒的同意,“我也听说过现代死灵术确实很注重这方面。”
“哎哎,关心这件事进展的人其实意外地多来着。”克拉拉也不自觉地点起头,“另外,我想我还是不多谈这些国事来得好。”
“毕竟人就在这里呢。”德伊莎笑了一声,“当然啦,我是无所谓的——总之,要我再试试吗?”
“我是没关系,杰克他们两位大概正在和克劳迪娅在车里打牌,我想应该不需要考虑他们会不会等得不耐烦。”克拉拉看了看窗外作答,“……就是这雨要是在我们回去的时候下大了可不好。”
“要我说下雨可能没法避免。”
“我听说瑟德西南部的雨季总是非同一般”
“嗯,对对,从今年驻龙镇这片长到异常的旱季来看雨季很可能也会长到吓人。”德伊莎答道,“不过安心,霍帕的车上加装了船桨。”
“在马车上看见这种装置只会让人更担心。”
“看来克拉拉女士你真的是没来过瑟德——”
说到这里的德伊莎不由得盯着克拉拉的身后出了神。
“……呜。”
“怎么了吗?”
“简单来说,我的这位曾孙女总算看见我了。”一个能从听出衰老二字的声音从她身后配合地开了口,“另外,你好,人类的小姑娘,我不是要吓你的。”
被吓到的明显是德伊莎。
“我我我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坏话的——”
“是是,得了,你省省吧,我还不知道年轻人都是些什么样子……面前一套背后一套。”高出克拉拉大半头的佝偻兽人人影径直穿过克拉拉的身体向德伊莎走去,“你爸妈现在还好吗?上次我出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反位面求爷爷告奶奶地让人放他们出去,好像是什么传送门坏了还是怎么着的,我有不少老朋友都被他们的孩子叫下去了。”
“喔……嗯,对,一个月前有条飞龙正好在这附近搞出了魔力脉冲。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了,我爸妈他们也已经被人救出来了。”德伊莎的态度在自己高大的先祖面前显得越发矮小,“那,那个,太奶奶,虽然有点不妥,但我这次请你出来是有一件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到的事。”
“我也算是你祖宗了,没什么不能办到的。”兽人(女)的影子自负地点头,“下次要是嫌害臊就把祷词缩短点,又不是在给人写情书。”
“好、好……”
“另外我已经半年没收到花圈了。”
“哦、哦,最近挺忙的,你看,我都在离老家这么远的——我我是一直都想给太奶奶你和太爷爷上香送花的,就是上次去花店的时候店里正好都卖完了——”
“不,你忘了,我看得一清二楚。”
“真的很对不起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对、对了,太爷爷他……”
“他懒得挪窝,你们半身人都这样。”影子摇头,“就你好像还好点。”
“多谢夸家、唔、我是说多谢夸奖。”
德伊莎对和自己曾祖母的幽灵的对话完全没有一点掌控力(虽然这并不令人吃惊),连带着一旁的克拉拉也感到了拘谨和尴尬。
“那个,太奶奶,我们……”
正处午夜大雨中的疗养院走廊内有着我们疲惫的半身人主管最喜欢的温暖廊灯和淅沥背景音,但她现在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地唯诺。
“我和那懒惰的老头子可不一样,一直都在关注你——好吧,断断续续地一直关注着你——关注我们家的血脉的最新一代动向如何。而不必说,我很失望。”
“您说得是,真、真的。但您看……我们现在正身陷一场事关重大而且几乎没有头绪的调查里……”
“我对你陷进这种麻烦里一点都不吃惊。”影子摇头,“——‘工会主管’,呵,你居然给这种盗墓贼团伙卖了这么久的命,你到底对我们这些祖辈有没有一点尊敬之情?”
“探、探索者工会开掘的地城至少都是上个纪元的,我想应该是和这个纪元的先祖们没有干系才对……”
“顶嘴。”
“抱歉。”
“哼,好吧……”影子叹了口气,语调沉重软下来,“你说到这个其实是没错,因为这就是症结所在。”
“哎?您、您是在说什么?”
“我在说我并不是一直没有出现,比我还早的那些老家伙们不说,曾孙女总算特地有求,我为什么不应?我是说,我还给前后你把过尿喂过奶呢,现界给你指点指点当然不在话下。”影子进一步走到德伊莎面前弯下腰,似是想要触摸她,但只能就那么穿过去,“……我直到刚才为止都在那疯子的病房里尝试读他的灵魂——可惜,我什么都读不出。”
“这不可能吧?瑟德的先祖灵魂应该在一千年前就被神殿全都引导到了……”
“对,对,当然,只要我们这帮死人骨头不吵架,我们就能共享一切。”影子摆了摆应该是手的延展部分,“但那疯子的脑子里浸透了一个我就算回溯也根本找不出来头的家伙的影子。”
“……所以他真的不属于这个纪元。”
“对。我看你们俩是真的陷进了不小的麻烦里。”说到这里,影子扭过应该是头的延展部分对准克拉拉,“你,人类的小姑娘,你是什么来头?和我的曾孙女是什么关系?”
“我还以为您会对我也无所不知呢。”可喜可贺,如今已经算是经验丰富的女主角没有被这兽人的黑影吓到。
“什么话?!我当然只管我的曾孙女。”她抬高声调,恶声恶气地伸出应该是手指的延展部分对准克拉拉,“你这不吉利的外乡人根本没在我眼里。穿得一身黑,成何体统!”
克拉拉只是眨眨眼没说什么。
“哦、哦,是这样,”德伊莎连忙出声解围,“克拉拉女士是一位朋友。她帮我开掘了驻龙镇这里的地城——等该做的准备做完之后,会是个大项目。”
肯定能光宗耀祖的那种。
她没说出口。
“哼。”曾祖母看起来抬了抬应该是眉毛的延展部分的延展部分,“那我倒是得好好看看你。”
“……”
克拉拉还是只好眨眨眼任眼前的黑影打量。
“喔唷唷,先祖在上……”数秒过去,黑影忽地倒抽一口气,“你这女人可真是罪该万死。”
“……请问我做了什么惹这片土地的先祖们不开心的事吗。”
“哈,瞧你这样子装得,都说格雷维亚人不爱撒谎说话算话,啧啧啧,”先人的黑影气呼呼地说,“省省罢,你可瞒不住我,遭天杀的死灵师,你干了什么我现在可是一清二楚你个该死的扫把星,”变着法骂起人的先人就这么越骂越气,“当初十五年三个月又两周战争的时候就该让那帮精灵们直接把格雷维亚给扫荡干净再去管别的——”
某物被清脆地撕碎的声音在黑影身后响起。
“——好,结束,看来求到人也没什么用。”
德伊莎叹着气抬手撕碎写上家姓的纸片,
“辛苦你了太奶奶。我等回家就去给你上坟哦。”
“你这不知好歹的——”察觉到自己即将被送还,黑影近乎咆哮地指着克拉拉大喊起来,“这女人可是——”
“是是,‘会操纵灵魂的死灵师’,”德伊莎摇头,“太奶奶你回去的时候可以多关注关注现在的死灵术,比起以前进步了不少来着。”
“德伊莎你这白痴!快来不及了!我是说她——”
于是曾祖母的幽影不断塌缩,最后消散在了飘落的碎纸片里。
“啊啊……安静多了。”
雨声重新安抚起德伊莎的神经,
“真是,结果叫了她出来……你看,克拉拉女士,你真的不用在什么奇迹上浪费时间。”
“她……说什么‘来不及’了?”克拉拉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黑影和德伊莎手上的纸片一起消散。
“太奶奶她一直都说话颠三倒四的,老的时候更是这样。克拉拉女士你千万别在意她说了什么。”
“……好吧。”她抹抹额头上稍稍渗出的汗液,“我……对这完全没意见。”
“唉,比起这个,要是先祖的灵魂都搞不懂我们在调查的到底有什么来头,事情可就麻烦了。搞不好要请神殿的大人物来做专门的祈祷,或者是我们工会本部那些研究第一纪元的专家……唔唔,真麻烦。”
“……我倒是觉得和我们脚下的地城有关。没准可以让零它来——”
“零小姐的记录还是很难恢复,克拉拉女士。你掉下来找我们那时候我们就正在她的,那个、什么、什么阵列损坏的碎片堆里。”
总之就是零小姐储存记忆的地方。
“没有一点修复可能吗。”
“可能没有,也可能有。”德伊莎摇头,“这要等她确认完地城剩下部分的结构完整性,之后来这里和她交涉的那些本部的学究们‘可能’能帮上忙。”
“感觉我还真是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坏事呢。”
“这当然不能怪克拉拉女士你!不如说要不是那天你的做法,我就真的要和上层暴力破开这座地城的外壁了……”德伊莎连忙替克拉拉说起话来,“你知道的吧?那种损害比起局部塌方可是要……要是真的那么做了,驻龙镇可就不会只遭一场地震那么轻的灾了。”
“哎哎……我对工会的做法很清楚。”而她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
“——好。”挥散空中最后一丝黑烟后,德伊莎伸了个懒腰,“回车上吧?又是一次无功而返,最好别让之后的时间再被浪费了。”
“哎哎。不过,‘之后的时间’吗?”克拉拉向她确认道,“去医院那里确认那两位的情况如何?”
“在给贾尔做汇报之前也只有这一件事好做了。”
德伊莎回答,
“伤脑筋了,结果还真的只能和他那样汇报。”
这是两人今晚最后一次考虑关于那名叫贾尔的半身人村官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