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年前的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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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过得如何,我的朋友?”埃尔金推开房门,看见维托一如既往地坐在那张长桌前, 穿着那款带花的奇异短衫,“当仵作听起来不好过。”
房间里显得昏暗,比起屋外的阳光要让埃尔金舒适不少。
他前天就来了一次,关于刚刚催眠好的镇长的情况,当然也包括去了停尸房之后的定期联络。虽说无事递了辞呈不再杀人,但偶尔和旧雇主见面聊个天交代一番也不算坏事。
“大部分死人都会直接被送去火葬,挺闲。”他大概是在喝酒,埃尔金看着维托手上的杯子这么想,“而且安德基本上把剩下的活都干了。我连催眠都不用,她老不记我们的排班。”
“她之前都是一个人工作的,估计是记不住这个。”维托站起身欢迎他,“也许你可以反过来让她记性好点,埃尔金,那么一位好女士天天不明不白地替你干活,这可不合适。”
“反过来……”埃尔金知道维托是指什么,“你看来才是不明白,随便用催眠术才更不合适——不过,好吧,我会多提醒她轮班的事,不能让视察的人发现问题。”
“哦,我明白,我当然明白,我怎么不明白呢,我的朋友。没什么事能比在这种小地方把底牌随便打出手更蠢。”他笑了一笑,朝埃尔金自说自话举杯,“总得把对的东西在对的时间留给对的人。”
埃尔金只是点头。
“镇政府那里处理得如何?”他朝屋内另一张沙发努了努嘴,示意埃尔金坐下,“我想应该挺顺利的?这两天头一次没守卫上这里巡查。”
“啊啊,早就妥了。就一个不设防的老兽人,处理起来是挺顺利。”埃尔金也自然不客气,“以后每隔一两个礼拜过去确认一次就行。”
“听起来相当轻松。很高兴我不需要讽刺地打破自己的律令去和官府合作而是一如既往地操纵着他们。”
“是啊,是比隔三差五出门杀人要轻松,我早该多接接这种活的。”而说起杀人,那家伙的确是她父母的累赘,真好奇他们现在又在哪里——埃尔金这么想着,对屋内环视一圈,担心起自己和她不巧打上照面的可能,“……那个脑筋有问题的小鬼头怎么样?没给你惹麻烦吧。”
“何止是没给我惹麻烦,她连钱都不收。”维托对他的忧虑没有会意,“我想因为是孩子所以没人对她有戒心,动起手来比你快,利落程度像我年轻那会。”
“那是最好。我不想自己一走就留下一堆没人收的烂摊子。”于是他只得直接问出口,“她人呢——不,我不是想跟她说话,我根本躲她那种小疯子都来不及。”
“你们俩还真没打过照面。”维托一屁股坐在埃尔金对面,“应该在东阿约提亚,也可能刚从传送塔出来往我们这走。昨天给的活,一天应该足够,我说她比你快可不是在吹牛。”他说到这里,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吃么。刚进的。”
“你知道我不吃你们世界的东西。”
“你总得试试吧?我不相信你这三百多年活下来从来就没试过新鲜玩意儿。”
埃尔金耸耸肩,接过软袋撕开包装吞下——首先传来的是细碎颗粒上的甜味。
这糖果倒还不坏,埃尔金刚想这么说,从这数十颗颗粒内部爆开的气泡就刺穿了口腔薄膜,害得他没反应过来就流血不止。
“我就说我不该吃你们世界的东西。”他没再说什么,集中精神复原起嘴内的血肉。吸血鬼要应对这种事总是简单得多,但该有的不快还是会有。
“看看你,哈哈……”维托像是喉咙漏了气那样笑起来,“哎呀,抱歉,我的朋友,我看你一天到晚都浑身无力的样子就有点忍不住。”他从地上捡起埃尔金脱手的包装,“我想想,这糖里包了……什么来着?高压二氧化碳气泡还怎么着的,吃进去就会破开,怪有意思的。”
“你们会专门制作这种会让人口腔流血的食品,这可真是有点夸张。”
“我听进这玩意的年轻人说这东西在我们那有会让吃进去的人炸开的谣言。”维托说,“‘谣言’,没人真的炸开过,像你这样吃到嘴里就被搞得流这么多血也是没可能的事。”
“……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问了我们这些人里看起来懂行的。”维托低头看着自己右手酒杯内的暗红液体回忆起来,“‘可能是两个世界的法则或者基本力之类的在某些方面有差别’。就跟我活了这么久还没死第二次一样,可能真是这么个道理。”
维托说得不假,他是埃尔金见到过的留在这个世界最久的转生者。
“又或者单纯是气压一类的差异。”
“足够让这些零食把一个吸血鬼的嘴爆出血来的‘差异’?那我倒是好奇我们这群转生到这里的人为什么都能一点不适都感觉不出来地活着——我看,得是些更高深的,你我都没有话语权去讨论的理由。”他摇摇头,“不过我不会研究这些,我这辈子都不是干这个的料。还是交给学这些的人研究来得好。”
“那就但愿你搜集到的这帮血袋里有这类人手。”
“有,当然有,上个月刚过来的,是个在大城——老挝的哪来着,我从没去过——鼓捣那些玩意卖的年轻人,跟艾德丽塔他们算一类,但正在大学读书,你明白吧?懂得多。”
“……他也是被当地的守卫发现杀死的?”
“他自己抽自己做的玩意抽过头了。”维托又笑起来,“要说实话,我看他是个沉迷肉欲的斯文败类,跟我们那位勤快的墨西哥小姑娘差得远。”
“……那他有得出什么结果吗?”
“没,他说我们这里根本搞不到能好好做实验的器材和环境,”维托答道,“而且他不愿意到这地方之后还搞读研的时候的那套,诸如此类此类注入的,一大堆无耻的借口,你不觉得吗?”
“然后你居然没有处罚他。”
“他想了个别的足够让我满意的好主意。想想看,这种小点心就能搞出这么大的冲击力,要是能搞出更大点的来——”
“……你想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你放心,埃尔金,我是不会自己去实践的。现在可没人想打破驻龙镇的瓶子,不是时候。”他摆摆手示意埃尔金不要多虑,“我在这地方混这么久可不是为了在这种危险的小生意上暴露自己——不过没准可以做一批转手卖给什么不知死活的叛军之流——要是能把关系处理得干净。”
“战争早就结束了。”
“总有下一场,而我想我能活着亲眼看见。”他稍稍倾身,重新扭头打量起埃尔金,“你知道吗?算上转生前,我到现在为止一共亲眼见到了……三场,三场世界范围的大战。”
“……”
“你呢?我的朋友?你在这几百年里又亲眼见证过多少次?”
“多到让人觉得躲在这种衰败小镇做仵作度日也算得上美妙平和。”
“哈,我就说,你们这些异世界人的头领们的大局观真是一点错没有,无可挑剔。”他垂下头,“这两个世界之间绝对不能有大规模交流发生。”
而决定沉默下去的埃尔金对话题没有兴趣。
他总还是能在维托面前行使沉默权。
这很奇怪,他想,他根本没有理由在这种问题上瞻前顾后。
“呵,你不爱听这些。”
“我只是更愿意早些回去。安德那家伙要是想不起我说过自己要出门的话可能会挺难处理的——如果维托你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
“——有点事,”他坐直,“一点小事。”
“是什么?”
“你知道我来这之后闲下来一直都喜欢研究什么吗?”
“别告诉我这点小事和那些拿考古当借口的盗墓贼的勾当有关系。”
“嘿,嘿,别这么冲,人家盗的可不是一般的墓。”但他听起来还挺认真的,“我觉得这可是一门了不起的技艺。至少在我的世界里没这么有意思的行业。”
“这‘行业’就是从你的世界来的人带起来的。”
“对。”维托点头,“我非常欣赏那家伙,不骗你,他死的那天我还偷偷把自己关在这里伤心了一把。”
“——所以你到底要我办什么?”
“你知道,埃尔金,我当初带着你和一竿子人跑来这里是有理由的。”维托答道,“除了这里算是半个神殿管不着的法外之地之外的理由。”
他起身,从一旁的书架拿下一本并不厚重的书册。
“读读这个。”
“我……想我可以借回去慢慢读。”
是驻龙镇的建镇史。
“啊,这就是个说法,埃尔金。我会告诉你这书里又什么。”他总是纳闷维托当年到底花了多大功夫学通用语,“‘地下城’——那帮自称探索者工会的人是这么叫的,我就暂且也这么叫——而驻龙镇——不,这座绕驻龙镇一大圈的无名环形山的脚底下,就有这么一座地下城。而且这座地下城很可能非同一般。”
“我希望你不是让我去掘地三尺给你找这么个‘地下城’。”
“你当然不用,我的朋友,我很可能已经找到了。”维托扬起嘴角,“答案就在镇名里。”
“……什么?”
“镇外有一座地下空洞,空洞里有一只双足飞龙——嘘,嘘,别告诉别人也别吃惊得大喊,安静,这事我连克劳迪娅都没告诉过。”
“……我想你也不是随意散播谣言的那类人。”
“是的,这终究是猜测。我甚至无法判明那头飞龙到底是死是活——当然,我也不是让你去给我调查这件事,我可不想自己唯一……好吧,唯二的吸血鬼盟友陷进这种麻烦里。”维托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做出纠正,“但无论如何,一头藏在地下的双足飞龙绝不正常,这点你应该能同意。”
“……我没有亲眼见过。”
“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相信我?”
“几十年对精类也没有多长。”
“好了,你知道我我从不对同伙说谎——真不相信我就接着这玩意,是我自己大概测出来的地图。”他从书页中抽出一张地图递给埃尔金,“虽然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大概也不会真的过去。”
“我甚至不想继续听下去。”埃尔金没有接下,“说正经的,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你总得先明白点前提条件我才好继续吧?”维托撇撇嘴,“行行好,埃尔金,我们也算是平等合作了有个几十年的——你知道,在我的世界里,人们当年可都是尊我一声‘阁下’的。”
“最后还不是死在监狱里。”
“嘿,这不可还生龙活虎的么。”维托从不对自己的死因介意,这姑且算是埃尔金尊重他的一个原因,“好了,埃尔金,我的朋友,你到底接不接受我刚才说的这些前提条件?”
“……哈。”对所谓地下城的不切实际的谜样热情则是他最后决定递辞呈的一个原因——他不怎么喜欢那群从上到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践行着‘奇特’两个字的工会成员们,瑟德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我接受,你继续吧。”
“很好,很好。”维托满意地继续,“我说过驻龙镇下面的地下城可能非同一般,你知道我是指什么非同一般吗?”
“我当然不知道。另外你接下来也可以把这种疑问句省省了。”
“好,好,当然,我指的是这座地下城很可能是你们嘴里的‘第一纪元’留下来的。”
“……然后呢?”
“第一纪元的地下城里好像总是有不少机器人……我是说‘构装体’,嘿,说实话叫什么不都一样吗?”他从鼻子里出了股气,“根据探索者工会最近的发现,这些构装体会在有人侵入时进行各种各样的行动,不过一般都是攻击外人,勉强算是代替了其他两个纪元的魔物和陷阱一类的东西。”
“‘勉强算是’。”
“因为很多时候它们压根就不会启动,又或者完全缺乏最基本的智能。这算是第一纪元的地下城被人当作最安全的一类地下城的原因之一——主要还是他们灭绝的时候似乎确实很先进也很热爱和平。”
“我还在听着呢。”
“有人提出过这些构装体没有启动的原因的猜想——我不懂这方面的东西,要是说错了你最好纠正我一下——是根据现在的机关巫师和死灵师的那些伎俩提出来的:这些没能启动的古代构装体缺了一个还能活动的中枢,要继续打比方,就是缺了控制它们的机关巫师或者死灵师本人。”
“不好意思,我自己也对机关术和死灵术一窍不通。”
“好啊,活了这么久都没了解过?一点都没?”
“是是,让你失望了。”
“我就不说你浪费生命了,我的朋友,毕竟活着就是浪费生命。”维托继续道,“猜想提到这些第一纪元的地城里应该有一个控制那些构装体,乃至整座地下城本身的中枢存在。但这中枢可能大都年久失修,以至于没法好好运作,或者根本不运作。如果能找到,乃至恢复这些中枢,让它们重新运作起来,那不管是那些研究不出名堂的文物还是他们灭绝的原因本身就全都可能会有答案。”
“……这都是你今天刚读到的?”
“我把自己锁这地方有一晚了。”他对着昏暗的房间粗略抬头看了一圈当作示意,“你不知道啃用你们的通用语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学术期刊有多让人难受——我都快理解那老挝小子为什么读书读到最后要嗑药了。”
“好吧,那我又能帮到你什么?”
“我说了,一件小事,真的,很小一件事,小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给你付订金。”他挠挠头,“而且我都不确定会不会发生。”
“我最近吃的是公饷,报酬问题倒是好商量——告诉我内容吧,快点。”
“现在还没到时候,但我相信,我相信终有一天这座地下城会被人,被某个我们还不知道会是谁的人挖出来。”他不急不慢地说道,“而这天如果真的来了,那……”
“‘那’?”
“那这座小镇肯定会陷入相当的混乱,我的朋友。”直到这里埃尔金都对他想说什么完全摸不着头脑,“届时肯定会有各式各样我想都想不出的状况变着法轮番出现——但这都将是你我的机会。”
他决定再行使一次沉默权。
“假如那天到了,我的朋友,假如你连仵作的掩盖都被什么我们还说不好的人揭穿,地下城的位置早已经被人发现,而我甚至可能早就一命呜呼——假如那天到了,我的朋友,那天就是我们打破驻龙镇这个瓶子的时候了。”维托说着站起身,语调也略有抬高,“我要你在意识到这一刻到来的时候用最夸张,最添油加醋的方式向我们的敌人自我揭发;用过饱和的真相逼得他们自乱阵脚露出破绽,告诉他们我是谁,告诉他们我想要做什么——告诉他们一切,埃尔金,这就是我要你在这未必会发生的未来做的那件小事。”
“真相?”说实话,埃尔金很想在这里也继续行使沉默权,但他感觉自己实在是一个字都没搞懂,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什么真相?维托你到现在为止说的都净是没边没际到猜想不是吗?你是看书看得太久神智不清了?”
“哦,如果那天真的来了,你自然会知道什么是真相的——对的东西会在对的时间留给对的人。”维托则完全不介意地继续,“让我最后做个确认吧:看着我的眼睛。”
然后他总算一口闷下了手中那杯黑红色的液体。
“怎么了?”
埃尔金也只是看到了他总算一口闷下了手中那杯黑红色的液体。
“哈,果然。只要拿在手里甚至就连气味也会被遮断。”他笑起来,“没什么,上好的陈年奇安提,用来纪念这一刻正好,我的朋友。总之,记住你这个没有灵魂的转生者朋友在今天说了什么,然后等着我说的那天的来临。”
“……”
“哦,订金我觉得还是按以前的标准让人上门交给你就行,你意下如何?”
“……好吧。”
听人说疯话就有钱拿其实也不错,那时的埃尔金这么想着,点了点头。
当然,吸血鬼说话算话。
他一直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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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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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不相信,帕丝涅。我平时是非常不健谈的,说什么都会直奔重点——应该说这才是一般的吸血鬼该有的样子。可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像是那个精神出偏差的小鬼头一样和你说废话说得这么起劲呢?好了,这是提示——”
他说出那条提示。
“停尸房从来都没收到维托的尸体——那个转生者从来都没有死,又或者他早就死了——听好了,他从几十年前就是那副老头样,从和我见面的那时候起就是,现在也没有变化,一点都没有。他只和我说过这是因为两个世界的差异让他们这群转生者变得长寿,但谁有证据?不,谁都没有,九成九的转生者在这里都待不过一天就会被我们塞回最近的传送塔。说到底两个世界除了自顾自的幻想之外都不愿互相了解,而这就是他的机会。”
“……说得清楚点。”
“清楚——你还想让我怎么清楚,精灵?他就是你看不清这里的吸血鬼灵魂的原因,如何?够清楚了吗?还是说我还得掰开揉碎了慢慢跟你细讲?”埃尔金学着维托的样子爆出一阵沙哑的笑声,“你我的感官终究和凡人的五感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看不穿眼前的雾气,时而会在眼花时目睹海市蜃楼,听到不存在的鬼魅在房间的角落低语——我们也一样会,而维托就是你我眼前的那层雾气——他是个没有灵魂的转生者,而这点不会因为任何事被改变。”
比如说出于某种原因自愿输进吸血种的血液,比如说自己从故事的最初起就是吸血种,比如说自愿在某场爆炸中诈死,比如说将计就计地化作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够辨别出正体的猩红色魔物谋害人命积蓄力量,等待所有阻碍身陷混乱,等待被人掘出的地下城无人守候。
比如说今晚。
“他在这一个月间隐去了身形,以帕斯涅你也几乎察觉不出的姿态参透了你们这群人的一举一动,我想你们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身后有时会跟着什么。”“但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两位,现在没有人能阻止他进到那座地城里了。你们的秘密,你们这一个月来的秘密,早就全都是他的了。”
“……他……想要什么。”
“鬼知道,我就是个打零工的,你的地城里有什么值得他杀这么多人憋这么久的东西你自己难道心里没数吗。”
“……”
“你……”
“‘我’?我怎么了?我就是个打零工的。”埃尔金苦笑起来,“你才是,现在明白了吗?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那里。嘿,构装体,你也停下如何?反正你揣着的这颗炉心才是本体吧?”
哦,可是当然,她们当然不会停下,但维托现在应该正巴不得她们自乱阵脚杀回门口。
埃尔金满意地松一口气,重新眯上眼,做好在接下来任何一刻失去意识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