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克拉拉说到这里终于长舒一口气,“现实是他就那么爽快地卖给我了。”
那他当时是在图些什么?
这自然会变成下一个问题,但这问题的答案也已经近在眼前。
“所以你觉得他至少从那时候起就知道这里有一座,呃,第一纪元的地下城?”
“我和你一起被他抓去那时就质疑过他为什么只因为一本建镇史和一些凑巧符合现状的传说就相信地下城的存在,事到如今来看,真该在那时猜出他的意图。”
“不不,真的看出来当时在他面前就要被灭口了吧。”
“唔,那间房间好像的确一点阳光都没有。”她大概是飞快地在脑子里倒带了一遍当时的情景,“我当时只有一具扔在镇外的骷髅,变成那样大概真的会……呜啊。”
这么一想,我当初的表现没准还被他老人家当成了装傻也不一定,怪不得他还给了我点高评价。
对不住,小的我跟旁边这位一样没见过人情世故脑筋死板。
这傻是真傻。
“——总、总之,这就说到了第一纪元地下城。”与此同时,克拉拉她总算从后怕这一情绪里解脱出来,“楚门你到现在大概也算是了解了所谓的‘第一纪元文明’地下城非常少见这条事实。其他时代的地下城在过去十来年里搞不好被开掘了几百座,但第一纪元的完好设施总数加上我们眼前这一座也只勉强突破了两位数,寻常百姓对留下这些稀少遗迹的古代文明有多了解除了名称本身之外更是可以说接近于零——这从驻龙镇开掘到类似设施之后足足一个月也没有好事者叨扰主管她们也可以看出——只有探索者工会相关人员才会或多或少明白这些地城的价值……而且也是根据岗位不同各自又有多寡。”
“呃,是啊,所以?”
“还记得我们在列车上遇到过的那个维托的手下吗?和我大约一样大的那个领头的女性,有一把、唔、‘左轮手枪’?是那种东西吗?”
“哦,记得,就那谁,打你那个。”
就呃。
那谁来着,那位。
“对对,就是她。”等会她到底叫什么来着,“我那时没有余裕去多思考这些问题,但回头看来,她对第一纪元地下城的了解远多于瑟德本地的一般民众——她甚至知道其中带出的器物可能具有某种难以逆向解析的法术性质,正是因此才会被你撒的那种谎凑巧蒙在鼓里——可这么一来问题就又出现了:她对第一纪元地城的这些知识是从哪里来的?”
“还是维托,是吧?”
她点头,“是的,考虑到非法转生滞留者这样的灰色人口流动不便信息闭塞,这么假设说得通——于是,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得出维托确实远在我们之前就对驻龙镇下的第一纪元地下城有所了解的推论了。”
“……我记得我们是要论证他真的还活着。”
“不不,先别急。”不是你突然这么兴致勃勃地要推理是在闹什么幕后犯人还没出现呢,“事到如今我想先看看我们能从之前的其他推论里得到什么。”
“我觉得现在这情况真的挺急的。”
“我之后还想论证他主动引起这一个月的骚乱的理由——首先从帕斯涅目击乃至短暂交手过的奇怪吸血种,镇上最后那几起吸血杀人案的特征,克劳迪娅在我们第一次掉入地城时在外部的见闻,还有芙蕾雅的验尸清单中怎么也找不到他本人的名字这点来从四个方面推导出他确实是这个地方变成吸血鬼的最佳人选的结论,然后和帕丝涅的死状以及他留在这里的枪械印证起……啊。”谢谢你可算想起来自己有多上头,“嗯……我们还是先过去看看情况?”
说实话你这么介绍完倒是搞得我有点想听了。
“哦没事你要是真有把握也可以继续我无所谓。”
“就说不啦。”她重新起身,“总之大体上就是那样,知道维托从最开始就有所预谋应该也算是他不会轻易退场的证据。”
“悉听尊便。”我只好跟着点头,“不过顺带一提,要是这次之后能平安无事,你就让我开开眼听一把完全版的名推理吧。”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
“这种说法是那个吧?‘旗子’吧?”
我希望这至少是因为她从我敷衍的许诺里感到轻松。
“哎你这么一说——”
“我也挺想听的。”
——就在我以为能插入点戏剧性调剂缓和一下快要一去不回的决战气氛的时候。
“虽然花了足足一个多月但还是挺厉害的,死灵师,呃,克拉拉?我们没真的说过话,不知道你到底是姓甚名谁。”
稍稍侧头朝传送门循声看去就能看见出声搭话的家伙。
没有一点想要藏着自己的意思,大刺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传送门对过的前停尸房仵作,埃尔金……之类的。
我其实也没跟他真说过话。
当然,这个场合下他的另一个身份,换句话说,吸血鬼,明显更加重要。
·
“先说好,我不是来杀你们的,应该说一点和你们对立的意思也没有。”埃尔金随意地摊开手,“至于二位信不信我是随意,反正我想跑你们眨眼就看不着我了。”
“你、”刚刚险些原地弹射的克拉拉自然一脸吃惊,至于我自己大概也差不多,“你难道一直从刚才起就一直……?”
“应该没有。简单来说,从这下面跑出来没多久,正好撞上你跟你那位朋友解释我雇主的阴谋论,就忍不住搭话了。”
“……”
“说点什么如何?比如说你那‘完整的推论’?不的话我就走了,还有事。”埃尔金只是分别朝我和克拉拉看了看,暂时没有想要多做什么别的的打算(至少我希望如此),“哦,对:你的想法没错,死灵师。维托还活着,一直都活着,现在就在地城里面,而且他也会想听听你剩下那些推论的——好,就这,想跑出这座山就赶紧,想去追他也赶紧,进去之后沿着有光的路应该就能到。”
“等等,你先等等。我要是没搞错的话,你应该是维托的——”
“啊啊,他雇我雇了个……几十年的,吧?在他招募到够多的同类重新办起他生前那种小团体前。基本上包括各项杂事,包括杀人贿赂记账,有的没的。”他掰了两下手指数起数(这让我不相信他真的记过账),“我大概十几分钟前反悔了,他要在这里做的事比我想得麻烦,最后多问了几句真是太好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克拉拉盯着一脸疲劳的埃尔金不放,一边伸手握住靠在一边的火腿杖。
“大概可以概括成他是个尊重下属意愿的好上司。”
“那、那维托他要用这座地下城做什么?”克拉拉听起来带有相当程度的踌躇,“另外,如果愿意请实话告诉我:就算我们现在想去阻止乃至杀了他,成功的可能性又有多少?”
“低,渺茫,非常小,不过你货真价实地杀过一个吸血鬼,事情也可能没那么绝望,尤其是他现在绝对不会预料到你能找上门去。我不推荐这么做,但偷袭的条件仍然成立,下手要快。” 埃尔金低头看了看帕丝涅的尸体,又打量起眼前的传送门本身,“不过,说真的,我也没预料到这里会突然出现一扇传送门,是那个抓住我的构装体做的?是的话可真是生命力顽强。”
“零怎么了?”
“还真的叫‘零’吗……死了,折成两截炉心也被扯碎那种死,当然不是我动的手,我怕她都来不及呢。”他又环视一圈周围,“奇怪,她的尸体呢?你们收走了?”
“不知道。”克拉拉(毫无人情味地)摇头,“不是你动的手,那么这空洞内的一切都是维托的所作所为,是吗?”
“这要看你把什么看作‘维托’。”
“……”克拉拉好像一下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一声不吭地皱紧了眉头。
“小心为妙,死灵师,或者尽快收拾,我更推荐逃走,虽然一齐瞄准心脏和大脑可能会有胜算,但光是近他身就不容易——好了,不管你们如何,我反正该溜了,说这么多话真累——哦对看在入乡随俗的份上,你们要是赶趟我还可以顺带着把这地上的精灵的尸体也随便拖到什么地方去埋了,反正不费……”
力气两个字半天楞是没从低头看着帕丝涅尸身的埃尔金嘴里吐出来。
“怎么?”
“没什么,用传送门可能容易让人眼花。”他第一次在我们眼前看似迷惑地眨起眼,“算了,总之要我顺手带走她吗?死在这里怪没面子的,我也好歹算是干过殡葬业沾边的活。”
现在不止眉头皱紧的克拉拉漫不经心点头,“……请随意。”
题外话,我没啥话语权,但这答应得好像有点不道义。
“哦,两位还真好说话……怪事,这样应该跟他合得来才对。”
他言罢,单手扯起帕丝涅尸体的衣领,大摇大摆地朝着空洞的出口拖出一片血迹,就那么走了。
不再经由传送门传声,马车里重新陷入静默。
“好了,过去确认情况吧?”
我开玩笑的,克拉拉没眨两下眼就重新接回了话题。
“你还是打算下去杀他?”虽然这次她是打算立刻结束,“那人、呸吸血鬼刚刚用等比数列形容了这么做的可能性,我觉得这非常有说服力。”
“我们本来就是要过去的。”她摇头,空着的左手拿起倒在墙边的细剑,“而且他说了要快。”
“是啊他还说机会渺茫,而且他到底是不是像自己说的那样临阵脱逃根本就没证——”
“哎哎,但我果然还是更害怕逃走之后这座镇会有什么超出我想象的未知严重事态发生。”她朝传送门又走近一些,然后停下脚步,回头,“楚门你在这里,克劳迪娅也在……你上次说过不是吗?只要维托一死,这里的事态就会解决,在他死后这一个月里我本来不相信,但看来你终究是对的,维托很可能一直还在这里。”
“我当时没想这么远。”
“真的吗?在我们炸死维托的那天之后,你真的一点不好的预感也没有吗?这一个月无所作为地原地踏步真的不是因为对这种预感有所恐惧吗?”她这么说着,相当认真地抬眼直视我,“我还以为我明白你在想什么。”
“啊我猜这没啥看不出的,我是一直挺怕你会被,怎么说,揭发,或者因为别的什么理由在这里遭遇别的不测的。”我总是不能习惯被人直视,虽然这说法大概能适用在所有人身上,不会有人真的习惯被人直勾勾地看着的,“对,这想法很不切实际。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你也说过很多遍了。”
“那种事没关系,我回来特意找到睡着的你不是因为那种事。”她摇头,蓝色的瞳孔仍然穿透我,我不喜欢那种颜色,“在我们找到那条飞龙前,我会把你视作在外出行的旅伴绝不抛弃,仅此而已,或者你也可以当作并不止此……无、无论如何,重点仍然是我对你做出的约束本身。”
“……我没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真正合理的决断是在你醒来前就逃离或者进入传送门一探究竟。”她好像漫无目的又焦急地继续,“但我没有,我等到你醒来——我浪费了这些时间——我……”
她停下,
“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她像是厌倦了什么垂下眼角,视线依旧与我对接。
我总是……
不能习惯被人直视。
那往往代表看着你的人对你有超出言语或者动作能够表达的意愿,而理所当然地,没有人愿意下意识地接受这样的责任,对不惜逃过一整个世界的我这样的人而言更可说是铁则。
当然我到头来不会跑,我没有选择,从第一个午后起就没有,即使她说我至少应该顾上自己,即使这不是第一次,即使我知道自己可能去死,正因我知道自己可能去死。
——之类的也还没那么自我陶醉。
“……那就别继续浪费时间了,真要下去的话我希望你至少有个计划,我能、呃,帮上什么吗?”
但选择还是只有那一个。
·
“你只要还在我身边就很好——但有,只要有能用的肉体在,死灵术其实就能派上用场。”她好像很快地说了句什么非常让人害臊的话,但马上又一次秒速回到状态开始对我比划,这次很明显是希望在一分钟内完事。
“等等,呃,是要我先死一趟好供你驱使之类的吗。”
“不是哦,事前准备什么的不提,楚门你没有灵魂,真的实行也是趁你睡得像一具尸体那会更容易成功。”她把法杖尖端抬起对准我,“其实埃尔金半路杀出来前就有了这个设想,安心,不会吃坏肚子的。”
“啥。”
啥。
“首先找一个你觉得方便下口的地方,”她稍微晃了一下已经快戳在我脸上的杖子当作示意,“把它用力咬一口,咬断骨头也无所谓,越大越好,然后吞下去。”
“啥。”
啥。
“我需要制造一些偷袭的要素,这么一来你的身体就是最好的掩护——快点,我们时间很紧吧?况且你都亲口问我能做什么了——咬下去,这可是很大的用场,不如说全靠你了。”她非常认真地瞪着我,“尽可能不要咀嚼,我需要肌肉纤维保持一定程度的完整。”
“呃。”
“不要和我‘呃’,赶紧点,咬还是不咬?”
“我能不能至少换一头没拄着地的或者从中段……”
“我不想用手碰被人咬过的地方,你今天练刷牙都没刷。”
非常认真,ㄖㄣㄓㄣ,希尔瑞斯。
·
非常难吃。
他妈的。
·
我一边弓着腰徒劳地尝试压制食道内的翻江倒海一边看着迈过去的传送门在身后合上消失在空气里。
“哦哦?有意思,它好像在等着我们过来。”克劳迪娅从一旁的地表露出半截(在这之前我其实隐约担心她会不会跟过来),“果然是只有那个认识我们的构装体才可能这样做吗。”
“她本来就……呕。”(注:“她本来就是唯一一个会这种传送术的人”。)
“克拉拉姐姐说镇政府那里有过一次完全不对劲的疑似自由传送术的痕迹,”她瞟一眼在远处地城外壁上比比划划的克拉拉的剪影,“但事到如今要进一步求证也很麻烦就是了,楚门先生你怎么想?”
“我呕、我说不……咳!”(注:“我说不出话来你走远点我现在不知道会不会吐什么到你头顶啊不行好像顶不住了。”)
“唔,这可不好。”她说着从地底完全现形,“试试这个好了——嗳,看我这里。”
本就弓背弯腰的视野范围根本不需要低头也能瞧见她,而这让我在下一瞬间晕厥了呃,足足一秒。
“你的身体一切正常。”
远处地城外壳的幽蓝光芒被她双眼的血红色取代。
“我的身体一切正常。”
回过神来时这句本应从没出口过的自言自语在地底轻微回音,不由得背后发麻。
“现在如何?”
“什么如何你这是在干什么……哦。”
但呕吐感和体内像是烧伤一样的微妙痛觉烟消云散。
“哦哦!本来以为没有灵魂会没作用的,看来肉体果然是灵魂的直接衍生品。”她满意地微笑起来,瞳孔内的血色暗淡下去,“楚门先生的脸色刚才可不太好。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你可省省吧你不可能一点数都没有,就那什么,心灵感应乱七八糟的。”
“我刚才很认真地模仿了大约二十种野生动物的叫声来为你们吸引注意力所以没空分心,”不你这是在玩吧,“对了对了,那个精灵的尸体呢?”
“被你那个前辈拖走了。”
“啊,埃尔金。”笑声止住,“他来了?克拉拉姐姐居然没叫我。”
“他看起来就是路过而已,没想或者至少懒得杀我们。说起来你们俩不认识吗?”
“不认识哦,否则第一次在停尸房见他那次我肯定会认出来的嘛。被老头子带走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做现在的工作了。而且,他应该是有不少时日没吸过血了,就算有数我也实在是察觉不到呢。”
“……所以吸血鬼不吸血也能活。”
“‘不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她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五十多万字之后才说了一条基本设定一样轻佻地耸肩,“我以前比较常吸血是因为修补身体损耗之类的,楚门先生明白的吧?雇佣杀手作为工作可一点都不安全,偶尔遇到会反抗的那种也不是新鲜事。”
“那还、挺辛苦的。”
“嗯,忍耐杀戮欲更辛苦。”
“你那位前辈看起来好像完全没这方面的需求。”
“一般就是没有。”她反手指指自己,“我是劣化的‘那种’吸血鬼,所谓低级吸血种的兽性就是这么回事。”
她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五十多万字之后才第二次说了一条基本设定一样第二次轻佻地耸肩。
“这事你也是第一次说。”
“对楚门先生来说反正也没差吧?那我又有什么必要主动提?和朋友坦白说自己‘原始下等’可不会让心情变好。”不不不我寻思还挺必要的,比如说完善背景之类的,大概,“有说法是十年前的弃避清洗就是因为我们这样的劣化吸血鬼越来越多才如何如何的,具体情况我一点都不爱打听,反正就那样,到头来都没差,复仇只要自己舒心就好。”
你知道头一卷有这段你的角色印象和塑造会有多不同吗。
又或者没多不同。
好吧,对,没差。
“……维托没跟你说过什么吗,或者你爹妈他们?”
“没。就连刚才那件事也是老头子的哪个下属跟我说的,好像是当作我教她入门通用语的谢礼还是什么的专门打听来的。哎呀——当时还神秘兮兮的呢。”她又笑了笑,这次没有出声,“净是些不知道更好的事,为什么会觉得我会高兴呢?楚门先生也这么觉得吧?”
我想要回答,但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而她应该也看出了这点。
“嗯,楚门先生肯定是这么觉得的。”她说完浸入地下,漂浮着朝站在地城表面的克拉拉悠哉地挪了过去,“好啦,克拉拉姐姐已经准备好开门了,不等她叫就过去比较好。”
毕竟我确实是这么觉得的。
否则最后不会落到那般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