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钟后,驻龙镇地下城内部,外部回廊某处
·
“……我是说‘跟我一起跳’不是‘跟我一起摔’。”
“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明白这玩意怎么开关。”
遗憾,虽然这种情况好像会让人默认我在跌落过程中和她发生了一如既往的某种亲密肢体接触,但实际上没有,我只是在克拉拉打开外壁传送门的时候脚底一滑过度紧张先把她蹭下去了。
“所以说‘跟我一起跳’。”克拉拉用力把我从地上扯起来,“还好没有真的突然关掉,不然我可保证不了它会再开在一个地方。”
“那茬还是等要跑路的时候再考虑吧——接下来的计划呢?咱们就这么往控制室之类的地方跑然后见机行事吗?”
“你还记得那些巨型透明容器和凝胶吗?我想先去那里。”
“然后你再来一句:第二步,把那些胶质也狠狠咬一口。”
“你怎么知道的?”
“哦我靠。”
“我需要在短时间内活化你吞下去的那块肉,没有比那种生命力含量惊人的凝胶更合适的东西了。”她四下打量起方位,“正好还可以补充一下自己的生命力储量。”
“……事到如今我能问一下这偷袭届时要怎么实行吗。”
“策略上和第一次一样,楚门你应该庆幸我擅长这种高精度的肉体控制……嗯,简单说,它会,不,已经在你体内重组成了一种鞍式弹射机关。”哦所以我肚子疼不是因为我真的消化了或者尝试消化那坨玩意,太好了谢谢你我刚才真的以为自己不出十分钟就会食物中毒,“现在没法做计算来确信,不过呢,目标是一种单纯的人造机构而不是一整只生物,楚门你也好好吞下去没有嚼烂,所以至少做起来很简便,肌肉绞合的力量应该足够击穿来不及做补强的头盖骨。”
或者吸血鬼的,希望如此。她说完加了一句。
“考虑到地下也没人听得见我的惨叫我就那么一问,它不会突然穿透我胸口跳出去对吧。”
“安心,它只会从原路出去,啊,速度可能会很快所以牙齿倒是有点危险……这个的话,”我姑且当作这解决方案是因为她非常信任我的下巴锻炼充足,“到时候快点张嘴应该就好。”
“所以这偷袭就是把我的食道当枪管射那块肉。”但事实上我知道我只是起到了又一只死鸡的作用。
“嗯……差不多?你跟我做这种比喻我也只能大概意会就是了,我没有拆解过那种东西。”
“行吧,比用死鸡稍微酷炫一点。”
“啊,对了,楚门你的食道可能会有轻微损伤,”我现在已经不疼了所以我也不会问到底有多轻微,我怕,“另外,用你来做容器是考虑到你没有吸收纯粹生命力的灵魂但却具有隔离它们的实存肉体,这么一来用作暂时储存那些凝胶非常合适。如果我自己来的话,身体就会首先开始吸收它们,不是不能解决,但会更繁琐。”
“好么当我是什么,烧杯吗。”
“烧杯可不会长脚乖乖地跟我走。”
“……行吧。”
“烧杯可不会长脚乖乖地跟我‘跑’。”她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就自顾自往前加快起脚步,“不好说还剩多少时间能浪费,快点。”
“是是我知道——”但
实际上,还能浪费的留给我们的时间,不,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存在了,
“等等!克拉拉等等!”
一抬眼就能看见克拉拉前面空荡的回廊中立起了一个深红色的人影。
不能被两旁管道流出的蓝色光线掩盖,但他自身不如说就好像在原地流动。
我几乎可以肯定刚掉下来那会那地方还什么都没有,我还能肯定那深红色不是什么血而是他被炸飞也没脱下来的夏威夷衫,而此时此刻后者更可怕。
“那个是——”
“看来我们确实浪费了太多时间。”与我同时发现这一超越寻常感知变化的克拉拉也站定脚步。
“……我是不是该为我们浪费掉的时间道个歉。”
“那也是一定要和你讲那么多的我来……况且,还有办法……大概。”她把杖子背回背后,“我们还没死,他可能不是来杀我们的。”
人影逐渐走近,克拉拉的呼吸声不自信地急促起来,好像快要能从微弱的回声里听到她同样加速的脉搏。
克劳迪娅迟迟不出现,堂堂吸血鬼当然是克拉拉的底牌——而这很糟糕,因为那老不死的早就知道这点了。
虽然有那么一件事他是的确不知道的。
我不自觉地伸手触摸自己的胸口中央。
被催眠舒缓的痛觉只是和自己的心跳一起抽动。
·
“来得真快——不必如此紧张,和两位的意图相反,我没有杀意。”的确是那老不死的声音。
“你那位手下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嗯?那么两位见过埃尔金了?”啊靠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多嘴,“我相信他没说我什么坏话吧?”
“我们只是在来时打了个照面而已。”克拉拉开口,“你说你没有杀意,那么——”
“不错,因为我知道两位在这一个月间不知不觉踏进了怎样一趟浑水,我……是的,我很清楚。作为某种程度的补偿,我将给专程来到这里的两位开出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好家伙,终于啊,这句台词一定憋了特别久吧。
“补偿什么?”
“补偿你们在这一个月迟迟不能脱身的现状,难道不是吗?两位早就该去追查那条飞离此地的濒死双足飞龙了。”
他没有做出迈步的动作,但绝对正在靠近。
“承蒙好意,但那也不是你的责任。”克拉拉大概也注意到了这点,“……不要再靠近一步。”
“让我重申一次:我没有杀意。当然,如果认为有任何必要,我也可以让两位先做好原本想做的准备。”他抬手,似乎指向我的嘴,搞得已经不存在的呕吐欲又隐约开始不舍离别,“只是,两位也需要明白,这么做与否对我实在没有意义,到时徒增不体面的只会是你们。”
“你被我杀了一次。我向你保证,这绝不会‘全无意义’。”
“哦,省省吧亲爱的,时机已过,上一条河已经流走,走了一次的运不会有第二次。我说我要给两位开出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我不会再说第二次,而你们会接受。”
“所以你想要我们体面地求饶。”
“到头来活着总是体面的,我的朋友。更何况事到如今亲手毁了我事业的你也不该和我探讨什么体面不体面。谈谈你们更想知道的事吧,比如说我究竟为什么没死,或者这座地城到底有什么秘密,而我又为什么对它有某种程度的执着。”
“第一个问题我们是知道的:你是吸血鬼。”
“哦。什么时候发现的?”
“……没多久之前而已。”
“那么看来是我留在洞口的枪?说来遗憾,弹药补给用光之后只好就地遗弃,看二位也没有顺手带给我的意思。”
“不止,你死后镇上以及地下城周边发生的其他异常也不能忽略,要想尽量合乎逻辑就只能假设你的死亡不平常,具体来说……”
“聪明。为什么不再早些行动?”
维托已经接近至眼前不过数尺,外貌与预期没有二致,但浑身上下都说不出地有一股违和感。这大概是因为我亲眼见过他被炸成两截,但也完全可能是因为他其实是吸血鬼。
“哎哎,我承认自己过于踌躇,反省就到此为止吧。”克拉拉扭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如你所说地,下个问题:这座地城究竟是什么?”
“跟我来就会知道答案。”
“克拉拉我们是不是最好先……”
“没有‘最好’,两位没得选。说到这里,我的愿意给二位的条件是‘加入我’。”
·
冗长的环形过道深处带着两侧镶嵌的魔力管道与几何纹路透出惯常的幽蓝色,配上流动液化魔力时远时近的微妙水滴声,氛围上怎么看都和头两次下来没有区别,科幻得让人想笑。
行进的脚步声算上我一共四人份(克劳迪娅很少见地没有假装自己是高速蚯蚓,但她也只是一声不吭地跟着克拉拉,大概是被下了令),方位不明的远处传来水滴流动的粘稠声响。大概是上次克拉拉她们打破的什么留下的后遗症。
“两位对这世界所谓的‘第一纪元’了解多少?”
打头的维托在这么走了有个十分钟之后总算重新开口,我可以肯定他接下来会介绍一大堆背景,所以不是很想搭腔——但说真的我怕了,而且同样默不作声跟在一边的克拉拉和克劳迪娅到底在想什么让我更怕。
“呃,‘超古代文明’。”所以我这么突兀地回答,大脑空空。
“那可不算回答。”
“……我想也是哈。”但我绝大部分时候都大脑空空,这种事我很擅长,是的,这不是反思而是陈述。
“不,楚门的说法没有问题。即使是我们这样的原住民对所谓的第一纪元文明也几近一无所知,他们能够遗留下来供人研究的遗迹说到底实在太少,文献更是几乎不存在。”克拉拉语气平和。
“啊,没错。”不是,那到底算不算回答啊,“但就目前能够作为通识流传的学说来看呢?”
“不能被实证的理论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
“看来克拉拉女士充满科学精神。那不说那些,就你亲眼所见的实证又是如何?”
“……好吧。大部分被各国教育机构编入的常见学说都认为第一纪元文明创造了今日的通用符文以及基于它们之上衍化出的魔法乃至通用语本身,并且精于‘生命’本身这一概念。”她如实(我猜)回答,“这些全都能在我这一个月内的见闻中得到印证。”
“这么说就明了多了,是吧。”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
“不完全是,但假定我在这方面比许多人都更消息灵通倒是个好设想。”
“所以才选在这里作为据点,不是吗?”
“这其实还有别的原因——不过没错,你也可以这么认为,在我们现在所处的情形下没什么问题。”
“但,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转生走私犯会对这个世界的考古学和魔法谱系学有异乎寻常的兴趣’?”
“没错。”
“不妨这么想,克拉拉女士,假设这些第一纪元文明的上古先贤,或是如楚门先生说的‘超古代文明’,如果他们精于‘生命’本身,又为何会灭亡?”
“我只是个死灵师,回答不了这种问题。”
“那就用用你的偏见,我没有在你这里要求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的意图。”
克拉拉沉默不答,而我的胸口同时一阵鼓动。
“咳噗——不然就没超古代文明的神秘感了?”要在这里动手吗,你不是没有做好准备吗,“寻常来说都是呃,有什么特别大的天灾人祸之类的,连他们都应付不了……之类的。”
“这的确是个接近的说法,我们可以继续下去。”维托看了看至今为止都在一边和克劳迪娅当摆件的我,“为什么在他们之后陆续出现了其他文明,而又是为什么就连他们的后继者,或者说,你们当今文明的直系祖先,也全都难逃覆灭?”
“我不能准确回答,根据我看过的相关考察,第一纪元后的各个文明都有各个文明的问题。失控的大规模战争或是某种资源枯竭,自然灾害,又或者各种族人口速度异常的下降,诸如此类,我不觉得他们应该……”
“‘应该一概而论‘?”
“……嗯。”
“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纷纷灭亡了——单个王朝的更替并不稀奇,但波及一整个世界的灭绝,克拉拉女士,这绝不是应不应该一概而论的问题。在近乎同等的时间内,楚门先生与我的世界的凡人们缓慢发展出了时至今日的文明,与此同时这个世界却只是三番五次地重复遗迹的堆叠——你将之认作现实,楚门先生将之认作‘故事’的背景,对我,乃至任何清楚地了解此地的外乡人,不,转生者,来说,都是令人十足忧虑的隐患。”现在才提肯定有点晚,但他说话的时候很显然不需要呼吸换气,“但说来惭愧,我从生前就没有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所谓研究不研究严格说只是道听途说,个中过程与我的消息来源又是另一个话题,不提也罢。”
“哦所以你才只是说消息灵通……”
“是的,直到一个月前的爆炸杀死、不,遣返了我在此地建立起的家族的绝大多数成员。”
“那基本来说就是死了。”
“我知道。”
这三个字眼的口吻不止是阴冷。
“……呃,我深感遗——”
“不,你不,楚门先生,你不。”他突然好像用看仇人一样的表情继续盯着我,或许那个下午的爆炸的确让他非常不好受,“你对他们和对这世界一样毫无感情,更不知道在泥沼中独自苟延残喘之外的事能有何等滋味,你我可能相似但在这点上截然不同,大可不必和我共情这些。”
“那对不起?”
而这个发现让我忽然不再那么害怕他,虽然,是啊,这转折毫无根据,他很可能在下一秒瞬杀我。
“而你真的心怀愧疚吗。”
另外,要是追问到这个地步的话,我不,倒不是一点都不,但大概在正好无所谓的程度。这个说法对很多事都适用,但谁会真的这么承认——好吧实话说我真的不,你现在这死人样没有马龙白兰度十分之一有范不说,那些下属们难道不是原本就全是死人吗。“(笑)”倒是不至于,但要深切忏悔什么罪恶感实在是做不到,饶了我吧。
“……我不?你要就地弄死我以示威严吗,请便,我反正八成也早就死了。”
只希望他凑过来动手的时候先别破坏我的食道。
不怎么高明,但真的这么展开的话也算是如克拉拉你的计划吧?
然后她忽地往我跟前站了一步。
“停下,楚门的良心不属于我们正在探讨的问题,对一个只打过两次照面的人如此这般质问也有失你的风度。”一手搭上腰间剑柄,“你是在‘给我们条件’,不是在做什么谴责良心的审判。”
我知道你练过剑这细节克劳迪娅也在旁边随时都可以力大砖飞赌一把但我不觉得这比我就这么送死要高明别这样。
“哦,别担心,我的朋友,我说过我没有杀意,”而维托的脸色陡然舒缓下来,“况且两位承认了我是在要你们求饶,那么内容自然由我而定,来口头谴责谴责过去积下的账也未尝不可。我们有大把时间,什么都能谈不是吗?”
“那么我……抱歉,”克拉拉松开手,“回到正题如何?”
“啊,是的,很好,很好,太好了——那就回到正题:诚如所言,我这样一介粗人自然是对所谓的研究没有任何插手余地,经营驻龙镇以及外部的关系才是主业,对不切实际之物的妄想或是野心如何膨胀也终只能是妄想或野心。”他看着克拉拉声里带笑,“但事物各有其时,而死过一次的本人也非毫无准备。二位在这一切中幸或不幸地做了这一时的开幕,只是如此。”
“我不相信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
“我也没有这等运筹帷幄的才能,只是随机应变和审时度势总能算得上人人都有的天赋。又或者一个‘一切皆在我手中’的叙事更合意?嗯?一边的楚门先生怎么看?”总问这么讨嫌的问题可不好啊你这死老头,“好了,无论如何,我和各位大体说明了事态的开端,接下来是动机。让我们回到那第一纪元文明上,二位觉得所谓‘地下城’的作用在于什么?”
“作用?”我少见地和克拉拉同时发问。
“作用。它们在它们的建造者尚且没有灭绝时是否存有不曾被后人领会的意图,还是说除去诸城镇的遗迹或是葬式用的陵墓外没有其他可能?”
“就我所知第三纪元的一部分地城实际上是文明末期战争留下的堡垒。”这句话我就没法异口同声了,“它们的陷阱比作为大规模陵墓的地城更加极端,这是将它们与其他地城分开的特征。”
“陷阱,这就说到点子上了。克拉拉女士,楚门先生,你们是否发现了一点:第一纪元的地城从来没有过任何程度的陷阱。”
“啊,嗯,不如说倒是被这地方救过命。”就是味道着实很让人恶心。
“不错,而在此地遇到的大部分构装体也倾向于不对我们这些侵入者进行攻击,至少是不首先发动攻击——那么,为什么?”
“难道不只是因为这些地城就是第一纪元文明的城镇遗迹吗?”
“那么还请告诉我这些远古贤人们的居住区会在哪里?”
“我们对它的探索还不够——”
“是的,而你们会在已经不能再继续的探索的结局意识到一点:这些人留下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什么遗迹。”他暂时停下脚步,不知为何朝两侧墙壁看了又看,“而这即是说我知道真正的答案。”
“……那你要告诉我们?”而我
“更确切的词汇是‘展示’,让你们跟我来就是为了这点。”
“那到头来还是‘胁迫’。”
“不错,可以这么说。而说到胁迫。”
时远时近的粘稠水滴声戛然而止,
“是个好建议。尤其是在现在,请原谅我的回心转意。”
“等等,漏水声怎么停了。”
“而这是个好比方,楚门先生。这座地城内的魔力输送结构可以承受异常多的破损而保持运行,大约是为了向灵活多变的外壁构造妥协,算是某种工程学式的技巧。”
管道内的黯淡蓝光逐渐染黑,又鲜明地转成血红。
“这意味着我可以不顾许多问题地利用它们而不对地城本身造成破坏。”
然后全部破裂开来。
我大概是在水声停下来的时候感觉大事不好的,但这不代表我之后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不会被吓到。
潮水般的血色粘液从两旁涌上,被淹没只是眨眼(或者不眨)的问题——但这没有发生,而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去考虑这种时候到底该不该象征性地抱一下克拉拉(或者克劳迪娅也可以)以示某种宝贵积极的人性——它们只是凝结在头顶,近乎同时固化成不再透明的块状。
虽然固化还有块状这种说法也不是什么好形容。
怎么说呢。
……肉糜?
哦,“馅”。
对。
会自己揉自己的不停颤动的肉馅。
但它们没有起到这个比喻该有的作用,而是正相反地在下一秒精准地裹住了甚至来不及抽剑或者打响指的克拉拉和克劳迪娅。
“我也很想做得美观些,相信我。”而维托这才回过头来,“但对我们这些没有灵魂的外乡人来说这实在不容易,取舍之间只好让位给纯粹的功能。”
瞳孔全无光芒,好像只是嵌在随时都能溶进眼前这一大滩正在涌出各式器官的肉馅的空壳上。
我重新听见湿粘的水声。
“……没必要把我也关住,是吧。”
“不错,我的朋友,还请原谅,毕竟只要你同意,克拉拉女士大约也会妥协,”他的人形躯壳重新恢复活动,抬手示意我继续跟上,“她看来非常重视你,而我也一样。”
题外话,我确实很喜欢吃肉。谁不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