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我知道了,如果楚门先生你真的要现在就去的话其实也没关系的。”吸血鬼幼女(真)耸了耸肩,大概不太明白我的意图,“老头子到头来说的也只是‘最好等克拉拉姐姐出来再让你去’,也就是没有强制性的意思吧?”
出于某种理由相当杞人忧天也相当下流的担忧,我决定询问克劳迪娅能不能带自己早些去见那个卖给克拉拉炸药的转生走私犯。说到这里,她一个小孩子要是明白我的意图那反而不太合适,实际上能领会我的意图的人在健全的成年人里也不应该占多数。
“这么听起来确实没有什么强制性可说,但他没提为什么要先单独和克拉拉谈吗?”
“我当初要是问的话他应该会告诉我——但我不喜欢跟他说话,我不喜欢跟记性不好的人说话。”
“我懂我懂(棒读)。”
“你要是再这样故意敷衍我就不带你去了。”
“非常抱歉请麻烦你不要丢下我。”
看来不能用对待克拉拉的态度对待克劳迪娅。
这年头的小孩子怎么比大人难哄这么多。
“啊,对对,去见老头子的话,我就得把翻译器还给楚门先生才行。”克劳迪娅走到门前,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那样,从裙装的口袋里掏出了本来应该挂在我耳边的那块奇形电子垃圾回头递来,“给。把你拖上马车的时候掉了,所以我就暂时放在自己这里。”
“他不是个和我一样的转生者吗?”
“所以说啊,你们的世界没有‘通用语’这种东西吧?楚门先生讲的和那个老头讲的完全不是一种语言,就是这么回事啦。毕竟是你们带来之后再在这里改良的东西,原本世界的语言转译功能也是存在的。”还没等我伸完手,她又把自己手心的翻译器端在眼前孩子气地观察起来,“还是说楚门先生会很多门自己世界的语言所以不用担心?那样的话,我可以把这个留下来吗?”
“能帮我保管真是多谢,另外我只会一门语言……咦。”
耳边确实从刚才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啥?
也就是说她直到刚才为止都在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跟我闲聊吗。
“真遗憾。”她扁扁嘴,把翻译器转交给我,“那戴好了我们就走吧。另外突然逃跑的话就抽干你。”
“有谁会想从这么可爱的孩子身边逃跑呢。”
“我以前的所有目标之类的?”她没有拿起门边斜放的阳伞或是戴上放在一边的小礼帽,就那么推开了房门,“毕竟你们两位是我第一对不用当场杀掉的目标。”
你这一说我倒是真的想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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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以为克劳迪娅会带着我出门,然后再到什么隐秘但其实好找到不行的地方敲动什么不起眼但其实弱智得让人在考虑一番后非常容易怀疑人生的机关,然后再打开像是地下要塞大门一样的完全想象不出怎么才藏得起来的气派入口……总之就是那种虚构作品的地下犯罪组织时而会有的东西,不知道各位能不能想象得出。
那,既然我说了“本来以为”,结果肯定就不是这么以为的。
结果啊。结果她推开房间门,根本没走到室外,穿过走廊,带着我上了一层楼梯,然后在一扇跟她自己房间的门几乎没区别的房门前停下,就准备敲门了。
像是在某个下午正常到不能更正常地敲自己父母或者爷爷奶奶的房间门的小女儿那样。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栋屋子的室内风格也贯彻了驻龙镇(希望没有记错名字)其他建筑外观上的平实风格,没有多余的装饰能够让我感受到某种异世界的文化风情。
应该说,要不是缺乏电器和窗户我甚至可以认同这就是自己世界的一般民宅……不过一般民宅要是没了电器和窗户好像也不能算一般民宅。
“我进来了哦?维托?”克劳迪娅在门口简略地敲了敲门,随即便开始直接对着里侧喊道,“维托?你听见了吗?楚门先生想提前来见你——”
维托听起来确实不是个中国人名,也不像个一般外国人会用的名字,比如说约翰·史密斯。
“不能多等一些时间吗克劳迪娅?”随后,怎么听都是中老年男性的声线从门里传了出来,“刚过中午,为什么这么着急?你吓到他了?”
我得说听起来很和善。
“没有,我不知道。不过他现在就在我身后。”
实事求是地说,你是吓到我了。
“是吗,那带他进来罢……我这就……”听得出他似乎想在同时使力做些什么,“我这就起来准备点别的东西过来。门没锁。”
“准备?算了,我进来了哦。”克劳迪娅回头朝我耸耸肩,转动把手推门而入。
我怀抱着某种说不上期待也说不上绝望的微妙下流心态跟在克拉拉身后进入了门的对侧。
——映入眼中的是在一张餐桌前端着一盒千层面正要开动的克拉拉。
对,就是那种偶尔在超市里会有卖的一人份冷藏千层面。我认得那种东西。味道先不论,熬夜的时候很管饱。
“……啊。”
她当然也早就听到了我们在门外的动静,在进食的同时也朝门口看了过来。
“看起来不像是遭到什么限制级对待的样子可真是太好了。”
“限制级?”
“没什么,没事就好。另外你真该把那盘烤肉吃掉再被打晕的。”
“……你不是为了嘲笑我在这里吃东西才来的吧。”
“比这个更糟一些,克拉拉。稍微更糟一些。”
“……那我只好希望你不是指自己在我先醒的这段时间里受到了那个小姑娘的残酷对待之类的,”她没什么反应地继续打量了我一会,然后低下头拿上叉子吃起了千层面,“看起来不像,没有外伤……另外也不要问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吃雇凶把自己打晕的人提供的食物……啊好烫。”
但这确实让我很想问为什么。
“——啊!大概是那个吧,那个?”克劳迪娅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拉住我的衣袖,“楚门先生不知道就是了。克拉拉姐姐先醒过来的时候肚子叫了好长——好长时间,然后呢,老头子和他在场的手下哄笑了足足一分钟,让我把你先推到我的房间去,说先跟她谈——啊,这么说,老头子他只是好心想给克拉拉姐姐做点吃的吗?”
你看我就说你该吃了那盘肉的吧。
另外克劳迪娅你还真是会在没用的地方消费别人的下流心思啊。
与此同时餐桌方向传来了寻常美少女(强调)绝对发不出的痛苦呻吟。
大概像是这样:“唔嗯呃呃呃呃呃你这死小孩嗯呃呃呃呃呃”。
遗憾的是汉字里没有更确切的拟声词,单薄的文字表现力也不足以复制克拉拉的精彩面部表情和即使如此也没有停下采掘食物的叉子。
“吃东西的时候发声会噎住,尤其是在饥饿下加快的进食速度会让这种行为更危险。”
“好我知道了。你就是来嘲笑我在这里吃东西才来的对吗?和这吸血鬼死小孩配合好来笑我的对吗?真棒啊,这么快就和未成年雇佣杀手打成一片,等我们离开这里我第一个去栽你的脏。”
“不要让饥饿蒙蔽理性,克拉拉。”
“我改主意了,”她总算切下一大块千层面送到嘴边,然后如同一头饥饿的凶兽般向我二度投来目光,“我要杀了你然后去领赏。”
“那东西切下来太久不吃可能会散架。”
然后她看了看嘴边的叉子。
然后恶狠狠地把起码两大口的千层面吞下了嘴。
考虑到她之前确实毫不犹豫地实行了“栽赃”这个选项,我还真的有点不确定这是一般的轻松桥段还是某种荒诞腰斩结局的预兆。
“——看来你不是因为被饿醒之后听克劳迪娅说这里有吃的才过来的啊。”
里侧从刚才开始就大开着的另一扇房门传来了说话声。
我抬眼望去,只看见一位端着餐盘的老人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最多只能看出他穿着原本世界的短裤和夏威夷衫。
另外和名字暗示的一样,看着是个外国人。
说得再确切些,是白人。
顺带一提,虽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但任何登场时穿着夏威夷衫的地下组织头目肯定都不可小视。
“我自己也是刚才才意识到的。”克劳迪娅接话,“但是啊维托,好心到会给被抓上门来的前客户准备食物的走私犯也太奇怪了吧?”
“到了点没吃午饭才奇怪,你这样的小精灵不用吃饭,肯定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是吸血鬼!”
“行行,你想叫自己什么都行。”被称作维托的老人像是打发孙女那样随意地敷衍着克劳迪娅,继续朝餐桌走来,“现在两位都醒了,你可以安心回房间玩了。去吧,天黑之后想出门的话再上来跟我说一声就行。”
“不用你说我也会,呆在这里就得继续听你这老糊涂说话,我可受不了。”克拉拉朝自己的雇主(此时存疑)比了个鬼脸,然后松开我的衣袖转身离开了。
……根本就是孙女吧。
“可爱的小姑娘,可惜非要干这种活计。”克劳迪娅轻巧的脚步声在门外彻底消失之后,老人再次开口,“维托,家姓罗登。但当然,维托就好,或者罗登也罢,毕竟咱们就算有这个精妙的小玩意也不太擅长记太长的姓名,遑论这姓名还是其他国家的,是吧。”
“……那就是说您也要相应地叫我‘门’吗。”
那听起来还蛮搞笑的。
“呵,对着让人把自己绑来的走私犯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种东西,可真有意思。”他走到克拉拉身旁拉开一张椅子,随后将餐盘放下,“我和克拉拉女士聊到了你,她说你有些不太常见的品质,但和你亲自交流还真是从第一句话起就让人吃惊。”
看来你是没见识过我一个人被关在棺材里的时候能有多让人吃惊。
另外正在处理千层面的克拉拉显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的意向。
“……我判断自己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另外我不觉自己有什么……不常见的品质,我在来到这里前只是个一般人。”
甚至可以说还不如一般人。
哦,等等,这么说倒确实是字面意义上的“不常见”。
这么想着,我配合地坐了下去。
瞟了一眼餐盘,上面摆着的是些简单切了片的香肠,奶酪,还有两块面包。
千层面呢,我热乎乎的奶酪千层面呢,谁要吃这简陋的西式早餐啊。
“随你怎么说,年轻人。另外我希望你没有对这些面包和香肠不满。你来得仓促,只有这些不需要现做的东西能立马端上来。”
所以克拉拉吃的不是速冻的吗。
“愿意给我们这种人特地准备食物已经足够让人受宠若惊了。”可惜我和身旁还在吃得起劲的同伴不一样,在被放倒前就打发完了午饭,“说真的这非常不可思议。”
“到点吃饭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是,我生前确实不是个遍历四方的人,究其一生也只在西西里岛和纽约州待得够久,但起码在这两个地方按时进餐都是基本的道理。”维托悠闲地绕到了餐桌对面坐下,“难道说中国民众的生活现在艰难到连三餐都不保吗。”
“我想还不至于。”
“那便是了。现在吃吧,你的同伴可是饿坏了,你自己也不必矜持什么。”
要是说自己早就吃过了那大概会有点尴尬。
我看了看从刚才起就在旁边一直吃得开心得不得了的死灵师伙伴。
……这都是些什么事。
不过行吧,不吃白不吃,可谓天下就是有免费的午餐——
“不过等等,楚门先生,等等,我亲爱的朋友,先等等。”正要拾起刀叉的双手被坐在对面的维托唐突地按了下来,“你可曾想过这两份食物里其实有我下的毒药?‘我想要在此毒杀二位’,你可曾想过这种可能性?”
“……那就不必大费周章地让我们过来吧。”
我抬头回答,却看见他褶皱满布的颜面露出不太让人安心的笑容。
明明是老人的模样,却只一只手就压得我双臂动弹不得。
“换句话说你觉得这是不合理的举动,是吗,楚门先生。”
“是啊……?”
“好极了,你并不寻常。”他应声松手,“我想,你一定没有考虑过诸如‘我是个精神病态到热爱看着仇人在自己面前毒发身亡的怪人’或者‘在亲眼看到导致自己的生意来源完全断绝的二人的同时怒意急速增长到决定忽略原先的计划索性当场下毒一了百了的程度’等等的可笑可能性。”
“什么?”
后一个例子太长了我跟不上啊。
“一言以概,你没有考虑这些处在当前情况下的寻常人面对这份免费午餐时脑中必然会填充的各类荒谬想法,也没有因为对此产生的焦虑而陷入恐慌失去镇静——那么这是为什么?”
一般人也不会这么慌吧。
“我不知道。”
“因为对你来说这些可能性对某种特定类型的故事的进展没有必要。”他难以忍受笑意,脸上的褶皱缩得比先前更紧,“有这种想法的……‘转生者’,还是什么的,我不怎么记名字,就是我们这样的人——有这种想法的年轻人过去十年里曾经很多,现在越来越少了。你,楚门先生,我的朋友,你可称得上是稀有资源。”
“‘特定类型的故事’。”
“是的,那种‘因为自己获得了异常体验来到了其他世界,所以自己一定身负了某种命运’的故事。而在这种故事里,自身无法预测的角色与扭曲到体现不出人性的动机都没有理由存在,所以即使深陷可能由这些原因导致的危机也不必慌张……不过无论如何,我早就老了,不能完全理解这些年轻人因为来了个新地方就开始活在故事里的理由。”
“您想说我也活在什么故事里吗。”
“是的,是的,听起来很荒谬,但这是好事。活在浪漫的故事里有许多好处,可以让自己的生活充满希望和色彩,更何况这里的确是个浪漫的世界——我是说看看这里,魔法,精灵,兽人,巨龙——如果我年轻个几十年就来这里,大概也会像你们那样想。”他像是个演说家那样做起手势来,“如果只到这一步,那我其实能够理解。”
“‘只到这一步’。”我只得再度盲目地复述起他的最后半句话。
“是的,楚门先生,是的。毕竟在确实如同故事般的新世界中相信自己活在故事里这种事在我眼里还是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你看,对这样想的人来说,一切都是由命定的情节构成的故事,由词与词构成的章节,由角色与角色构成的围绕着自己的叙事诗,而这最终意味着什么呢?”他双手合十,“这最终意味着即使是死亡本身,对他们来说也就只是一个毫无特殊之处的单词,只是两个字眼组成的寻常象征——您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说您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吗?”
“我呃……我不知道。”
“因为他们来了这里之后若是没有被立即送回,那就一定死得比谁都快,比谁都蠢。”
“……”
“那个,要是暂时和我无关的话,我就先把盘子端到厨房去了……?”
不知何时总算吃完了的克拉拉在一边看着对视的维托与我,总算按捺不住般这样开口问道。
淦,克拉拉,淦。
你知道你这一句话毁掉的场景里的无谓紧绷感有多难构造吗。
我可是很尽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