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的认知是一种非常愚蠢的概念。

首先来……举例吧。

果然还是从举例开始最好。

“面前的人的下半身被一瞬间打烂,头盖骨也被掀飞,这种状态可以说死得不能更死,你还偏偏只能眼睁睁地在逃离的马车上看着她的半截身体渐渐消失在视线里——不然她舍身保护你的努力就会白费”。

不必说,这是很好理解的例子,不过因为当事人真的很痛所以果然还是不具体指出哪里好理解比较好。

好了好了,如果目睹这一情况的家伙就这么认定了她的死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错,他会在得到喘息之机时悲痛地,或者,麻木地祭奠死者,搞不好会对她的死相生出应激障碍,就这么让人不快地活下去。

哦哦,对,说不定还会想,“是我们的把戏害死了她”,然后变得畏畏缩缩,再也做不出那些愚蠢又可笑的事情来。一句谎话也说不出,一点机灵也抖不动,彻彻底底地失去凡人那些为数不多的有趣之处,变成除了食粮供给处之外毫无用处的行走血袋。

这名死者正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才会在列车上竭尽全力醒来,拖起趴倒在门口快要哭喊出声的那名凡人,然后在奔驰的月光下告诉他事情虽然将会如此,但并不一定非得如此。

这一如她荒谬的死亡与复生,将会如此,但未必非得如此。

说到底,死者明白那是没办法的事情。凡人被打伤就会流血,骨骼折断就会痛苦,内脏破损就会死——这和百万年前(虽然在这个世界的历史是另一回事,但这里先放下不提,不然怎么想都会离题)尚无法战胜黑夜时养成的根深蒂固的对黑暗的恐惧同样,即使做到了抬手就能唤出光亮,也还是没有消灭恐惧的方法。

他们的本能是这么想的,大多数时候也确实成立——或者反过来说,正因如此才是本能。

而死者不是因为这点才想和凡人交上朋友。

如果用对黑暗的恐惧来继续打比方的话,她喜欢的是那些拼命盲目地试图钻木取火的凡人,而不是躲在角落压抑声音抱成一团祈祷自己不要被未知之物掳走的凡人。

当然她不该对凡人抱持友情。她对此很清楚,但也清楚自己控制不了这样的事。

吸血鬼是孤独、胆小而温柔的物种。明明力大无穷长生不老,却又非在万物面前隐去身形不可;明明能够轻易倾覆原始的凡人将之作为家畜,却到最后也只是守望着它们建立文明获得力量;明明能够直接食用肉体,却到最后因为凡人对此绝对无法接受转而向着吸血种演化;明明能够向凡人解说自己与那些被当作上宾的精灵同样不存在敌意,却到最后也只是生硬地拒绝沟通;明明能够反抗那些自不量力的所谓“狩猎”,却到最后也只是一昧地逃往边境隐姓埋名。

吸血鬼是孤独、胆小而温柔的物种。

他们的本能是这么想的,尽管如各位所见,大多数时候都无法成立——或者反过来说,正因如此才是本能。

这样的事情,就算自诩高贵不朽或者天生嗜杀也做不到完全掩盖,一如凡人对黑暗的警惕,或是对死亡的恐惧。

当然当然,两者皆有的死者,也就是各位的书架精灵,我,克劳迪娅·齐尔·科诺瑞洛,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就痛哭祈求各位凡人的原谅。我从杀死人类中获得的乐趣货真价实,也的确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比自己的食物高等,还请不要误解。

只是我也确实不希望我的凡人朋友死去,因为在他之前我甚至没有朋友——既然是在狩猎之后躲到偏远小镇隐姓埋名的吸血鬼家庭,不让自己唯一的血脉继承人(或者简单些说,“独生女儿”)随意和他人交往当然是正确的(何况我天生就不太正常),这我倒是没有怪罪爸爸妈妈的意思,嗯。

我没有和同龄人一起玩耍的经历,因为自己的畏光性会被人怀疑。

我没有和兄弟姐妹嬉闹的经验,因为光是躲藏就费尽心机的父母负担不起第二个孩子。

我没有和任何同族产生过交流,因为在凡人的狩猎后就四散零落的吸血鬼们难以互相联络。

我没有和任何凡人产生过十句以上的对话,因为自己在来到这座镇上之后就根本没怎么离开过家门。

直到那个到底也只是想要我杀人的又老又臭的人类转生者来家里做客和我说上话前,我唯一能够打发时间的手段只有在安稳又昏暗(当然我很中意这点)的房间里看书而已(好在妈妈直到和爸爸离婚前都很愿意给我买书看,爱你哦妈妈)。朋友这样的关系在凡人之间只能建立在互相都有所求这一前提下,这虽然看上去很不堪,但的确是事实——所以在他悄悄塞给我那张要我杀人的清单的时候,我在回应前还想了一下,“难道那个凡人是想和我做朋友吗”,这样。

总之,我在那晚溜出家门,打碎那户人家男主人的头,把脑袋剩下的部分带给他——然后我在他兑现承诺把地下室腾出来给我做房间的时候才意识到这充其量也就是雇佣关系——不过既然互相成立,那就应该好好履行……况且躲在房间里天天听父母吵架也很不舒心。

那之后我依旧躲在这座镇上,在他的要求下杀了相当多的人,不是什么有趣的生活,但履约是一件重要的事,这点就算是十岁不到的小孩子也能明白。

说实话,到最后都开始慢慢觉得维托在身边发号施令是一件安心的事。

不过他终究是没有把我当朋友看。他的某个下手在某次和我聊天时(我偶尔会教她通用语),曾经说我就像是维托的孙女一样。虽然不是所谓的“朋友”,但被人这么形容还是会有些开心,甚至觉得这样也很好。

不过到底也没有会对自己的爷爷催眠的孙女,也没有会用狙击枪瞄准自己孙女的爷爷。

也就是说终究是无限接近于枷锁的雇佣关系,这对维托来说大概也是从那张纸条起就没有改变的事。

我不会感谢以最屈辱的方式杀死自己的克拉拉姐姐,但她会给我盖上毯子,也会没有顾忌地让我坐在她膝盖上,即使这是因为知道我无法反抗,那也要比连这点也不愿意对我展现只是一个劲使唤我的维托要好上太多(当然这不影响我一有机会就去杀她,请谨记这点)。

至于满口谎言的楚门先生。

啊,你看,这就回到开头了。

他能够毫无顾及地在双手被反绑生命被威胁的情况下和我对话,这足够了,既不是主人也不是雇主,虽然一届凡人不算是什么益友,但这样至少足够被称作“朋友”。

或者起码我这么想,毕竟我也不明白到底要如何才能算得上是交到朋友。

能够和我安稳地对话的人,这样就是朋友了。

大概。

如果我索求的是这样的交流的话,那么我就假设他索求的是我的保护。凡人之间的友谊大抵如此,虽然充满了雇佣关系那样的契约性,但终究只是一厢情愿……

嗯,打住。

结果还是跑题了。

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脑组织受伤的话,怎么说也是没法好好思考的,在这之上还想要论证什么就更是痴人说梦,是的是的,所以非常抱歉,这次是没什么教训好说了,看到这里的大家失望了吗?失望了吧。那我就不继续罗嗦下去,简单爽快地告诉各位我现在在干些什么吧。

——好好,稍微确认一下状况。我现在还是只剩下上半身,脑髓也能感觉得到风吹。好在隐身能力还是随叫随到,血流干了之后不会留下痕迹,顺着工会的马车在路上轧出的痕迹找到克拉拉姐姐和楚门先生现在的位置也不是什么难事。

总之,我正在隐身用两只手沿着马车的痕迹爬,嗯,没别的事情,除了浑身痛到不行之外一切都好。

怎么,不是什么好意外的事吧?

除非把脑袋搅成一团浆糊或者在胸口钉上什么东西的话,吸血鬼就是没法死的哦。

顺带一提太阳只是会让我们真的很不舒服而已。

好,那,总之,克拉拉姐姐在这个距离应该也差不多能重新感觉到我了。

到底是要过去敲门还是等她过来呢?

之前看到我变成这样掉到地上好像还挺伤心的来着。明明是死灵师却还是觉得人变成这样就会死,果然是凡人。

……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