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醒过来。

-是的,又是从昏迷中醒来,这是我的特异功能,只要有事发生,我就得被卷入其中,被搞得晕头转向,卷入其中。

-真他妈见鬼!

-封闭的空间,昏暗的光线,熟悉的马粪味,哪里的水管在漏水,行军床倒立在天花板上,正面墙下角有一道小小的铁窗,发出城市夜晚的霓虹彩光。

-我们被倒挂在牢房里。我,缸,还有她的新朋友——一个帽子上有五眼弹孔的老镖客。

-我被晾在这里多久了?我已经感觉我脚板发凉了,想到全身的血液都堆在脑壳里。

-我稍稍摆了一下身子,但随之而来一阵从胃部开始,延至全身的肌无力,然后是眩晕感、呕吐感。

-我有点眼花,但还是能认出来面前的缸,“...喂,怎么办。”

-她不回答我,闭着眼,像个贤者一样,面无表情,心平气静,倒吊在这里进行着禅行或修炼。我看向旁边,那个镖客也一样。两人就像洞穴口倒吊的藤蔓,随着微风,安详地微微摆动,没有任何想法、感受。

-感受宁静......

-“你们——呕——呕——”我脏话还没骂出口,早餐倒先出来了。

-我不想再说什么,这是没有用的,只要有什么能把我带出这阵恶心......哪怕是死亡......

-眼界一点点模糊起来,看着早上吃的树子粉粥和甜椰枣饭,不觉陷入一阵巨大的浪潮之中,裹挟着我的脑糊子,它开始翻涌......

-盐烤沙漠蝗虫......

-三天前,坐在旅馆一楼的餐桌上,我困惑地盯着我的早餐,烤蝗虫。

-坐我对面的和我相仿年龄的少年,这家店的暂代理人,他的名字叫叶芝。这人毫不犹豫地吃下了整个蝗虫,从虫脑袋开始咀嚼,津津有味地,我听见关节酥脆的碎裂声。下咽之后,他又拿起来一只,塞进嘴里,同时热情地看向我,指了指盛虫的碟子。

-我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然而他没有看出来我这是惊讶,以为我没懂他的意思,很快又咽下嘴里的,再拿起一只,支在我面前,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把手伸回去,吃掉了。

-我有些大喘气,看着蝗虫的复眼:这脑袋里没有白色的虫汁虫脑什么的吗?

-缸抓了一把小蝗虫,一巴掌呼进了我嘴里。

-她的手捂死了我的整张嘴,把我向外吐的东西全都挡回去了。

-反抗不能,我非常勉为其难地嚼了两下.......

-......

-酥脆的...然后触到一部分肉质是柔软的...两种口感协调在盐末儿和辣椒粉的混合下,夹杂着很多嘎嘣的小籽粒...

-我咽了下去,看向坐在旁边的缸。她跟我对视了两秒,便把手移开了,在我衣服领子附近擦了擦,随后端起了枣醴饮料。

-......

-我把手伸向虫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不好意思,只好每次一小只一小只地拿,一口吃掉,再拿,然后再一口吃掉。

-坐在其它桌的那几个人:少校、诺尔斯伍德、诃德、易卜拉欣、诺斯。他们起身向靠在厨房门口抽着烟斗的老板娘——叶芝的母亲,打招呼,随后就出门去了。如果按照计划,他们应该是去寻找下家的,珠宝店、收藏家、拍卖行、黑市,哪里都好,只要能换成贺兰盾——西方通用货币。

-我擦擦手,端起碗喝完了树子粥。

-桌上放了一张报纸,但我连标题的大字都看不太明白,只能看出照片里的人们沮丧地流浪在萧条的大街上。看不懂,算了,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是时候上楼换衣服了,今天要怎么过呢?如果能像昨天一样和平就好了,嚼一嚼椰枣,喝喝下午茶,窝在房间里睡一小会,看看书,然后和叶芝试着交流交流来练习口语。我起身准备上楼,正好碰见了那两位,前天和我们一同住进来的汉子和十二三岁左右的小姑娘。

-“早上好。”他们是会说汉语的,有一种环游的旅行家的感觉。

-“早。”我打了招呼,就上去了,但是,我有注意到那小女孩皮肤洁白如雪的皮肤,和她金色的太阳般的卷发和瞳孔,她的目光对着我时,就像黑暗的浪潮中,一座闪耀着的灯塔打过来探寻的光,照得我有一种无处可藏的感觉。

-可能是样貌不多见吧,我这样想着,平缓我内心的不安。

-不过还有让我更烦恼的事。前些天在驿馆里,缸至少把三个人的鼻血打到了我衬衫上,我交给老板娘洗了洗(说那是我的鼻血),但才一天肯定是不会干的。我从窗口探出一点身子,去摸晾在外面的衬衫。果然,没有——

-嗯!?

-缸和那个...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啊,对,那个曹毅,他的东方名字。

-他们出去了!

-缸不会不知道少校的禁令——‘不要再惹麻烦,乖乖呆在这里。’那是我这种语言初学者都能听得懂的简要明晰的表达。她又哪根筋不对了?但是,那是缸,她哪根筋对了?对她的行为,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不感到意外的,或许可以说,我装作平安无事放轻松的样子,实际上是不断深呼吸,等待着她再一次去触犯某种看不见的警戒线。就像一个死刑犯,面对将要落下的闸刀,他说,“我现在不是还活着么。”

-现在,断头了。

-我为什么要管她呢?远离她不就不会被波及了么?虽然这么想着,但我却穿上了潮湿的衣物,披上外套跑下去了。

-如果是她的话,全城的警察出动都不是没可能......

-这么说,你很了解她喽?

-不,并不,或者说...我...我不知道。我们相处了不过两个月......

-那是为什么呢?

-......

-命运,我想是命运,那隐藏着的拌线,细细地透明地,宛在我和她的脚踝间——不,每个人都是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迟早会卷进去,无论离开多远。这是和她相处以来所训练出的肌肉记忆般的直感。

-跑到楼下,店面只剩下那个女孩和老板娘。

-我磕磕巴巴地用通用语问了老板娘。说是叶芝要去买什么东西,顺便带他们去哪儿逛一逛——

-我追了出去。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和谁打起来了,要是再惹麻烦,我们会被踢出队伍吗?夜时她——

-跑出巷口,才发现他们并没有走多远,肩并肩慢悠悠地走着,像是一位父亲带着女儿和儿子出来逛街......

-我想多了!?

-我默默跟了上去。说实话,没什么异常,很安分,就是缸,她把道地的传统的长白袍服饰穿得很......很引领潮流...你可以看到她左肩袍子脱落,露出背心带子。无论是当地的阿拉比亚人,还是外来的有模有样绅士或灰头土脸的工人,走在大街上,都会皱起眉头,用目光批判,批判她,批判年轻人,批判社会风向。

-经过灰色的,粗糙纹理的石砖墙面前,光滑反光的橱窗玻璃前,琳琅满目的手表,布偶,时装前。我揪住了脱落的挽在手臂侧面的袍布,将它拖回她的颈侧和肩膀处。

-“你就不能好好穿吗?”

-缸转过来,淡淡地看着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条口香糖,一半折进嘴里,一半双唇贴住,露在外面。然后,她把脸靠得很近,目光在我的表情上搜寻着什么,像是在写字一样,在五官间扫过来扫过去。

-我不能动摇,“...呃...那个,我是说,最好不要在大街上乱晃,如果再惹什么麻烦...”

-她没有吭声,把另一半口香糖折进了嘴里。贴着我的耳根,她用鼻子轻轻嗅了嗅...随后又回到我面前,露出少女的笑容【虽然本来就是少女(的样子)】。

-她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转回去继续迈开步子逛街。

-什么意思这是?哎——

-我刚想叫住她,但那汉子,他拍了拍我的肩,“没事儿,想来就跟上嘛。”饱经沧桑的声线,却是一种父亲哄女儿似的语气。旁边的叶芝也是,对我笑了笑,就跟着缸去了。

-我被落在后面。什么意思这是?

-曹毅,那个男人,她怎么轻易就跟他走了?要去哪儿?他们最多才认识一天,而那之前,我们唯一的交集,就是在驿馆里,缸抢了他的枪,不自觉地收了一路......我一直以为他跟过来,要完枪,就会离开。但我错了,他们背着我,背着所有人,谈了不少东西,密谋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计划,我的直觉告诉我是这样,因为他总在我、我们离开之后,出现在缸身边。

-伟岸的脸庞,坚毅的目光,极短的寸头,干净的黑色长衫套着土色的马甲,宽大的帽子上,有五眼弹孔,像是军衔一般。魁梧结实,典型的硬汉。缸喜欢这样的猛男么?

-那喜欢归喜欢,也不能跟他跑出来惹麻烦啊。也可能.......不,一定是他和缸说了什么,缸是跟着他出来的,她对打杂和逛街没兴趣,我敢肯定。

-我得做点什么——我追了上去——有事要发生。

-叶芝领着我们。这是步行街,这是商业街,这是居民区,这条巷子闹老鼠,那边的一排全是理发店,小心那栋楼的房东,别惹到这所学校门口的小混混......这城市着实像迷宫,是平原上的高墙,是建立在自然法则之上的人类法则,将一切原本是平等的东西拆分开来,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在所有建筑和物品身上,在所有人心中,都码上价标,哪个是哪个,你得学会区分,学会对待,在重重看不见的隔墙前,不要迷了路。贫民窟、公寓楼、别墅区;市场、饭馆、餐厅、大酒店...哪条路走得通,走得进去,走得出去,你得学会区分,学会对待。

-庞大的城市很复杂吗?可能吧,我根本记不住街道,记不住巷口,记不住马路。可如果哪条路都能通向归处,哪里还有什么迷宫呢?

-我们来到了陌生的迷宫的中心,拐出了一条街,来到了市中心的林荫大道上。

-没有几个遮头掩面的阿拉比亚人,在两旁风格讲究的灰石砖建筑的列队欢迎下,外来的白皮肤,高鼻子,在这里汇成庞大的人流。宽大的柏油路上车水马龙,五颜六色的马匹,各式各样的车型,甚至还有不用马拉的机械车。

-翻领儿,花边儿,蕾丝伞、大礼帽、丝绸颈巾、貂皮狐皮......他们还真把这里当自己家。

-虽然我很不想感到一阵羞耻感,但这略显自卑的低头,是黄色与白色力量对比下,高下立判的悬殊带来的不安。

-如果这里是帝国......

-缸揪着我头发,把我脑袋拽起来。“你跟着他去图书馆,我们去帮他办事。”她把我交给了叶芝。

-“哎——”

-叶芝拉住了我。感谢——功课——时间——邮件——烟草,我只听出来几个词。

-跟我来,他说。

-还真是出来帮忙打杂的么?她...她还有这么热心的一面么...

-算了,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守点规矩......

-但我内心还是有一丝冰冷的疑惑存在...缸,若文,她——只遵守自己的规则。

-我们登上高大的图书馆的阶梯,我还是无法接受周围像模像样的绅士贵妇们关注的目光。

-叶芝让我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然后插进了几十排巨大书架间的一道缝隙。环视四周,看得出,这里装修得和所有那些宫廷一样典雅,充满着他们的风格,飘着陈旧的木头与熏香的混合气味。读书的味道。对于叶芝之前讲的话我有点苗头了——感谢我们帮忙,让他抽一点时间出来做功课。

-很快,他回来了,看来他知道他要选什么书。那做的是什么课题呢?哦,Existentialism......他听得懂我的提问,但我听不懂他的回答。我耸了耸肩,不再打扰他。

-......

-学校么...有概念,但没什么实感,只是觉得有点向往,一种不变的,永恒的生活。可学校不也会毕业么。

-那什么会持续下去呢?

-......

-什么呢?

-我拄着头,看着他抄抄写写,想象着自己当学生会是个什么样...想着,一种永远不会剧变的舒适环境,洁白的温暖。

-没多久,一位女学生打断了我的发呆,她向叶芝问候,然后向我点头致意。

-啊,同学。她坐到他对面,又给我打了一遍招呼,然后他给她介绍我,讲我出现在这的理由。她再点点头,表示了解了。然后...他们还能聊些什么呢?我坐在这儿,他们说什么好呢?顺势聊起国际局势吗?贺兰和帝国?

-我是以怎样一种有趣又嫉妒目光看他们呵,一对同学,男女同学。不论怎样,我得坐到别的空位去。

-我起身离开,彼此推脱客气了一下,就坐到靠窗的角落里了,这里人少,幽暗,挺好,挺适合我。

-看向窗外的景色也不错。

-看看那些享受摩登生活的先生太太们,在阳光下,缓缓走动,走在不慌不忙的日常生活的熟悉节奏里。撑着伞,戴着宽大的阳帽,左脚抬起,右脚落下,右脚抬起,左脚落下,起起伏伏......蓝色的雾气、熏绕的香水、甜腻的蛋糕、顺滑的丝绸、啤酒朗姆香槟、烟草茶叶毛皮、珠宝黄金首饰......消费品,消费者。就是这些人,创造秩序,将所谓的文明,带到全世界么......让哪里都建筑起进步的工业,给予野蛮的人们开化的身份,让他们穿着拘束的服装,学着撑起自己的身份,学着昂起头颅,彼此讨价还价着各自的骄傲与虚荣。

-如果这就是浪潮......不选择顺流,就会溺死......

-人类进化......不,是人类膨胀的浪潮。如果你不膨胀起来,就会被别人挤死,失去空间,就是这样。

-越来越多的人,他们张着嘴,伸着手,索要空间。

-为了保持最后的克制,他们带上假面,虚伪起来。道德与传统限制着需求,以致于它们看起来如此虚假,因为那些不能被满足的需求,变成了真心。不只是他们与我们之间,更在于你我之间......友情、爱情、亲情...那些美德,成了需求的假面。

-这浪潮最后把我们推向哪里?我注意到银行或商会或是什么交易所的门口,不同于周围的日常的热闹,那里黑压压的挤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套着黑色礼服戴着礼帽的手段精明思维敏捷的男人们,高举手中绿的白的黑的花票子,大声叫喊着涌来涌去。

-活像一波浪潮......黑色的浪潮......

-这浪潮最后把我们推向哪里?

-我们在浪潮中又处于什么样的状况?

-缸...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她——她又在浪潮中算什么呢?她如何守护住自己,不被改变呢?她的意志...她的规则...

-在一阵模糊中,我感觉,她自成一个世界的神明,想要所有人臣服于她,建立起永恒的绝对的至高意志。

-她那奇妙的,捉摸不透的意志...

-如果我挑衅她,说她不敢亲吻我...不敢献身...那她会...

-不...

-无聊的...性幻想...

-如果能脱离...

-这...

-浪潮......

-......

-一阵警报声将我从睡眠中惊醒。

-正午的阳光高照,城市炎热起来,驱散了大部分人群。这热度,甚至消防车——

-不,着火了,离那银行似的建筑不远处,燃起了大火,那好像是什么机关建筑——是市政厅吗?

-人们都聚在那里看热闹,只有一些黑色礼服里的精明的先生们,还守在大道旁那银行建筑的门口。

-一辆又一辆消防马车赶到,还有高大的士兵、警察。蓝色装的平乏的警员们外,那些灰绿军装的船形帽冲锋队...他们弹匣包勒在胸前,抬头挺胸,人高马大。背着冲锋枪,叫喊着完全不同的语言,将人群驱散...钢头靴子的声音整整齐齐地擂着雷响的鼓点。

-“萨伏伊冲锋队。”我的注意力全在外面,没发现曹毅这高大的汉子,在我身后。几乎是突然间,才发觉他的存在。

-“抢占地形,烟雾掩护,交叉突进。一小队又一小队,来回穿插,分散重机枪火力,然后利用烟雾靠近,用掷弹筒端掉火力点。而在山区,没人挡得住他们四面八方的突袭。在萨伏伊山区,他们利用山间的晨雾将哈布斯堡人赶出了墨索山脉,闪击分割再包围,他们最拿手了。”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没有理他,回头看向叶芝那边,缸果然在那里。

-“但是如果太深入,遇到大规模反击......”

-“谢谢,我想我知道他们是谁就行了。”我感到他有点没完没了。

-是时候回去了。我走向叶芝那边,那位女同学看着站在他旁边的缸,有点力不从心,黯然失色,对着他们的交谈,连连点头。

-最后,我们离开时,那女生默默眺望着我们的背影,在安静空旷的大厅里,在室内的阴影里,显得有些神伤。

-我回过头,看着曹毅和缸背着大包小包,用皮带束住的包裹,各种纸箱。

-“要我帮什么——”

-“拿着。”缸塞给我一个皮制的公文包,和那些土质的粗布包裹截然不同。

-这时,几个高大的士兵迎面凑了上来,像是要盘查。

-我正要说什么。“快跑!”她又塞住了我的嘴,和曹毅扛着东西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那些士兵叫喊着追了上去,很快就把两人扑倒,开始搜查起包裹。

-叶芝和我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很快有了反应,抓着我的胳膊钻进了一条巷子。

-这个公文包!?

-不是吧!我就知道她要——

-拐进巷子后,叶芝带着我突然加速跑了起来,他也敏捷地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冲进建筑物间的阴影,一点点深入,渐渐远离那罩着阳光的入口。嘈杂声一点点变小......

-我突然想起早上,早餐时的那张报纸,我好像明白了标题那几个大字的含义——

-萧条的大街,沮丧、失望、绝望的绅士们——

-经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