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情发生到我恢复意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的空白,我记不清在这两个小时里发生的事,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那张松垮的躺椅里了,脚前就是那具充满脂肪的尸体。
我用双手撑住躺椅的扶手,颤巍巍地站起来。我似乎在发烧,身体一阵冷一阵热,两条腿不停地打颤。我站着,凝望面前的尸体,一分钟后,我又跌回了躺椅,像只躺在枯叶上的死蝶。
屋内并不寂静,电视机的声响从卧室传来,孤独,嘈杂。我枕着脑勺,眼睛盯着死去的胖大海,以及那滩看起来很苦的血,一种揉杂了微弱兴奋的呕吐感涌上喉头。
胖大海那张宽脸痛苦地扭曲着,脸上的赘肉以鼻子为中心皱在一块儿,苍白、臃肿的五官错了位,呈现出一种肿胀感,如同被水泡过一般。她眼睛半睁着,嘴巴咧开,露出吸光的黑洞,看上去有几分死不瞑目的样子。
丑陋、做作————连她的死亡也透着这种感触。
看着,我忽然打了个激灵,好像把灵魂都抖了出来。
“我杀人了......”
————粉红色的孢子在我脑中皲裂,挥发出汽化的语言。
杀了谁?被杀的又是谁?————那个愚昧的女人.....轻轻一推......只是轻轻一推,她便像蛋壳般碎了。
碎了!我亲耳听到她那愚蠢的大脑壳碎掉的声音,像红色的爵士乐一样好听。
好了,好了,你这个拉斯科利尼科夫。
我神经兮兮地笑起来。
————不对!不对,这不一样,这是她自己的错,如果她不这样胡搅蛮缠的话,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绝对不会!————她不是我杀的,我没杀她,是她杀了她自己。
我慢慢咬紧牙关,身体禁不住阵阵寒悸。此刻,我正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感触中,既恐惧又兴奋,既清醒又混乱。我一面想要呕吐,另一面又想起来欢呼,麻痹和兴奋啃食着我的脑子。如果是别人————任何一个......一个神思健全的人处于我的境况中,那他绝不至有如此感受,只会有纯粹的惧怕。我发觉,我似乎挺享受这种感觉的,甚有几分陶醉之意。
房门还开着,我没关,懒得关。屋里的灯光蠕亮外边的楼梯,
突然,我毫无预兆地从躺椅上惊直身体,胃部剧烈一抽,吐出大量酸液。
我握紧双拳,牙关打颤。
吐完后,我胡乱一抹嘴,从躺椅上起来,在屋里打转,绕着胖大海的尸体打转,像是在琢磨一件艺术品。
房门开着,不错,开着,随时有可能出现什么人,可我不敢走过去,不敢把门关上。
忽然间,楼道里想起了一串清脆的脚步声,是高跟鞋和坚硬楼梯磕出的响声;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激烈————就在楼梯上,一直在响。我停下,凝视着门,想看看会进来什么人,但是没有人,只有脚步声,虚幻的脚步声,也许是胖大海的鬼魂。不!胖大海从不穿高跟鞋————一个死神,穿高跟鞋的死神!
我现在的脸色一定是极为苍白的,嘴唇也在哆嗦。
他奶奶的!得想办法......总得想办法。可有什么方法能使死人复生?————报警?
我浑身战栗。
不,不能报警,这件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在屋子里一圈一圈地打转,心里不停地盘算着。那股业已消失的焦臭味似乎又浓烈起来。
据我所知,胖大海没什么亲人,无牵无挂,无声无臭,所以就算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也不打紧,没人管。而且如果报警,那么我最终可能会落个过失杀人罪,为了这么一个人去坐牢值吗?————根本不值!人不应该因不慎踩死一只蚂蚁而受罚,这是荒谬的。
我刹住脚步,无声地笑了起来。毫无疑问,我应该悄悄处理掉尸体,让她永远成为影子。可要如何处理?一旦尸体被发现,那就万事皆休了。
“————沙地!”像是预先知晓了答案一样,我脑中骤然闪过一道光,嘴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喃喃自语。
“......现在不行,太匆忙了,准备不充足......明天或后天......不能让她就这么躺在屋里,万一有人上门......对,我可以先把她埋在外边的沙地里,等几天,看看动静,再把她挖出来——没错!挖出来,然后找一辆电动三轮车......绑上石头,沉入河底......只要没有尸体,就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当然......监控!我要小心那些该死的监控,必须事先调查......”
等我在脑子里拟出一个明确的计划后,我开始逐渐静下来,长抒一气,心里扬扬自得,像一只耍了猫的老鼠;那些失掉的力气仿佛又回来了,似乎我的生活又能重回正轨了。
我安静地站在屋子里,呼吸,默默环视,灯光破碎不堪,一切都变得新奇又陌生。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世界变了......
房门依旧开着,泼出去的光铺满多边形的楼梯,黑暗里的那个东西不见了,那对可怕的羽翼已经飞走;那个穿高跟鞋的死神在洞悉了我的计划后,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注:拉斯科利尼科夫是《罪与罚》中的主人公,因杀人而惶惶不可终日)
***
我疯疯癫癫地离开公寓,搞来一把铲子——别管我是从哪儿搞来的——这是把小铲子,橙色握把,木杆子,头上的铁铲被漆成蓝色,要比成人手臂短上那么一点儿,是给儿童做沙地游戏用的。
找来铲子后,我返回胖大海的房间,把她拖下楼梯。为了不留下血迹,我特意用塑料袋和棉布将她的大脑袋包了起来。不消说,她可真是重的要命,差点儿没把我折腾死,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拖下楼。
现在是午夜,这地方跟坟场一样静,打太阳下山开始就很少有人经过。我走出楼梯的阴影,左右环顾一圈,见无人之后就将胖大海拖过了马路,但才拖到一半,我就发现一个狗屎问题————我还没挖好那个坑!很明显,我不能让尊贵的房东太太就这么挺着肚子躺在马路中央,然后自顾自去挖那个要命的坑,周围也没可藏的地方,于是我只得再费上半条老命,把胖大海拖回房间,这一来一去,差点没把我累垮掉。
我拿着铲子,在沙地上忙活了三十来分钟,终于搞定了沙坑,宽一米,深半米,靠虑到胖大海的体型我还特意往下挖了点。
备妥一切后,就该请房东太太入坑了。于是我上楼,再度把胖大海的身体从楼上拖了下来,等到楼底下的时候,我的羽绒服都被汗水浸湿了。
虽然腰酸腿软,但我仍坚持将胖大海拖到了沙地上,途中,她脚上的一只棉布拖鞋掉在了路牙石边,我没管。
我把尸体拖到坑边,然后用力推了进去,但意外的是,坑还是太小了,照这样埋,一条小腿就得伸在外边;我可不想第二天有人看见一只光秃秃的脚丫子从沙子底下伸出来。于是,我只得抄起铲子继续扩大沙坑,但铲了还没两下,就感到铲尖碰到了东西,好奇之下,我放下铲子,伸手拨开湿软的沙子,将里面儿的玩意儿给拽了出来,我定睛一瞧,发现是一具尸体————一具散发着扑鼻恶臭的动物的尸体,从还没有腐败的部分来看似乎是只猫。
“真他奶奶的晦气!”我吐了口唾沫,急忙把手中的恶心东西甩开,然后抄起铲子继续挖。
但万万没想到,我又挖出了三四具猫尸,有的已经腐烂,有的已经白骨化,看不出猫的种类;除了猫尸,我还挖出了不少骨头,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其中有几块像是人的大腿骨。尽管好奇,可我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追究沙地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只想着把这件事干完。一番忙活后,我总算挖好了坑,把胖大海完完整整地放了进去,填上沙,为了不留痕迹我还特意在上面撒了些干沙子,之后再将胖大海房间里的痕迹打扫干净就完事了。
我抹抹额头上的汗水,扛起铲子,走出月光照耀的沙地,还顺带捡起了那只掉落的棉拖鞋,打算返回去处理一下屋内的痕迹。
我摇摇晃晃地走向马路对面,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恍如幻觉,其间我不经意抬头望了一眼,却当场愣在了马路中央。不知何时,四楼的窗帘已然拉开,一席白衣的猫妞就站在窗前望我,与我对视。
我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
————她看到了!她全看到了!
猫妞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这个杀人凶手,清丽的面容相当苍白,像一张画上去的假面,那漆黑的乌发仿佛吸走了人体的血色。
慢慢的,我战栗起来。
一切都白费了......万事皆休。
太蠢了,实在是太蠢了!我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我呆呆伫在马路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猫妞注视了我片刻,然后就不慌不忙地将窗帘拉上了。
我僵在原地,像被降下了某种古老的邪术,无法动弹。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我的脑中煞白一片。我的罪行暴露了,她一定全看见了。她会报警吗?当然!不,说不定现在还没有,那么......趁她没将事情捅出去前杀了她?————这个突然间冒出来的想法令我胆寒。我握紧手中的铲子,身体不住发抖,连指尖都在抖。是的,我可以在胖大海的房间里找到四楼房间的备用钥匙......但是再杀一人————故意地去杀人......啊,不行!杀胖大海和杀猫妞是不一样的,她们之间的价值并不等量,方式也不同,我不能让偶然性的死亡再一次降临到猫妞头上,要她死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亲自动手杀了她——用刀子!
老天啊......
我站在马路上,脑中胡思乱想,等待想象中的警笛响起,但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只有风和荒废的街道皱缩在冻结的月光下。沙地,瓦蓝,黑暗的天空中散播出无与伦比的寂静。最后,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折磨了,于是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位于公寓二楼的房间。
算了,听天由命吧,我想。
***
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房门,而后一头撞了进去。屋内漆黑、寒冷,眼睛什么也瞧不见,只能嗅到一股潮湿的霉味,衣橱里的陈木味。
我脱了鞋,光脚走进屋里。坚硬的地板上散落着各种杂物,不时撞疼我的脚趾。我甩上房门,没敢开灯,因此瞧不见屋里的情况,只能摸黑。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很怕光,怕光会刺伤我,怕光所带有的悸动,黑暗才是安全的。
凭着感觉和记忆,我勉强摸进了卧室。
卧室里比客厅亮,因为有月光————神秘的幽蓝从未拉窗帘的窗子渗进来,点燃木头地板,清光抹亮了墙。
我在床边跌坐下来,眼睛窥视着那泓落在地板上的银蓝月光,喉咙发干、发紧。
卧室只比洗手间稍稍大上一点儿,塞满家具,包括一张凌乱的床,一个讥笑着黑暗的柜子,地板上丢满了空的玻璃酒瓶、烟蒂、烟灰,其中两个瓶子装满蓝色的光液。
浑浑噩噩地坐了些时候,我把那只粉色棉拖鞋从怀里拿了出来,放在床头柜子上————是胖大海的拖鞋,我把它带了回来。接着,我拿起沾满沙子的铲子,缓缓放在膝头,取过几张面纸巾细细擦拭起来。我舍不得将它丢掉,我理应将它丢弃、销毁,连同那只拖鞋一起————它们对我而言就像是一种证明,是一把染血的刀,一枚了不起的“钻石橡叶章”,没有瑕疵的罪证,是我靠杀人赢回来的奖杯。
我坐在床沿,慢慢擦拭着铲子————这个人,现在坐在这里的这个神经质的人,正在擦拭着他自己的灵魂,慢慢的......
我一直都留心听着门那边的动静,如果有人冲进屋来,那么我可能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他们面前,将干净的铲子双手奉上。但门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静得跟死一样。
自从被猫妞窥破罪行后,我就一直在等一种反馈上门,一种类似波纹的东西;但这种悬空的期待实在是太难熬了。在我心里,我甚至渴求那种反馈上门,透过这座城市厚重的黑暗,波及到我。
我要在哪里哭?在哪里笑?在哪里用指甲和牙齿撕咬阴湿的墙?来吧,来吧......
失落感啊......
忽然,我很想喝酒,渴望那种刺痛喉咙的烧灼感,酒精,绿色的,充满原始的神力和慈悲,还有火,光线的泡沫,只有它才能将我所有的感官烧烂掉。
我哆哆嗦嗦地起身,先将擦净的铲子锁到床下的黑暗里,然后,我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摸床头柜上酒瓶————昨晚应该有剩下的————可除了烟屁股,什么也没摸到。
我需要酒,那是我的乳汁。不知从何时起,烟酒成了我唯一的生活方式。
没找到酒,我只能皱在床上打冷战。
我将胖大海的那只棉拖鞋紧紧搂在胸前,咬指甲,嚼烟屁股,辛辣,呛人。一些古怪离奇的幻觉不断出现在我的视界里。我见到自己正站在一条由墙面延伸出去的楼梯上,两边塞满混乱的足音和惶恐的震颤,这就是世界,是门,是墙......
惶恐————有时候我连呼吸都会觉得惶恐,生怕剥夺了他人呼吸的权利。别看我在生活中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可我的心————那个吸食血液为生的器官,却小得像麻雀脑袋,并具有易碎的特质。
唉,它怎么就不碎呢?
我没脱衣服,胡乱把脏兮兮的身体裹进被子里。我在发烧,头晕眼花,思维掉入一口混乱、破碎的井。
......谁都没活过,没死过.......我们始终是自己,没变过,也许.......谁晓得呢。
————我紧闭着双眼,却莫名看见了月光,品尝到了它的原始。渐渐的,思绪开始沉重起来,难以抗拒的睡意击穿了意识的壁垒。我蜷缩着身子,躺在一种空洞的安恬中,卧在月光的坟里。以往,我都需要喝个烂醉才能好好睡上一场,但今夜我却睡得很香,不必靠廉价酒精助眠,像个婴儿。
后来,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下,我恍惚听见楼梯上溅起一个沉闷的脚步声,缓慢、泥泞。脚步声响了一阵便停住了,接着便是防盗门开启和关闭的金属声,似乎有人进了我头顶的房间,胖大海的房间......
再后来,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唯余寂静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