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九点,我在店里给人洗头,整个早上我都竭力装出一副安然无事的样子来。我不能马上就辞掉工作回农村去,不然有人查起胖大海的下落时,我可能会因此受到怀疑。

我一边干活,一边在心里不断地要自己保持冷静。可不知怎么搞的,我的手总是要时不时抖上一抖,像得癫痫一样,特别是回忆起昨夜的事,胸中便涌上一股奇异的兴奋感。

我再也不是普通人了,就在昨夜,我犯下了杀人藏尸的罪行;我现在的身份很古怪,既不是罪犯,也不是普通人,仅仅是一块有罪的、待发掘的化石。

店内依旧充塞着浓浓的洗发水味儿。吹风机嗡嗡响着,犹如反复、单调的悲鸣。满地碎发像是亚马逊的丛林一样古老。此刻,老板娘正在最外边的椅子旁给一位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吹头发,尽力弥补她那粗糙手艺留下的缺陷。她脸上挂着水涡似的笑,手的动作亲和有力,样子别提有多亲昵。

我咬紧牙关,一早上连洗了七八个脑袋,竭力不让客人感到我在发抖。坚持了两三个小时后,我终于有机会坐下来歇口气了。我的脑仁疼得厉害,像是摄入了巨量咖啡因后所产生的苦果。一些似梦非梦的散碎片段仍紧紧贴在我的大脑皮层上,刺激着感官,特别是胖大海那张苍白、臃肿的脸,我不确定那是梦境还是现实。我不在乎。

在一阵可怕的、犹如图像的虚弱感过后,强烈的兴奋又涌了上来。打昨晚起,我整个人都不太对,好像受到了什么影响,致使精神的视网膜融化了。

那些贴在墙上的海报变成了我自己的脸,从镜子里瞪着自己。

————犯罪!我哆嗦一下,像从梦里惊醒。

恐惧是愚人的天使。

渐渐的,一种奇异的热从心底钻出来,使我额头发烫,牙关打颤,身体在兴奋感的热流中不住寒战,到最后我甚至想要怪叫。要是现在有个警察走进店里,那我准会先吹一声响亮的口哨,然后漂亮地走上前去,说一句“先生,你可算逮着我了”,接着便矜夸地谈起昨晚上的事......他奶奶的,我真是疯了。

然而,就在我神思恍惚之际,忽听老板娘喊了句欢迎,我定睛看过去,见一位身穿白毛衣的女子走入店内,年轻、貌美,黑发黑眸,怀里还抱了只呆呆的折耳猫————是猫妞!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我有罪的人。

我一时愣住了,发疯似的瞪着她。

但猫妞对我的瞪视不理不睬,似乎压根儿就没注意到我这个人。

“洗发。”稍后,她走到我跟前,冷冷说了句。

我盯着她的眼睛,仿佛不理解她说的话。

一分钟的沉默。

我别开视线,发现老板娘正用严厉的目光注视我。

迫不得已,我拉出椅子,给猫妞坐————她喜欢坐着洗。她在洗头池前坐下来,低下头,暴露出雪白的后劲。我梦游似的拿过花洒,调试水温,用水流将她的头发冲湿,再挤点儿稀薄的洗发液,然后把十根手指缓缓放到她的脑袋上,细慢地搓了起来。但没搓两下,我的手就开始狂抖————连同胳膊和身体。她一定感到我在发抖,知道我为何发抖。

我瑟瑟抖个不停,两只眼睛像锥子般死命瞧着一个地方————猫妞的后劲。她雪白的颈部看上去是那么脆弱,仿佛一掐就会断......

洗着洗着,突然,我冷不丁感到身旁多了个人。我艰难地喘着粗气往旁边看,但是什么人也没有。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个看不见的访客就是昨夜在楼道里徘徊的穿高跟鞋的家伙。我认得它,闻得出它身上的味道,那片沙地寂静的腐臭。它要我把双手放到猫妞的脖子上,但我最终回绝了它。

长久的静默后,我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

我压低声音,嗓音发抖:

“......你看见了?”我问。

沉默。

“什么?”声音从湿漉漉的黑发下泛上来。

————她回答了!

“昨晚上的事。”

“嗯,看见了,”她说,“你把房东杀了。”

......空白。

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远去了,远去了。

我的脑袋发麻,耳畔响起大雪倾落的声音,接着是绝对的安静。许久,我的灵魂才从世外回来。

她的回答是如此坦然,以至于我不知如何应对。

“你......不报警?”在五颜六色的眩晕中,我憋出这么句话。

“报警?”她微微一侧脑袋,语露疑惑。“为什么要报警?”

她的回答把我搞得一头雾水。

“因为......我杀了人。”————我说出来了!

猫妞并未搭话,好像她心不在焉的。过了大概十几秒,她才开口。

“所以?”

所以?————这就是她的回答,我怀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拿过搁在一旁的花洒,冲掉堆积在她头上的泡沫。水更热了。

“难道你认为杀人————过失杀人,不应该受到惩罚吗?”我取过一块干毛巾,开始给她擦头发,同时悄声问。

猫妞没作答。等擦干头发后,她站起来,望了我一会儿。我注意到,她的眼神是空的。

她毫不在乎————她不在乎我干了什么,不管是杀人还是别的什么,她都不在乎;我怀疑,就算我拿起铁锹要削掉她的半个脑袋,她也不会在乎————这是我从她眼里读出来的。她只在乎自己是否冷漠,在乎如何保持住自己的某种极度荒诞的价值观。

“我不懂你说的。”她将湿毛巾还给了我,“但如果你问的是你是否犯了罪的话,那我想你没有。”她说。

老天!我遇到一个真疯子,比我还疯的斯芬克斯。瞧她说的————杀人不算犯罪?这么新鲜的说法我可是头一回听到。

我傻傻瞧着她,想努力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而且......那种事我已经习惯了。”末了,她加了句奇怪的话。

“什么意思?”我问。

她没答,只是摇了下头,然后就径直走向老板娘,没再理会我。

他奶奶的!一切都是这么摸不着头脑。

虽不明就里,但我至少知道猫妞不会报警,也就暗地里松了口气。一切还在我的掌控中。

由于站了一早上,加之昨晚睡眠不足,我的身体疲乏不堪。趁着没有客人的间隙,我坐在洗头椅上休息了片刻。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失落的要命,好像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

我搓了把脸,心里空落落的,一瞬间什么事也不想做了。我看着老板娘给猫妞吹头发,盯着猫妞的侧颜,她的白颈,她的毛衣,还有她怀中的那只猫......

————猫?我的心格愣了下。我忽然回想起昨晚上那只被撞死的折耳猫,难道那不是猫妞的猫?可外表几乎一模一样。

我看着猫,猫也看着我。这时,我才注意到它的眼睛是黑色的,和猫妞的眼睛一个色儿,眼珠仿佛内凹,目光寒意十足。我感觉那不像是只猫,而是别的什么,有什么东西藏在了那副毛绒绒的皮囊之下。

突然,在一个眨眼的瞬间,我看见那只猫笑了一下。我怀疑自己眼花了,但我的确看见它笑了,令人脊骨发寒的笑。接着,它开始在猫妞怀中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并发出刺耳的叫声;猫叫压过了吹风机的嗡嗡,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我的心莫名慌乱起来,眼皮也忒忒跳。

有什么要来了!————

还未等这个念头落回空谷里,我就听到老板娘假惺惺地说了句:“呦,您来啦!”

我缓缓瞪圆眼睛,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僵紧。我忽然明白猫妞为什么说我无罪了————

在一种颠倒的疯乱静默中,一个身着杜鹃红睡衣、脚踩棉拖鞋的胖女人挤进了狭小的理发店,来者顶着一张宽大的蠢脸,蛤蟆似的鼻子上挂着一颗老大的痣,一头烫过的红发蜷曲着......我的天!————居然是胖大海!

怎么回事?我骇然望着那张熟悉的蠢脸,嘴唇不停哆嗦,整个人差点向后摔去。

这一定是基督的阴谋!一定是!————拉撒路从坟里活过来了!

————她压根就没死!

(注:拉撒路是圣经中的人物,死后被耶稣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