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樊沐一大早不知道去了哪里,杨琳琳正在家中整理厨房,说起来她似乎在附近有工作,但我并不知道是做什么。

“肚子饿吗?粥应该还热,要吃点吗?”

我有点羞愧,还是点了点头。

这样的日子曾在多年前无数次在这里发生,如今重现之时,我已死亡。但母亲还是回忆中那样,这让我感觉到了一阵温馨。

“樊沐呢?”

“说是学生找他商量下个月的活动,我也不知道他去干嘛。”杨琳琳给我端出了一碗粥和一碟小菜,这是端区早餐的标配,我打小就是这样吃,自然不会存在不习惯的问题。

我细嚼慢咽地吃完,随后杨琳琳过来收走了我的碗筷,不让我收拾。我无事做,便坐在客厅中发呆。

杨琳琳搬出棋盘,问道:“你能教我下棋吗?”

我暗道原来母亲的下棋技术是我自己教的啊?难怪樊沐说杨琳琳不会下棋。

不好拒绝,我也只能开盘摆棋。

“听说杨帆你是搞文字工作的?”走了几盘之后有些乏味了,于是杨琳琳直白地朝我换了个话题。

此时再面对这些问题,我要说没有心结是不可能的,毕竟一直以来都为此奔波努力,到头来却因为干不出成绩而心灰意冷想要逃避,这说出来都让我觉得有些丢人。

“是的,不过不才,不是什么很厉害的人。”

“一般都写的什么?”

我觉得她眼里有光,但仔细一想,母亲家中曾经是书香世家,热衷于各类文学也不见得是个稀奇的事,见到能与母亲有共同的话题,我也就来了些兴致,没那么拘谨了。

“一般都是写通俗小说。”

她先是惊喜了一番,随后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一样,这样的神情不免让我有些误会。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能够拜读一下你的作品吗?”杨琳琳没有说出让人浮想联翩的话语。我脑内那些不好的想法被这句话浇灭,随即而来的,是无尽的惧怕。

即使我从地狱面对魔鬼后归来,也难以面对这些字眼。

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写出来的东西,到底能不能算得上是作品呢?

我很想要推脱掉,借口道:“可我什么都没带……”

“我已经准备好纸和笔了。”

我快要忘记母亲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了,看样子是要我当场写了,她决定了的事情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做好,和她斯文儒雅的外表看来完全不搭。

“好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可能是想到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创作并且读者是我的母亲吧。

我已经死了。

死者是拿不起笔的,也不可能敲击键盘,我却因机缘巧合回到了这个时代,能给母亲看一眼我的故事,这可能就是我内心想要做的事,也可能是恶魔安排我来这个时代的原因。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用圆珠笔尝试在纸上书写我过去的作品。

她大概也明白不宜旁观,见我开始了便进了房间,留我一个人在客厅。

那一瞬间,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一样。

我正在写的,是我之前的一部作品,名字叫《就一镇》,说的是回家探亲的主人公收到了早在一年前已经身亡的女主角的信件,并发现透过信箱能够将信件寄送到一年前,于是两人通过穿越时空的信件进行交流,最后在时间的夹缝中擦肩而过的这么一个故事。

故事格调以悲凉为主调,以主人公的回家探亲为引线,牵引出他与这一座小镇不解之缘的故事。

这一类故事我并不得心应手,只是我的编辑黄彤彤小姐对我的这一类故事情有独钟,对此的评价是:虽说仍然缺少了‘共识’,但还是一部及格的作品。

《就一镇》在读者反馈中评价颇高,也是让我大跌眼镜的一回。

由于本身就是短篇,我也没有在纸上大肆挥洒遣词造句,而是一切从简,目的只是为了表现出我的故事罢了。

所以花了没多少的时间,就已经完成。

唤来了杨琳琳,她倒也不急看,眉头倒是先是皱了皱,说了一句:“字好丑,你得找樊沐学学才行。”

我只能赔笑。

她翻阅了好久,时不时还会翻翻前面,表情还会变换,最后恍然大悟,脸上满是得意。此时的她很自由,打我有记忆起,母亲看书便未曾有过这样的面容,她总是会带着略显疲累的眼神翻看我的作业,虽说很累,但却很认真。

时间过得很慢,但茶几上的茶已凉。

她越看越沉迷,越是翻到后面就越是读得缓慢。

当然也有可能在辨认我的字上花了不少时间……我不由开始胡思乱想了这些事情来消磨时间,可我不敢起身打扰。

“我回来了。”樊沐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我和杨琳琳并肩而坐,脸色有些奇怪,“你俩关系这么好了?”

“嫂子在看东西呢,我不敢乱动。”我怯怯地答了一句,顺便开了一句玩笑。

“去,这什么鬼话。”他脱了鞋子放下东西,坐在了杨琳琳旁边,很自然地搂上杨琳琳的肩膀,问道:“看什么呢。”

“别吵我。”杨琳琳连头都没转,直接说道。

“这些草稿纸都是啥,怎么看的那么入迷?”

我还没有说话,杨琳琳倒是有了反应。

只见她白了樊沐一眼,声调上升了几度,“这是杨帆辛辛苦苦写的文章,怎么能叫草稿纸呢?”

樊沐算是明白她为什么这么专注了,给了个眼神我,示意我见怪不怪,别太过惊慌,我倒也新奇,年轻时的母亲竟也有这样的模样。

樊沐应该是知道的,母亲出身书香世家,对文字与纸有某种难以解释的情结,自然知道为什么提及草稿纸母亲就会生气。纸不过只是一种工具罢了,上面要是有书法大家的墨宝,那么哪怕是厕纸也会价值连城,但若是乱涂乱写,那即便是最昂贵的手工宣纸也没有丝毫价值。

杨琳琳懂得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她是在维护我的自尊心。

樊沐也想看,但杨琳琳没看完,想了想这点数差不多快要去做饭了,看样子杨琳琳一时间没法干活,只能自己灰溜溜跑进厨房。

我也有了理由脱身,随他进了厨房。

“抱歉啊,她沉迷起来就是这个样子。”

见我进来也不奇怪,撸起袖子的樊沐苦笑了一番。

“当老师没什么薪水,两个人光是生活就很艰难,但琳琳又是个喜欢看书的人,跟了我确实苦了她。”

所以后来母亲没事就会买书吗?我想起了家里一堆藏书,有些感慨。

我和樊沐两人在厨房折腾了半天,结果啥也没做成。回过头时杨琳琳已经站在身后,她正一脸意犹未尽地走进厨房,望了一眼两个大男人的帮倒忙,叹了口气之后便将我们两人赶了出去。

我与樊沐愣了几秒,当然不会再进去添麻烦。

樊沐擦了擦手就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稿纸,说道:“我来看看是什么让琳琳这么入神。”

“樊沐你爱看书吗?”

“不,也就琳琳翻过的书我才会看。”

他饶有兴趣地开始读了起来,我又开始变得坐立不安起来。尽管自己也是有几部作品的作家,但无论写出过多少作品,当面看到别人翻阅自己的作品还是会有忐忑不安的情绪。

“字也太丑了吧。”他的发言打断了我的想法。

我开始痛恨自己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听编辑的话好好练字了。

杨琳琳已经做好饭菜出来了,樊沐还没有翻到三分之一,但他没有中断的意思,扬扬手让我们先吃。

“那个,我想问一下我写的怎么样?”我是无心咽下一口饭,内心迫切地想要知道母亲的评价。

杨琳琳咬着筷子头想了半天,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很有意思。”

“但你为了节约时间,省下了不少辞藻吧?这就显得没有艺术感了,看上去就和说书的一样。”杨琳琳说的一针见血,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挺好的,我很喜欢这个故事,这个有出版吗?”

“有是有,但端区好像没得卖。”我赔了个笑脸,随口胡说。能够得到这种答复,我觉得我能够安然地奔赴死亡了。

“但感觉你的作品好像缺了一些共识呢?”她喃喃了一句。

我的心猛地一揪,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我实在不敢相信,为什么会在这个时代听到这样的评价?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那个漂亮编辑微微蹙眉,指着我刚写好的稿子发表评价。因此我皱着眉头问道:“请问,这个共识是什么?”

“嗯?啊,这个是我自己总结的东西,不用太过在意。”杨琳琳似乎想让我安心下来,所以不打算扩展这个话题。

这更加让我在意了好吗?

“请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我急于知道答案,连忙凑近了杨琳琳。因为靠太近她有些难堪,望了望还在埋头看稿的樊沐,她松了口气,示意我别着急。

“我所说的共识其实就是作者与文中角色的共同认识啦,你的故事是好故事,但缺乏了与文中角色互动的感觉,你设立的角色和你的态度没有共鸣,所以显得人物很空洞啦。”

我有点难以理解。苦思冥想了一番也得不出答案,倒是樊沐看完之后迷迷糊糊地爬上饭桌,一时间也不知道想什么,夹了口菜进嘴,立刻就满面愁苦地吐了出来,问道:“怎么这么咸。”

杨琳琳露出了抱歉地笑容,望着我说道:“我可能想得太沉迷,所以放多了盐。”

我和樊沐都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