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还要去学校吗，天辰同学？”
肩上披着深蓝色的大衣，却只穿着淡粉色的连衣裙，任由那金黄色的凌乱双马尾随风飘荡，单脚，踩在电线杆上，对走出公寓大门的我随意地搭着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对我露出那副自然中夹杂着些许忧伤的微笑。
用那与头发同色的高跟凉鞋。
“......嘉羽夜。”
“别那么惊讶嘛，只不过稍微去没走过的地方透透气而已，这座城市里没去过的地方还很多呢。”
我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的。
我本以为周二上午莉莉丝的来访已经足够突然，但我万万没想到，在我还考虑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的周三上午，她竟然就这么直接出现在我家的外面，还处在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上，向着内心瞬间升起无数疑问的我打招呼。
“那么，天辰同学......今天，还打算继续去学校吗？”
周三早晨的闹钟没有按时响起，原因很简单，闹钟的电池松动了——有可能是因为搞丢电池盖的我不小心碰倒了闹钟，电池的松动导致我又一次睡到自然醒，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手机锁屏的数字：九点二十五分。
快迟到一个半小时的我反而不着急了。
正因如此，当我走出公寓单元门，看到身后嘉羽夜向我打招呼的时候，我的脑中只剩下了“今天大概不用去学校，一口气请假一整天比较好”的想法。
“从我这里偷走的东西，还在你那里吗？”
“很遗憾，上个周的周五就已经破坏掉了......就是这样。”
我本该下巴都掉下去的吃惊感被压抑在了瞪大双眼的程度。
原来如此，一直以来并不是探测器失灵，而是要探测的东西彻底消失了。
但是，如果真如她所说——已经五天了，五天以来却没有任何其他异样的事发生，我要怎么才能确定号角真的已经被她破坏？
“你知道那是什么号角吗？那可是......”
“封印着堕落恶魔的号角吗？但它似乎很弱呢，已经被我打倒了哦。”
晴天霹雳般的事实令我回想起那天附身于嘉羽夜身上，能够轻松打碎我魔法护盾的影魔。如果是那时的影魔，大概真的有可能对付得了那只被从封印中解放，还未完全恢复力量的恶魔。
但是......即便如此......
“那你还......”
“嘛......虽然这么说，但我想这样的我本身在外就是一个‘定时炸弹’般的存在，迟早有一天会被你，或者和你相似的人找上门来吧。”
“......”
电线杆上的她摊开双手，身后仅仅只是披着的大衣却未顺势脱落。
我沉默地看着她。
“所以，果然还是要解决掉吧。”
“解决掉？”
“嗯，解决掉我身上的这个麻烦——不这样做可没法回去上课呢。”
深灰色的天空越发凝重。
萧瑟的秋风让我披上一件深蓝色的单薄外套，乌云遮日的天气不是个好兆头，但太阳却无力射穿天顶那黯淡无光的云朵。
嘉羽夜的语气和样子都不太正常，我从未见过她用过不慌不忙的适中语速，也从没有听过她言谈举止抑扬顿挫的起伏声调，要硬说和什么比较像的话......大概就只能用“成熟女性”这个词来概括她现在的样子。
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男性无法拒绝的成熟气息。
“总之，有什么话上车再说吧。”
“喔......以前你也会骑自行车载着女孩上学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现在就对她施展催眠术，然后就这么叫来出租车，载着她去那间古董店那里，让真正的专家出手，来帮我彻底解决这个让我烦心数周的最大问题。
但可惜的是，现在的我根本没有足够的东西能够对付她——眼前这个明显不正常的少女。
我只能带她去见另一个人，比我更加擅长处理这些事，而且一直都想涉足其中的古董店老板。
“这还是我第一次骑车载人。”
“那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你的第一次了。”
用平常的思考方式是行不通的——已经彻底放弃正常交流的我，指向了公寓楼门前带有后座的共享单车。
“与对抗人外之物的方式不同，在彻底搞清妖异之物的成因与详细情况之前，哪怕有一丁点会导致自己送命的因素在其中，也决不可轻举妄动。”
这是上个周周二下午，古董店老板的忠告。在搞清这个极具破坏力与攻击性的影魔成因与前后变故之前，最好的策略就是“什么都不做”，顺其自然：在保持稳定的前提下摸索背后的起因，收集对自己有利的讯息，直到有十足把握时再出手。
整个周里我几乎只字未提那个险些送命的周五晚发生的事，我本以为这样就不会让影魔有机可趁，但事实证明我在这方面依旧是“纸上谈兵”的水平——非但没找到什么有用的讯息，反而还在无意间越走越深。
现在想要脱身也为时已晚。
“呐，林天辰，你现在正思考些什么呢？”
后座的连衣裙少女搂着我腰部的腹肌，丝毫不顾骑车载着二人的难度，对正专心骑行的我抛来了这个问题。
任由金色双马尾在空中飘舞的嘉羽夜，正坐在我单车的后座上。
我不知道嘉羽夜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这几天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更不清楚为何她会变成这副样子，也搞不明白她搂着我的腰是想做什么......但她站在电线杆上的举动，似乎说明了些什么。
“影魔”确实不怕踩在电线杆上，就算踩在高压电线上也不会有任何其他危险。
“在思考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到处都找不到我，对吧？”
“......的确找不到。”
她的声音虽然确实是嘉羽夜的，但这副模样和语气，怎么看都不像嘉羽夜“在外”的形象，也不像“对我”的独特态度，是我从未见过的一面。
一想到这点，短路的大脑便不争气的开始宕机。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可爱的样子——这个念头在五秒钟后被丢进了垃圾桶。
“天辰你的思维太死板了哦，既然不在学校周边，为什么不能将搜索范围扩大到全国呢？这样的话，说不定几天前就能找到我了。”
“我从小到大运动会上可从来没报名过超出一千米的比赛，马拉松什么的，饶了我吧。”
“再去找匹马吧？最好是白色的骏马，毛色靓丽，一日千里的骏马。”
“要是真的能做到我还上这个学干什么......”
先不说钱和能不能搞到的问题，我确实在这两天把周围比较重要或出名的景点都去过了一遍，但用的照片也是嘉羽夜聊天软件上的头像，和她现在这副样子比起来，虽然容貌差异并不大，但气质感受上完全就像判如两人。
确实有可能因此才没被辨认出来。
“去过酒店和会展中心了吗？”
“去过了，除此之外，周围的公园，周边景色不错的小区，还有酒吧，我全都去过了，可一个见过你的人都没有。”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呢，有帮我买杯酒吗？”
“......我要怎么才能想到要给一个闹失踪的人买酒啊？”
“万一我之后出现在那里了呢？”
“像这样可能性几乎为零的事情太多了，比起那些不确定的事，我只能把本就所剩无几的时间浪费在可能性更高一点的地方。”
焦急的我怎么可能会有买酒的闲心？更不用提给一个失踪的人买酒，那种事只有在等人自投罗网时才有意义——很不巧，不确定嘉羽夜行动规律与来酒吧可能性太低，这两条加在一起，不管怎么想我都没法转攻为守。
何况那些酒吧里的酒，还都不便宜，一整就是三四十块起步。
“结果却还是没找到，不是吗？”
“说得好像我若是坐那等一天你就会出现一样。”
“昨晚的话，我去了哦，那间位于会展中心外的购物街里，进了南门就能看到的那间酒吧，可那时你已经走了，还很匆忙。”
“......”
然而，就在我在为这擦肩而过的事情感到吃惊时，后座上的嘉羽夜却抢先一步转守为攻，用她只隔着一件连衣裙的肉体向着我的后背倚靠过来。
“！”
十字路口的信号灯畅通无阻的亮起绿光。
车子左右晃动着的幅度微微增大了些许。
距离太近了，就算我尽可能的想要不去想这件事，但仅隔着一件连衣裙的肉体触感确实刺激着我那从未被人拥抱过的后背，震撼着我这与他人肉体接触经验几乎没有的大脑——后背传来的酥麻感让我没法集中精神保持平衡。
“这种程度就动摇了吗？”
“......”
“这种时候反而沉默了呢，真像你一直以来的作风。”
故意挑逗。
这种句式莉莉丝之前也用过不少，虽然不能保证自己能在回应对方后不被引出其他破绽，但保持沉默我还是能做到的。
这也是现如今的我唯一能够想出的应对策略。
“不过，却没有人帮你吗？林天辰同学看上去应该不像是那种完全没有朋友的人，向班长或者之前的那名女生求助的话......”
“因为我不想把他们牵扯进来。”
我斩钉截铁的回答她。
“这件事情与他们无关，如果要说哪里出了问题，那也都是身处其中的我所犯下的错误......到最后都应该是我来承担。”
即便我并不知道，导致这一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呵呵......听上去真像天辰同学会说的话。”
“什么意思？”
什么叫“像是我会说的话”？
“嘴上说着不想扯上与我这样吸引他人目光的的家伙扯上关系，却在能够甩清一切的时候选择了继续涉足其中越走越深，主动深入其中，却又不希望拉其他人下水......你这种别扭的性格还真有趣。”
嘉羽夜轻轻笑了起来，像是在笑话着我与言语完全不符的做法一样。
“你笑什么？”
“嗯？因为很有趣呀？和‘朋友’有牵连的瞬间，你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这种变化，很有趣。”
有趣吗？
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人，我见识过，我成为不了那样的人。
但从一开始就不让其他人受到牵连的话，这很简单。
只要我一个人扛起一切就行。
“哪里有趣？”
“人们面对‘朋友’时各式各样的态度，非常有趣。”
但是，她果然察觉到了，我明明随时都能夺项链，却依旧没有轻举妄动的事。
不，这件事，是她察觉到的吗？
“你现在还是嘉羽夜吗？”
“当然不是，除了我之外还有十五个一样名叫嘉羽夜的存在，只不过她们都存在于同一个大脑中，你没机会见到她们而已。”
“......真的吗？”
“当然是开玩笑的，就算是人格分裂也没到那么严重的程度。”
可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是人格分裂一样。
我并没有仔细学过心理学，但所谓的“人格分裂”表现在外的样子，似乎就是“仿佛换了个人”般，只有肉体不变，而内在的灵魂却发生了巨变——性格，语气，态度，气质，习惯等，都看不出有相似的地方，就像两个地方出生的人，经历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遭遇了截然相反的对待，成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却都在同一个身体之中。
她看上去太像了。
我不禁加快了蹬踏板的速度。
“呐，天辰同学，你要带我去哪里呢？”
“......”
犹豫与沉默拖延不了多少时间，后座的少女马上便顺着后背的脊柱慢慢爬上，我仿佛能听到她越来越近的呼吸声，还有那逐渐放缓的娇柔嗓音，就和莉莉丝之前挑逗我时一样让我下意识警觉起来。
“去见一个兴许能帮到你的人。”
“为什么呢？”
“什么意思？”
用问题回答问题是不合时宜的，我想。
“为什么呢，你会认为我需要帮助？”
红绿灯前被红色灯光拦住去路，我被迫停下了自行车的踏板。
“等等，不是你说要解决身上的......”
“那是‘她’的意愿哦？”
我不禁瞪大了双眼。
“擅自认为她人需要帮助，这本身也是一种任性哦，天辰同学。这种行为和父母冠以‘为了你好’而强加于她人的愿望是没有区别的，明明并不清楚对方为何会做此选择，却自顾自的想要把她人从自己的选择中拉出来，这样是正确的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不想看到天辰同学对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一厢情愿地想要帮助我，最后却落得一个不好下场时心灰意冷吧。”
她又在说些让我来不及思考的话。
强加的“善意”吗，在她眼中的我似乎正在做这样的事。
每个人在遇到其他人的帮助前都有自己的问题，但是没有那些人伸出援手前，他们选择了什么样的对策呢？因被迫孤身一人面对而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方针后，慢慢适应并接受这个现实后，我想，再让他们做出改变的话，恐怕真的很难吧。
就像我现在正在做的事一样吗？
嘉羽夜从我的后背上离开，我回过头去，却只能看到她挂在嘴角旁的迷人微笑，仿佛在笑话着在无意识中做出强加举动的我。
我在试着救一个不想被救的人吗？
绿灯亮起的瞬间，我不由得深呼吸一口气，任由身旁的人们绕过我继续前行。
“话虽如此，但我想，要是不好好讲清楚的话，天辰你应该是不会放弃的吧？”
“你很清楚我是怎么想？”
“大概能猜出一点来，毕竟我们也相处了两个周，不是吗？”
我并不打算放弃。
但那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我自己。
是出于自私的考虑，冠以“帮助他人”的糖衣包纸，为了自己而做的果实。
“那么，为了让你能够放弃‘拯救她’这件事，我该做什么呢？”
“她......？”
“你所认识的那个嘉羽夜，任性，毫不示弱，但内心却十分脆弱的嘉羽夜。没错，为了让你彻底放弃她......放弃这个不希望任何人来打破这一切的她。”
不希望任何人来......打破这一切？
后座上的茉莉花香让我无法分辨出自己究竟在与哪个她交谈。
那一刻，我确信现在的她，不是嘉羽夜。
但现在，却没有任何人，能比她更靠近嘉羽夜的内心。
只要我现在拐过十字路口的绿灯，距离那家古董店的距离就将靠近到咫尺之遥......嘉羽夜却再度靠到了我的后背上。
“你说是不希望任何人......”
“嘘，那不重要，林天辰。”
她妖娆的身段凑上了我的身体，嘴唇在我左耳旁环绕着温暖的喘息。
“呐，林天辰，你想救我，不是吗？”
我点了点头，那带着些许温暖的呼吸，让我嘴边想要说出口的话瞬间便烟消云散。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诉你吧，过去发生在她，我，嘉羽夜身上的过去，让我，她，嘉羽夜被迫如此选择的原因，并且使嘉羽夜，成为她，成为我的理由......”
踏板静止不动，十字路口的绿灯变成了红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