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生敲响我租住的小屋子的房门的时候,我刚吞下一片药。我专注凝视自己手心的目光一下就涣散了,敲门声让我的心在一瞬间停滞了那么一秒,而我原本已下定决心的大脑此时竟不知去思考何物。接下来该做什么?我看了一眼掌心里躺着的剩下十几片白色圆形小物,深呼吸一口气,又将它们重新塞回药瓶里。
敲门声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急促。我当时并不清楚谁在门外头,谁会在中秋前一晚的深夜敲响一位自杀者的房门。或许是天使,迫切想要阻止一个绝望的男青年抛弃自己的生命。看来,安静的独自死去对我而言并不容易。如果此刻我选择不去开门、继续我的仪式的话,我可能就会被连夜送到医院进行痛苦的洗胃,这是我不乐意看到的。我怕痛苦,所以才选择药片进行永久的安眠,我也没钱再买一瓶药了。
于是我下床,离开我的床沿。黑暗中我一时找不到自己的拖鞋(我原本已不打算再穿上它们),不知它们被我的脚甩到了哪儿,可能碰巧飞进了床底,我只好打着赤脚踩在清冷的地板上,走到咣咣作响的门前。
我打开了门,阿生就站在外头,先前敲着门的手抬起在半空中。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因为那缕不羁的长发。
在我的大学时期,我与阿生同住一个寝室。四人寝,另外两人我还记得,良总和包子。大学毕业后,我们几个就各奔东西,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然后,十年过去了。现在,阿生,活生生的阿生就站在门外,依旧是那缕长发,并没有绑成一束马尾,披散着,模仿着那时的黑豹与唐朝;依旧是那消瘦的脸,那张受大学校园里女孩子欢迎的帅气人皮,如今虽生有碎胡渣,却充满着男人味,当然,上头也浮着属于男人的油腻;上身依旧是那黑色的、印有Nirvana(涅槃)乐队《In utero(子宫中)》专辑封面——张开怀抱的天使——的背心,两撮漆黑的腋毛露出在外头,我清楚他不觉着冷;下身依旧是那标志性的、严重泛黄、沾满污渍的浅色水洗牛仔裤,裤脚宽松,耷拉到鞋跟处;脚上,不用我多想,肯定是那双脱胶过半、陈旧泛黄的低帮黑白匡威……果然没错。
换做其他人,定会对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感到奇怪与厌恶。但我是我。我与阿生自毕业走出校门那天起,十年未见,此刻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我稍稍还有些怀念,也留有我几段美好回忆的大学校园。
我习惯阿生这副邋遢不羁样子,早已经习惯了。同样已经习惯他的,应当还有良总与包子,但他们现在不在这儿。不在门口,也不在门里头。门里门外,只有我与阿生两人。
“开开。”阿生抢在我前头开口了,他叫了我三字姓名中的最后一字,连续两声,会这么叫我的只有我妈、阿生、良总、包子,还有橘子。只是他的嗓子哑了许多,是唱歌时候吼太厉害了么?
我当然得回应他,我不能假装不认识他,这样容易让场面尴尬。于是我也开口了:
“阿生。”
我听清了我刚发出的声音,依旧如毕业后、刚入职实习时那样,纤细、不自信、畏首畏尾、没大用。后面三个词是别人对我说话声音的评价。
“嗯……”我听得出阿生声音里的懒散。他依旧这么懒散。
“嗯。”
“不请我进屋吗,开开?就晾我在门口杵着?”
“已经没水电了,阿生。”
“啥?!开开你住的这儿已经停水停电啦?!”
阿生挤挤嘴唇,开始发出些“噗—噗”的怪声。他一只手搔着油腻、反着油光的头发,另一只手伸进牛仔裤袋里开始摸索,顺便,还转身朝对面的门上啐了口唾沫。
他终于从裤袋里摸出一支皱皱的、已经快半折的烟,叼在嘴里,又将手伸到屁股后面,摸出一只打火机,贴有欧美裸女图的那种,我觉得应该是粉红色的。
“啪嗒”,点着了,然后阿生就开始猛烈的咳嗽。他咳到蜷起上半身,低弯下腰,两条腿却依旧挺得笔直的。
“喉咙,喉咙不行了……嘿嘿,吼的太厉害,唱废了。”他不好意思的冲我笑了笑,仍旧将那支瘸腿烟塞到嘴边。
我看到他的脑袋朝后头微微仰了仰,接着,更加剧烈的咳嗽声传来,一股白烟飘到我的面前、眼前,被我吸进鼻子里。当初我没习惯,现在我习惯了,我已经不会因为吸入别人的二手烟而咳嗽了。
阿生快要把肺都咳出来了,我觉得得帮帮他,帮他缓解一下。我伏到他身后,开始拍打他的后背。
“让我咳出来,额呵!会好一些……咳出来就没事了。”
我边拍打阿生的后背,他边咳嗽,边断断续续抽着那支烟,抽一口咳嗽一阵子。
“进我屋吧,在外头咳,声音怪大的。邻居听见了会来找我搅脑子的。”
“不碍事,额呵!不碍事。我扛,我抗。”
阿生依旧爱逞强,天不怕地不怕,谁都不怕,啥都不怕。
我将他搀扶进屋,用赤脚的脚尖带上门。说实话,我觉着脚底太冷了,我得快些找双袜子来穿。
我将阿生搀到竹椅上,接着走进我的卧室,本来今天晚上我是不会再进去的。当我在黑暗中找到袜子(我依旧没有找到我失踪的拖鞋),穿上,再出来的时候,阿生已经将那支烟抽完了,我只来得及看到掉在地板上的烟屁股。黑暗中,微小的火光很显眼,像萤火虫,阿生没踩灭它,只得我来了,他一直没有这个习惯,我看见了都是我来的。
“你说停了电,其实也蛮亮堂的,这里。窗帘一直不拉上么?”
“其实是因为它已经拉不上了。上头锈死了。阿生,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哪里的?”我拉来另外一把椅子,到阿生面前坐下。
没有多余动作。我清楚,这时候家里没有任何东西能拿来招待阿生。最后一包红烧牛肉面已经被我用最后一块钱买的矿泉水泡着吃掉了,我本来想着这是我上路前的最后一顿。阿生过一会儿要是走了,我可能得饿着肚子赶去投胎。
“碰了运气,开开。前阵子我遇见橘子,我向她问起你,她并不清楚你的近况,但她说这几年你过得不好,依旧在外头一个人租着房子住。我沿着橘子给我的地址找上去,那家房东说你搬到了这儿,我就过来了。我原本还以为你不会给我开门了。”
橘子?好吧,起码她还没把我忘掉。我这算也碰了运气吗?
“门眼是假的,里头乌漆抹黑一片,看不到外面敲门的人。其实我以为是对门那个老太婆找我。”
开玩笑的。怎么可能,一个七十多岁老太婆在夜里十一点疯狂敲打一个基本活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人家的门,怎么可能?我真的觉得没人会来找我。
“所以,阿生你是来找我叙旧的?”
“明天晚上再叙旧,人还没到齐。不,我刚找齐了,就是还没聚头。”
说完,阿生笑了。月光透过窗子,照在他咧嘴露出的黄色牙齿上。
“明天晚上?明天是中秋,你难道不回家……”
“明天晚上有空的吧?”阿生打断了我。
“有空。什么事?你刚刚说明天晚上叙旧,是不是良总和包子也要来我这儿?”
我大胆猜的,隐约有这种感觉。阿生看起来和我一样没什么长进,不过良总可能重振了家业,包子则可能把家里的包子店做大了,开了分店。他们明天晚上会来找我,然后我们四个人边吃夜宵边叙旧。我已经没钱了,但良总人好,应该会包我一顿,接着又会问我“缺不缺地方上班?”。去老友手下做事听起来很美,混就完事了,拿拿够的钱,顿顿吃饱饭,偶尔四个人还能出去搓一顿好的,接着再去洗个脚,敲个背,推个油……
“我们去抢劫,开开。我们都快过不下去了。”
我一直以为,我小学三年级之后就不会再去做法律上的错事了。三年级前偶尔小偷小摸,偷文具店好看又买不起的橡皮,在女同学那里显摆。后来被长腿店长当场抓住了,叫来了班主任。学习委员没了,数学课代表没了,肩膀那边的一道杠也没了。
“给个痛快话,开开。想干吗,抢劫?陪我一起。”
阿生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了半根烟,又叼在嘴里。不过他的裸女打火机点不着了,怎么使劲摁都点不着。阿生骂了声娘,前面后面都没加动词,将没了用的打火机塞进我手里。
我垂下头,膝盖抵住手肘。我听到阿生的嘴巴咀嚼着什么,立马又剧烈咳嗽起来,他的手一把扶住我的肩膀。
我记得他和我说过的,让他咳出来,咳出来就没事了。
“干,我陪你。”
阿生的咳嗽声太大了,我的声音又小又没底气。我怕他没听清我的回答,于是我想重复一遍。我抬起头。
“我听到了,开开。额呵!”
听到就好。我站起身,开始拍打在椅子上咳得快坐不住的阿生的背。
我觉得我得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