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告别
1
“嗷！好烫好烫！”
艾洛恩拍打着自己的左脸，像是被热油溅到了似的，刺刺的有些疼。
刺痛感很快消失了，她摸了摸也没有什么伤口，痛感的来源真是谜一样的存在。
“希望不要毁容了，我还年轻呢。不过，比起这个……”艾洛恩抬起头来，看看周围，“目前好像还有更大的问题。”
这里，是哪里。
自己正站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完全陌生，连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最关键的，身边没有一点自己“认得出来”的东西。
她俯下身子，摸了摸地板，粗糙的地砖看似平常，但却是奇怪的暗紫色，同样的地砖平整地排列着，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没有花纹，无从得知是哪里的风格。
自己身处一个长廊里，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身边的墙壁和脚下的地面都笔直地向前一直延伸下去，没有岔路，没有窗户，没有分隔的房间。这单调的构造让艾洛恩想起了地下遗迹，似乎只有巨大的地下工事才会把一条好好的走廊修得这么丑。
但是，她可以非常确定，自己并不在地下遗迹里。要说为什么的话……
头顶上轰隆一声，强光乍现，震得艾洛恩耳膜跳动——这条走廊它没有天花板。
但是也看不到天空，只有无尽的灰色云层在空中翻腾着，青蓝色的光不断在四处亮起，接着就会有雷声响彻。说到雷电倒是会让人想到兰妮尔，但是兰妮尔的雷电也不是这个颜色。
除此之外，不时会有巨大的黑色影子从云层后面飘过，巨大到连艾洛恩也对此战战兢兢。人类是有本能的，而对巨大物体的恐惧也是本能的一部分。
不过，空旷的头顶倒不失为一个窗口，看到那影子飘走了，艾洛恩转身踏在墙壁上，双手扒住壁沿，向外面探出了脑袋，想看看墙壁外的世界。
眼前的景象有些奇怪。她只看到了另一条平行的走廊，无论是构造还是细节都和自己身下的一模一样，而在那条走廊的右边墙壁上，正扒着一个人影，探头探脑地看着外面。
“那个人，和我一模一样！”
艾洛恩试探性地抬起右手，那个人影也抬起右手；她动动手指，对方也动动手指；她竖起中指，对方也照做。
她是背对着自己的，那就不可能是镜子，只会是一个恶作剧的模仿者！
“可恶，那个家伙竟然敢冒充我的样子，非要抓到她不可！”
艾洛恩立刻一腾身，翻过了墙壁，落在了右边走廊的地板上，但是和她同时行动的还有那个人影，对方也翻过了高墙，不见了。
“别想跑！”
艾洛恩再次冲了上去，一把抓住墙壁上沿，一跃站在了上面。
对方也停在了右边的墙壁上，背对着自己站着。
不对劲，如果对方是想跑的话，为什么要和自己一起停下来呢？此时此刻，她还在模仿吗？
她的速度和自己一样快，但她是学自己的，她必须将就自己的行动，而她能做得这么完美说明她的上限可能更高，比自己还要敏捷。那么，追逐战对自己很不利。
哼，既然你这么想学的话，就让你学个够吧！
艾洛恩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钢珠，体积不大但是分量很足，她没有犹豫，对着那个人影的后脑直接抛了出去。就算对方有着一模一样的道具，而且还能做出一样的动作，但是钢珠会砸中她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要想不受伤，那就只能停止模仿然后闪……
“嗷！”
艾洛恩突然眼冒金星失去了平衡，向前倾倒摔在了走廊的地板上。
“好痛痛痛……”艾洛恩摸着自己的脑袋，一个银色的球体落在了自己的脚边，弹跳着，“不对，这是！”
难道后面也有吗！
她猛地爬起来，跳上了左边的墙壁，不出所料，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背影正蹲在之前走廊的墙壁顶端。
这一次，艾洛恩没有急着攻击。她低下头看去，左边的走廊地板上，也有着一模一样的钢珠。她用钢珠打中了自己，那么她的钢珠就在自己的这条走廊里，而她的走廊里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钢珠，就说明——她也被打中了。
然而，自己受伤的时候，只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没有其他人发出呻吟，也没有任何一个物体落地的声响。
无论如何，她是不可能阻止钢珠发出声音的。
“出问题的不是人，是什么别的……”
艾洛恩从墙上下来了，她捡起地上的钢珠，向着左边走廊丢了过去。在钢珠消失在墙那头的同时，一颗一样的钢珠从右边的墙壁外飞了过来，落在地板上，弹跳着。
她在心中估测着，时间一模一样，没有半点误差，在这个钢珠落地的同时，自己扔出去的那一个应该也击中了地板才是。
但是，没有声音。
结论已经出来了，要么是这里排列着无数个一模一样的走廊，而在每一个走廊里都存在着自己的模仿者，她们能零误差地进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动作，并且有着和自己一样的服装和道具。同时，她们还有能力封锁声音，让自己只听得见自己走廊里发生的事情。
而第二个可能性，就是空间本身出了问题。
“空间”是个模糊又陌生的词汇，艾洛恩只从老师那里听到过外行人半吊子的描述——就像“时间”是一切变化发生的媒介一样，“空间”是一切存在的基础，它就像是一个巨型的盒子，物体只有在盒子里才能正常出现，一旦出了盒子，它就“不存在”了。
艾洛恩不止一次地抱怨过老师这讲的是什么玩意，但是老师也拿不出更准确更专业的答案。
现在，艾洛恩第一次触及了真正和“空间”有关的东西。
“呵呵呵呵，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又聪明又有活力……”
“谁？！”
“……小艾。”
一双手放在了自己头上，艾洛恩下意识地想要拔出剑把这只手砍下来，但是，这一次她连动都没有动。
她愣住了，或者说她跟本就不想回过神来。如果可以，最好时间也出一点问题，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吧。
“……艾莉尔姐姐。”
黑色的长发垂在自己眼前，柔和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艾莉尔的眼睛和自己的很像，但是更深一些，蓝到有些发紫，更深邃、更宁静。
这一次，她并非出现在梦魇中，她没有被压在废墟之下，也没有穿着沾血的白色长裙——她只是，这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艾洛恩很坚强，坚强到冷漠，但是在艾莉尔面前，她永远不可能比那个九岁的小女孩更加成熟。
艾莉尔揉了揉艾洛恩的头发，又将手放下来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珠，艾洛恩突然一把握住了那只手，用双手紧紧地攥着，生怕她会逃掉。
“好冰……”
“你还感受得到温度吗？”艾莉尔问道，但是艾洛恩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无从应答，“果然，你还不属于这里。”
“‘这里’，是什么意思？”
艾莉尔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说道：“你已经发现了吧，这里的空间很小，而且在边缘处相互连接，永远地封死了自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里是离‘没有空间的地方’最近的‘空间’。”
“这是，什么意思？”艾洛恩已经晕头转向。
艾莉尔又低下头来，温柔地看着艾洛恩的眼睛：“也是，活人不该来的地方。”
艾洛恩愣了一瞬，她开始想起自己最后看到的景象——金黄色的烈焰向自己冲来，自己推开了兰妮尔，有人为自己张开了绿色的屏障，但是无济于事，自己还是被火焰吞没了。
“不对，姐姐，我应该已经死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艾洛恩有些愧疚，“但我还没找到那些人。”
“没事的，那些都是次要的，只要你快乐地活着就足够了。”艾莉尔蹲下身来，抬头看着低垂着脑袋的艾洛恩，“你试着向后迈步看看？”
艾洛恩不知道姐姐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没有多问。自己正朝着一开始的方向，向后迈步的话就是……
她后退了一步，很普通地。
“果然。”艾莉尔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
艾莉尔站起来转过身，指了指艾洛恩看到的走廊尽头的方向：“走到了那边，就彻底死去了。一般人没有选择的权力，但是你有，只有你可以向后迈步。艾洛恩，你是特殊的。”
“不，姐姐，我想和你待在一起！”艾洛恩又连忙向前走了两步，“我已经死了，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冥府呢？”
“应该还有人在指望着你吧，艾洛恩，还有人等着你去帮忙，等着你去拯救呢。”艾莉尔仍平静地笑着。
“那种事交给别人就可以了！我只是个普通的游荡者，还有很多人可以接替我的工作！”
艾洛恩牵着艾莉尔裙子的边角，仰起头来，像小时候一样看着姐姐。她的一举一动都稚嫩而随性，和小孩子一样。
“呵呵，不行。别人也许可以替代，但是你不可以……”艾莉尔也像从前一样，轻轻俯下身子，拥搂着自己的妹妹，在她耳边轻轻讲话，“只有你无可替代，世界上可以有两个三个艾莉尔，但是，永远都只有一个‘艾洛恩·艾姆布拉’。”
“为什么？”
“这个答案，只能靠你自己去寻找了。”艾莉尔松开手，向着尽头的方向后退了一步，“我也想和你多待一会，小艾，为了这么几秒钟我愿意等上几十年。但幸福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分别总会到来，你要回去了。”
“不，姐姐！我不愿意，你就不能再让我任性一次吗？就最后一次了，姐姐，我保证！”艾洛恩焦躁地求饶着，她跺着脚，就像是个买不到娃娃的大小姐。
“对不起，艾洛恩，”艾莉尔轻轻地用手背擦了擦眼角，“这件事，由不得你我来选择。”
2
“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天上的大雨仍没有停止的迹象，在一片废墟中，两个人影孤零零地站立着。
闪电偶尔落下，一长一短两个影子拉伸在地上。
“为什么会有两个魔女，为什么要相互争斗，为什么要波及安铂镇！”
“还有，为什么要救我父亲？”
闪电再一次劈下，一个人影握着剑，另一人则跪坐在地上。赛弗涅和兰妮尔，她们见过面，但是很显然那时候是特殊情况，无法正常交流。
赛弗涅的伤势已经好多了，她不知道那些药就是兰妮尔做的，但她刚刚感受过这些药的效果确实无比惊人，只要不是致命伤，就可以用药续上一口气。
无论是镇长还是赛弗涅都已经脱离了危险，他们本该在指挥剩下的居民的，但是赛弗涅无法按捺对于真相的渴望，拖着还未完全好转的身体就出来了。
兰妮尔本来无神地在镇内游走着，无论如何，至少要埋葬艾洛恩，在回去的路上，她碰见了赛弗涅。
赛弗涅本该在一见面的时候就杀掉对方，兰妮尔虚弱无比，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但是出于某些原因，她犹豫了，无论如何她都想知道真相，她都想知道艾洛恩为什么会死心塌地地帮助一个魔女。
但是兰妮尔，没有回她的话。
“说话啊魔女，为什么魔女之间的争斗要在安铂镇发生？为什么要将无辜的居民们都变成你们战斗的受害者？”
兰妮尔双目无神，她像是个空洞的人偶，只是低着头，静静听着赛弗涅的控诉。
赛弗涅对兰妮尔的态度忍无可忍，她一只手揪起她的衣领，将魔女提了起来，拉到自己面前。
“多少人失去了家？多少人失去了亲人？还有多少人失去了性命？这些罪责由谁来承担！我们不认识你，也不认识那个魔女，那你们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将天灾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都怪我。”兰妮尔终于开口了。
“什么？”
“都是我的错——”兰妮尔小声地诉说着，不像是在和人交谈，倒像是在自言自语，“曾经的安铂镇毁灭的元凶是我，招来新的灾难的人也是我，害死无辜者的人也是我……”
“我不要听你揽罪了！我要知道为什么，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要审判，但我更要证据！”
赛弗涅已经被蒙在鼓里太久了，她有着那么深刻的仇恨和恐惧，但却从未搞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魔女只是一个标靶，她已经试过了，一场昏头昏脑的审判并不能平复她的内心，她需要了解全部的真相。
“连艾洛恩，也被我害死了……”
“什么？”赛弗涅皱了皱眉头，“你刚刚说什么？”
兰妮尔无神地看着赛弗涅，嘴唇开启又关闭：“艾洛恩死了，都怪我。”
“艾洛恩，她死了？！”
闪电再一次落下了，距离极近，雷声很快席卷而至，在她们的头顶炸裂了。赛弗涅松开手，兰妮尔落在地上，长发披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
“艾洛恩竟然……”
赛弗涅后退两步，伸出手扶着自己的额头，眉间紧紧地锁在一起。
这怎么可能呢，那个艾洛恩竟然会死，之前她在山上和魔偶那样战斗都活下来了，现在竟然……
一个游荡者，一个朋友，死了，在自己的镇上，在保卫自己等人的战斗中。
责任在我。
“她为了保护我，被德拉萨的绝技击中了……”
“你怎么会需要她的保护！”
赛弗涅一抬手，抽在兰妮尔脸上，将她抽得仰倒在地。
又是因为这个人！又是因为这个总是装作楚楚可怜的家伙！自己看到了，她在天上的战斗，她明明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为什么要把艾洛恩牵扯进来！
自己说的没有错，这个家伙是故意的，她是故意要害死艾洛恩，之前失败了，所以这次借其他魔女的手！
“你这个阴险恶毒的家伙，为什么是艾洛恩，为什么是艾洛恩！她什么也没做错！”
赛弗涅不在乎了，愤怒充斥着她的心扉，真相什么的以后再说，但是这个害死艾洛恩的罪人，必须死在这里！
雷声在头顶轰响着，闪电劈下，映出了那高举过头的长剑。剑刃上闪烁着的是杀气，这一剑并非为了保护谁，而是为了夺走某个人的生命而挥下。
“果然，魔女一个都不能放过！”
寒光闪烁，金属碰撞，长剑旋转着腾空而起，插在了几米外的地板上，颤抖不止。
“等一下，等一下，为什么所有人都是以我死掉为前提在行动？”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两人中间，手上握着短剑，“不希望死的人死了，希望死的人却没死成，真是不得安宁。”
赛弗涅的手颤抖着，刚刚两剑相加的时候，强烈的震颤使她脱了手，虽然有自己虚弱的原因，但那手感确实是之前没感受过的。
“你这家伙是谁，为什么要妨碍我！”
赛弗涅上前一步，闪电从她身后劈下，光映在来人的脸上，使她一瞬间看清了。同时，也一瞬间愣住了。
这不是……不对，明明刚刚还在说……怎么……
“兰妮尔，抱歉我唔呜呜呜……”一只手掐在她嘴巴上，捏着她的脸颊，使她无法正常说话了。
“竟然，不是幻象……”
兰妮尔的脸上完全写满了震惊，来不及感受任何其它感情。她也不在乎什么赛弗涅了，伸出手把眼前人浑身上下的部位都捏了个遍，确认整个人都是活生生的实体后，这才松开手。
“抱歉，我来晚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衣服有点糟糕，只好去摸了套东西穿，”她又转头看看赛弗涅，“这都是误会，真相也是时候——呜啊！”
一拳打在她脸上，被奇袭打蒙了的人影踉跄两步，差点摔倒。
“艾洛恩！”
“怎么回事？”艾洛恩一摸脸颊，发现有些血，肯定不是自己的，“兰妮尔，你的手怎么受——噗！”
兰妮尔又是一拳打在艾洛恩的鼻梁上，后者捂着鼻子眼冒金星，歪歪扭扭地后退着，说话全是鼻音：“怎么回事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俩之前到底干什么了，为什么我会挨打啊？”
“别看我，”赛弗涅走到一边，拔出了自己的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我管不了。”
她至少知道了一件事——艾洛恩还活着，而且精神很好，活蹦乱跳。只要知道这一点，她的心情也好多了。至少，魔女并没有害死艾洛恩。
“还在东张西望，你这个你这个……！”
兰妮尔一把将艾洛恩扑倒在地，然后从她身上坐起来，正准备继续揍人，但是拳头挥到一半变成了搂住对方，抱着艾洛恩的脑袋哭了起来。
嚎啕大哭，并不是悲伤，倒反而和惨烈比较接近。像是个走丢的孩子，或者找到走丢孩子的母亲。雷霆与大雨占据了天地，但是和兰妮尔的哭声和泪水相比，真是柔和多了。
兰妮尔实在抱得太紧了，打湿的衣服贴在艾洛恩的口鼻上，堵住了呼吸。她被压在地上，一边发出呜呜的求救声，一边拍着地面，双腿在地上来回划动，简直像条快渴死的鱼。
赛弗涅则是将剑收回了鞘中，坐在了一边的废墟上。她也很累了，但是看着毫无防备的二人，她竟然觉得有些安心。
也许魔女并不想害死谁。
3
几分钟后。
当然，对于艾洛恩来说差不多有几个世纪那么久。
赛弗涅仍坐着，她对着站在一旁的二人问道：“暂时，我不会用剑指着谁，但是我仍然想知道真相。我想要听你说，魔女。”
“我会回答的，我会诚实地回答每一个问题。”
兰妮尔已经平复了心情，虽然可能还在生气，但已经能正常交流了。令人意外的是，即使赛弗涅之前对她何等粗暴，她却显得毫不记仇，甚至有些意外的柔和。
至少艾洛恩是满头疑惑的，她对自己的态度都没有这么好。
“那本日记，你还带在身上吗？”
赛弗涅有些警惕地摸了摸外套里的口袋：“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没有什么，我只是想……看一看。那段时间我离开了，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还有其它幸存者……”兰妮尔微微低着头，看着地面，像是在回忆以前的事情。
赛弗涅眯了眯眼睛：“什么叫‘其他幸存者’？”
“兰妮尔也并不是一直都是魔女。”艾洛恩耸了耸肩，插嘴道。
“到底是什么意思？”赛弗涅愈发不耐烦了。
“我的名字是‘兰妮尔·赫克谢尔’，这是我父亲为我起的名字。那是在我成为魔女之前，我是赫克谢尔家最大的女儿，安铂镇覆灭的时候我十四岁。同时，我还认识那本日记的主人，约瑟夫·铂西亚。”
三人同时安静下来，周围只剩下雨声。兰妮尔在等待着回应，艾洛恩不敢插嘴，赛弗涅则几次想要开口，但都不知到底要说什么。
她咽了咽口水，最后还是问道：“在细节的问题之前，我该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不知道。”兰妮尔很诚实，但显得有些失落，“我看过那本日记，虽然只瞥了一眼，但是我已经明确地感受到，约瑟夫叔叔在那之后变了一个人，我就算描述出来你也不会相信吧。他是十分开朗的一个男人，在结婚前甚至还有点风流。我和他接触很少，只记得他的头发很漂亮，金灿灿的，就像……你的一样。”
赛弗涅愣愣地听着，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触电似的把手拿开了。
“为什么你管他叫‘约瑟夫叔叔’？”
“嗯？”兰妮尔想了一下，“他和我们家住在镇子的两边，我之所以认识他是因为……他后来娶了我们家的一位亲戚，我去参加过婚礼，我一直搞不清楚关系，所以当时只能叫他‘叔叔’。”
说完，兰妮尔又抬起头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赛弗涅。
“虽然隔得很远很远，但是我，和你还有你父亲，可以算是亲属。我也是在你说出自己的姓氏之后，才知道的。”她低下头，用很小的声音说，“有可能，你们两个是我在世界上最后的亲人，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啊啊啊……”发出怪声的是艾洛恩，她张开嘴却蹦不出字来。这个信息，兰妮尔是第一次说出口。
赛弗涅突然抽出剑，插在旁边的地上。她仰着头，闭着眼睛深呼吸着，这个事实，对她来说接受的难度可不是一星半点。
“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安铂镇的覆灭也……”
“呼……”赛弗涅将手伸进刘海里，撑着自己的额头，“不用了，如果我相信你这个答案，后面的事也差不多有结果了，如果我不相信，那你再说也没有用。我再问一个问题，今天的那个魔女，她是谁？”
“真正动手杀死安铂镇的人，我为了对付她，才选择也变成魔女，这一变就是两个多世纪。”
赛弗涅有些怀疑：“按照你说的，当时你才十四岁，你就下了舍弃人类身份的决定？”
“是的，那时候我已经失去了家人，最好的朋友也危在旦夕，我没有选择。”
“假设我相信你之前的所有答案，但还有一个问题，”赛弗涅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剑柄，“你一直重复着说，自己才是安铂镇毁灭的元凶，这和你刚刚讲的，似乎有些冲突。”
“德拉萨亲手毁灭了安铂镇，但是我不能将责任全推到她身上。如果不是我的行动，她可能根本不会发现这里，自然也不会有后续的灾难，我是挑起祸端的那个人。”她低下头来，“要是我不存在的话，根本就不会有人死。”
“兰妮尔，你不要太过自责，就算你……”
“确实如此，要不是你，那五百条人命怎么会惨死，只凭这一点我就可以判你死刑！”
“赛弗涅！”
赛弗涅将剑平握在手中，用手指拂去上面的脏污，锋利的金属在她的抚摸下颤动着，发出危险的颤音。艾洛恩的战斗本能在这样的气势下逐渐警觉起来，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伸向剑柄。
“你有什么想补充的吗，艾洛恩？那个魔女已经不在了，兰妮尔当然可以编造故事把责任推到她身上。用亲属关系骗取我的信任，转头可能就积攒精力准备下一次的攻击，不送她上断头台，我怎么可能放心！”
“赛弗涅，为什么无论怎么说你都听不进呢！”
艾洛恩将手握在短剑上，弓着腰摆出了拔剑的姿势。赛弗涅见状毫不退让，她的手指贴着剑身一划，银白色的光隐隐亮了起来，金属的颤响引起波动，就连雨滴也会忌惮着改变下落的方向。
赛弗涅随时都可能使用“银耀光月”，她是认真的。任何一个动作都可能导致又一场大战，双方僵持着，兰妮尔已经无法战斗，现在是人类的对决。
赛弗涅低下头来，伸手一摸，银色的光消失了。
“你们走吧，趁还没有其他人发现兰妮尔在这里。”
“唉？”
艾洛恩又愣了，发生了什么？
兰妮尔也十分惊讶，她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你不……抓我去审判吗？”
赛弗涅仍低头擦拭着剑刃，只是杀气不见了：“证据不足，只凭你一面之言有失公允，在找到物证之前无法开庭。”
“可是，你不是说‘身为魔女本身就是罪过’什么的……”艾洛恩说到一半连忙把嘴捂住，这不是找麻烦吗。
“是啊，魔女的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威胁，必须关在笼子里我才能放心。”赛弗涅微微抬头，看着二人，“那魔女在哪呢？我亲眼看到‘德拉萨’从天而降摔在地上，她估计已经不是威胁了吧，那另外一个魔女在哪呢？”
艾洛恩转头看了看兰妮尔，没说话。
“你可不要空口污人清白，艾洛恩。我只看到了一个勇敢的小女孩，你要是说她是魔女，那你得让她亮起魔女纹章拿出证据来才行。”
“我的魔力已经几乎耗尽，我不能……”兰妮尔恍然大悟，也闭了嘴。
“但是，可别以为这样就能逃掉了！”赛弗涅突然持剑站了起来，吓了两人一跳，“如果有一天我找到了原安铂镇时期的物证，或者我又看到了兰妮尔变成魔女的证据，无论跨越多远，我都会赶过去将你们捉拿归案！记好了，为非作歹的魔女，我一定不会放过！”
“没有问题！”艾洛恩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和认真的赛弗涅对决，她还真没有多少把握，“我一定会好好监管的！”
“好，艾洛恩，你要说到做到。我信任她是因为我信任你的判断，你实在不像是被洗脑了的样子。现在，走吧，别让人看到我和你们在一起。”
“好的长官！我这就带她离开你们的视线！”
艾洛恩拉起兰妮尔就要走，赛弗涅突然上前了一步，将手搭在艾洛恩的肩膀上。
“她很危险，但是你，艾洛恩，我不会忘记你为安铂镇付出的努力，这里随时都欢迎你。我们并不富裕，但是如果有一天你需要一个偏远而又安静的地方，我和父亲一定会做好饭菜招待你的。”
“好，”艾洛恩也将手放在赛弗涅的手背上，“我会记住这个地方的，我想翘班的时候，这里肯定是第一选择。”
4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在国家的另一头，一个空旷了不知多少年的地牢里，又一次发生了骚动。
一个人类大小的人偶突然从地面上坐了起来，灰尘飘洒着落了一地，它身上的蜘蛛网被扯断了，蜘蛛落在地上，飞快地逃走了。
“咳咳咳咳！”
人偶捏着自己的脖子，剧烈地咳嗽着。她的肢体活动无比僵硬，但是呼吸却十分自然，就像是把鲜活的内脏装进了木偶。只不过，这些内脏已经安静了不知几个世纪了。
人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幻象开始从她身体表面出现，明显的关节外盖上了皮肉，光影流转间，她的身体已和常人无异。
人偶直起身子，表情开始出现在她脸上，但是并非什么柔和的表情，她的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面部的肌肉狰狞得像是恶鬼面具。
“人偶”这个词已经不适合她了，因为她的外表并不比任何人更僵硬，而她的身体里，同样寄宿着类似灵魂的东西。
那是一颗非常古老，又非常愤怒的灵魂。
她掀起过长的黑色刘海，猩红色的魔女纹章照亮了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