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節外生枝
1
什麼是孤寂,什麼是冷漠?
坐在窗框旁,將憂傷凝聚在眉間的青少年們可能會有一萬種不同的答案。如果你願意耐下性子,在這些無關緊要的紛亂心緒中選一條有些詩意的,它也許會這樣寫道:
“那是冬天的雨,打在獨立街頭的肩膀上,而人無動於衷。”
在哈哈一笑之前,我們應該知道,這對於那些在雨中工作的人們,這麼說是不公平的。
有些人,並沒有閒情逸緻感受“雨滴的孤寂”,他們更喜歡專註於實事,或者僅僅是無法從實事中脫身而已。
比如說此刻走在街頭上的艾洛恩,她的臉隱藏在兜帽的陰影里,雨水順着她額前的髮絲滑下,在臉上畫出一道淺痕。但她的心靈此刻被憂傷充斥了嗎?看上去沒有,她在思考別的事情。
通常來說,雨天她是最喜歡的,因為幾乎所有行人都戴着帽子打着傘,任何看上去可疑的形跡都可以解釋為“躲雨”。但是今天,她故意地放慢了腳步,與身旁幾位陌生的行人保持着一致,避免吸引注意力。
她不想出頭,即使是一丁點的暴露行蹤都是不允許的。就算是在這任何人都不願抬頭看一眼別人的雨天,謹慎也永遠不嫌多。
她故意低着一點腦袋,和大多數人別無二致,但並不是因為擔心帽檐的雨水會落在臉上,而是想要用額前的劉海,遮住她四處探查的眼神。
她穿過一間又一間房屋,雨霧給世界打上了一層障礙,所有東西看起來都矇著一層暗色的紗,行人與行人千篇一律,燈火不再引人注目,就連黑與白的界限,都模糊不清。
但艾洛恩的眼睛是專業訓練的產物,常人眼中的世界,和她的是不一樣的。
“衛兵出奇得多,而且……”
她一轉身,隱入一條兩排房屋中的小徑。
無論何時,她的走路姿態和步伐頻率都是一樣的,這是為了降低被注意到的可能性,這也是作為一個遊盪者的基本。就算你能以一挑十,就算你的嘴比用鐵水焊住的城門還緊,只要被抓住,就有被刑訊逼供吐出情報的可能,進而危害整個組織的安全,而這是不被接受的。
也因此,即使有些遊盪者強得可以一個人端掉一個堡壘,放低姿態行事仍是生活習慣的一環。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只有一種情況一名遊盪者可以選擇暫時地高調趕路。
“我被跟蹤了。”
艾洛恩加快腳步,她向著小徑盡頭趕去。
沒有人會在雨天里不斷地轉身查看有沒有人跟蹤自己,這樣他比跟蹤者可疑多了。反偵察其實很簡單,記住每一次出現在視野里的人影特徵,在不斷變換環境中時篩選結果,步伐、穿着、體型、樣貌,當同一項指標出現次數過多時,基本就可以確認了。
當然,還有更簡單的做法,跑起來,看對方有沒有跟上你。
在艾洛恩即將離開小徑時,一個人影也轉了進來,她立即加速,轉身出了小徑。
那個人影也立馬加速,幾乎是奔跑着跟上,但是他踩在雨中的地板上時,並沒有濺起多大水花。
艾洛恩確認了自己的想法,她穿過大路,立刻鑽入下一條小道。這一條寬很多,有兩三米寬,路中間還站着幾個穿着古怪的小混混。
身後的跟蹤者也不再隱藏,緊追不捨,衝進小路。
本來就有些風,艾洛恩的跑動更是促其吹落了自己的兜帽,幽黑的秀髮與姣好的面容露了出來。當頭的小混混本來就注意到了這個倉促的人影,一看是個年輕女性,立刻輕浮地一吹口哨:
“小妹妹,這麼急去哪啊?”
艾洛恩皺了皺眉頭,加快了腳步,說道:“不好意思,借你的身子用一下。”
她右手一打小混混的頭使其混亂,伸腿一絆,經過時一掌拍在他背上。小混混立即失去了平衡,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方倒去,但是又牽強地邁動雙腿試圖穩住身形。
下雨路滑,他的腿使不上力,整個人滑稽地向前跑去,完全停不下來。他的上肢始終處在平衡重心的邊緣,再走幾步或者受一點力他就會摔一個狗啃屎。
“大哥,你咋了!”
旁邊兩個小混混想跟上來扶他,但這傢伙還走得挺快。
“我要摔了!快扶我、快扶我!”
“讓開!”
這時跟蹤者正好趕到,他厭煩地一撞小混混,立刻將對方撞倒在地,後面兩個馬上急了,正要上前阻攔,被跟蹤者兩拳打倒。
跑在前面的艾洛恩一臉看戲,這正是她所設計的情況,讓跟蹤者與這幾個小混混起點衝突,拖慢他的腳步,雖然跟蹤者的身手比她想象的好,但慢一點就是賺一點。
跟蹤者咬牙切齒,再次提高了速度,艾洛恩轉頭一笑,一把扒開小路上擺的各種木箱木板,倒了一地,然後一閃出了小路。
跟蹤者一看前方正倒下的木架,猛地跳起,在牆壁上連踏幾步躲過雜物再落下地,速度絲毫不減。
天上仍下着雨,牆壁上流着雨水,在這種情況下跟蹤者還能“走壁”,真是厲害的身法。
但這顯然不能彌補他在跟蹤技能上的弱勢,他一股腦衝出小路,除了大路上人來人往,什麼都沒有,至於艾洛恩,早就沒了蹤影。
2
“該死的,跟丟了。”
在他放棄希望的下一瞬,一隻手將他卷進身後院牆的木門,當他反應過來時,匕首冰冷的刀刃已經架在了他脖頸上。艾洛恩將他摁在牆上,自己謹慎地站在跟蹤者身後。
“老規矩,你是誰,誰派你來的,跟蹤我幹什麼,用一條命交換這三個問題的答案,不虧吧?”
“咳咳,”跟蹤者乾咳兩聲,舉起了雙手以示投降,“冷靜,這個刀刃對我還挺有威脅的。”
“回答問題,不然就不僅僅是威脅了。”
艾洛恩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匕首幾乎緊貼在皮膚上,只要再施加一點力度,馬上就能割破喉嚨。
“等等!天吶,你還沒認出我來嗎?是友軍啊友軍!”
艾洛恩疑惑地皺了皺眉頭,頓了一會,她用鼻子嗅了嗅,露出有點噁心的表情。
“該死的,是你,臭皮袋!”
她鬆開手上的跟蹤者,後退了幾步,將匕首收到了身後的口袋裡。趴在牆上的男性鬆了一口氣,摸了摸脖子,轉過身來。
“我還以為遇到同級生會收穫一個溫暖的擁抱,而不是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呢。”他打趣道。
“如果你夠乾淨的話,我可能會。但鑒於你還是那個臭皮袋,我看還是算了。”
艾洛恩靠在一旁的牆壁上,臉上少見地掛着自然的笑容。一般來講她只有敵人落進圈套的時候才會笑,其他時候的笑都摻有水分。
“大叔你身手不行啊,這不是被我玩得團團轉嗎?”
“你閉嘴,我只是想找你說句話,你卻想要害死我。而且,不要叫我大叔,在這一屆里我年紀不算大,只是你太小了。”
“說真的,跟蹤我幹什麼,為什麼不在安全屋等着?”
臭皮袋嘆了口氣,說道:“不是每個分部都有財力和人力建造一個密不透風的堡壘,我們那個小破安全屋,前段時間被打掉了,而這也是為什麼我要在你抵達前攔住你。”
“打掉了,怎麼可能?”
“你屬於常年在外的執行者,對這種基層的事跟不上也是正常的。這段時間對面那邊查的太嚴了,女皇專門建了一支搜查隊,叫‘異端審判局’。”
艾洛恩一撐牆壁立了起來,滿臉寫着驚訝:“審判局怎麼會管我們的事?他們不應該忙着查法師公會和各大研究院嗎?”
臭皮袋搖了搖頭:“這已經不是那個以前的異端審判局了,女皇一步步瓦解了審判局的內部,將它從教會底下完全脫離了出來。現在審判局已經是她的私人黑狗隊了,除了陛下本人,沒人有直接管轄權限。”
艾洛恩無耐地摸了摸鼻子,她知道審判局的恐怖,他們掌握着大量的秘密資料和線人,而且行事果斷、下手斬首除根。好在從前審判局與遊盪者並無瓜葛,現在則不同了,有這樣的敵人,安全屋會被破解也不是不能理解。
“辛苦你們了,在這些傢伙眼皮底子下行動,可一點也說不上輕鬆。”
“哼,”臭皮袋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笑,“別擔心我們,我最大的特點就是頑強,應該要注意的是你,獨行的執行者最危險了。”
“最危險,也最有效,你得承認。”艾洛恩一挑眉。
“在你身上,是的。”臭皮袋這回沒有否認,“但是在你進行彙報之前,我建議我們轉移到一個放心的地方。”
“沒有異議。”艾洛恩點了點頭。
……
片刻后,某商店閣樓上。
艾洛恩搬來一條板凳坐在桌前,翻了翻小圓桌上的文件,一看全是暗號,就丟下了。
“你這不是還有個安全屋嗎?”她撐在桌面上,問道。
臭皮袋透過窗帘縫隙朝外看了看,一把將窗帘拉上了,應道:“這是我的私人住所,這裡要是再被暴露我不就流浪街頭了嗎?”
房間里只有一根蠟燭燃燒着,兩人的影子映在牆壁上,臭皮袋的身影不斷在床邊釘滿信息的地圖上閃爍着。
“不對,這裡要是暴露了,你估計就上審判庭了。”
臭皮袋定了一會,想了想;“好像真是這樣。”
艾洛恩拾起一根鉛筆,在手指尖打着轉,對臭皮袋問道:“你到底要不要聽我彙報,我已經等了五分鐘了,在你這個無趣到極點的房間里可是很漫長的。”
“好好,你等下”他走過來,翻出幾張白紙,又桌上桌下地找了半天,最後在艾洛恩的手上找到了鉛筆,“開始吧。”
艾洛恩用手撐着腦袋,不是很有興緻地念道:“任務目標,在西北一帶逃竄的邪教團伙。主要目標有五人,其中三位主教,兩位執事,以及忠實信徒若干,總計大概五十到六十人。”
臭皮袋在紙上奮筆疾書,在艾洛恩說完的片刻,他便抬起頭來等待接下來的信息,而艾洛恩也並未對他的書寫速度感到驚訝,繼續說道:“我已經剷除了大部分的據點,其中四位主要目標均執行死刑,還有一位在逃竄。根據第三位主教審訊時提供的情報,最後一位執事是在帝都任職的官員,他與其他四人沒有見過面,所以沒有具體細節。另外,邪教預言中有一段是給他負責的,可能會引發某些行動,預言內容如下……”
她向臭皮袋一字不差地重述了那部分預言,這一段,他書寫的時間明顯變長了。
“這預言真是令人難受的格式……不過,你還真是喜歡審訊啊,每一次的關鍵情報都是你那來的。”臭皮袋抬起頭,用鉛筆指了指艾洛恩。
“鬼扯,我對審訊沒有任何感想,這只是任務所需而已。”她立馬否認道。
“本屆審訊成績記錄創造者如是說。”
“你閉嘴,”艾洛恩一撇嘴,“繼續剛才的,被迫加入的囚犯也盡數釋放了。大部分的信徒已經被我解決,不過應該還有幾人在逃竄,特徵是身上畫著一個長着醜臉的月亮,如果發現應該儘快剷除,這些人已經被洗腦得很嚴重了。”
臭皮袋在紙上沙沙地寫着,聽到“長着醜臉”幾個字的時候抬了一下頭,又很快沉下去了。艾洛恩觀察到,他的握持手時不時地轉動着鉛筆,這也許是繪畫留下的習慣。
“最後就是寫結尾內容,到目前為止總計耗時四個月,接下來可能會前往帝都。還有,這句話幫我加到最後,是寫給支部負責人的,‘老師,我再也不相信你了,說好的很簡單的任務呢?’就這些。”
隨着一聲利落的鉛筆劃過紙張的聲音,臭皮袋畫下了句號。他並未對艾洛恩的私人留言作任何評價,只是將紙往桌上一攤,甩了甩手。
“一個人在外做了四個月的任務,你還挺厲害的。”他感嘆道。
“我也不是不回去,路過總要去看看啊。”艾洛恩嘟了嘟嘴。
“對了,”臭皮袋從文件堆中抽出一個信封,“關於你接下來的行動,負責人那邊已經有指示了。”
“已經?”
也就是說料到了我會在這個時候抵達這裡嗎?
艾洛恩半信半疑地接過信封,掏出一張淡黃色的花邊信紙。她閱讀的速度很快,眼珠左右迅速地閃動幾次后,將信紙又塞了回去。
“魔女?”她自言自語道。
“信上說了魔女嗎?”臭皮袋問道。
“說是說了,但魔女到底是什麼?”
臭皮袋張開嘴又閉上,斟酌了一會語言才說道:“大概是一種天生會魔法的生物吧,長着人類女性的外表,但是據說很殘暴來的……信上怎麼說的?”
“只說北邊一個鎮上傳出了魔女作祟的傳聞,要我去看看。”她撓了撓頭髮,“現在好了,異端審判局的工作由我們遊盪者來做了,我怎麼感覺事情越來越不對勁了。”
“現在人人都有這種感覺,你別說,我覺得肯定有什麼大事要發生。”臭皮袋靠在椅背上,故作認真地說道。
“大事一直都在發生,只是沒有落到我們頭上而已,”艾洛恩將信封收到懷裡,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看來我得動身了,信上說我必須在聖騎士殿之前趕到那裡,又要和安逸的睡眠說拜拜了。”
臭皮袋也站起身來,他走到一邊的柜子里,搬出一個小箱子,放到桌上:“這裡面是和信封一起的裝備,算是給你的武器補給吧,然後還有一些錢,算作路費。”
“好的,謝謝。”
艾洛恩熟練地取出小箱子內的武器,臭皮袋將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臉上浮現出不同之前的嚴肅神情。
“艾洛恩,記得保重,同級生已經不剩幾個了。”
艾洛恩一笑,將一把短劍背到背後,隨手一拍臭皮袋的胸膛:“你才該小心,大叔,我可沒有一把年紀還被審判局咬着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