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命運帶來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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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

片刻之前,這裡有狼吼,這裡有哀嚎;這裡有血肉撕裂,這裡有頭顱翻滾……但現在,這裡安靜了。

艾洛恩垂手站立着,身體隨着呼吸上下起伏,她張開嘴喘着氣,額前的頭髮沾了血,緊貼着面龐,她的臉一半紅一半白,像是童話傳說中的修羅。

不要小看任何一種野獸的垂死掙扎,越是野性,就越是對生命有着幾乎瘋狂的執着。無論是斷腿、瞎眼、折骨,甚至是被撕成碎片,只要還剩下一口氣,它們就不會停止呼吸,面對死神它們決不會坐以待斃。

但這不一定能改變它們的結局。

艾洛恩用左手鉗住右手的手腕,疼痛總是在你忘記它時突然加大音量,即使是艾洛恩也不免流出冷汗。

“又做過頭了啊。”

與此相比,狼的下場顯然更加悲慘,艾洛恩看了看它們的屍體,露出有些複雜的神色。片刻前那種瘋狂的殺戮執着,與她平時的冷靜狀態顯然不符,但是卻極其有效。

“這副樣子可不能被人看到啊。”

她席地而坐,反正渾身都是血液的腥臭味,也不在乎地上的血泊了。

右手的傷口裡還在流血,她忍着疼痛動了動,好像沒有什麼障礙,所幸狼牙沒有傷到筋骨,應該過段時間就會癒合,但還需要止血才行。她掏出繃帶和紗布,手嘴並用包紮了起來。將手腕完全纏成一個球后,她解開右手的臂鎧,移到前面再繫上,把手掌和手腕完全固定其中,防止關節活動撕開傷口。

完成之後艾洛恩一拍臂鎧,劍刃再次刺出,上面的血還是溫熱的。她審視一番,滿意地說道:“好,一個義肢就這樣完成了!”

她看了看四周,周圍早已安靜了下來,流淌的血液在月光下反着光。無論地上發生什麼,月亮都不會為之所動,太陽會燃燒自己照亮一切,但月亮只是想要看看地面上的鬧劇而已。

血液的腥臭味從屍體上飄起,但此地開闊,只要稍微站遠一點就會淡很多,以人的嗅覺並不會受到太多困擾。只不過,艾洛恩擔心如果這座山上真的有什麼,這股臭味很可能會吸引一些更危險的東西過來。

她一一撿起地上的武器,稍作擦拭後背回身上,這些武器都是定製的,最好還是不要隨意丟棄。

“要趕快離開這裡才行。”

確認自己腰邊掛着的頭骨沒有問題后,她迅速鑽進樹林,謹慎地避讓着身邊的樹枝樹葉,以免留下痕迹。

……

艾洛恩在黑暗中穿行,她的視覺早就適應了夜晚的光照環境,根本不需要火把這種東西來照明。如果一個殺手連在黑暗中行動自如都做不到,怎麼可能從危機重重的任務中倖存。

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下,艾洛恩像一個移動的影子,不斷在陰影中穿行,若不知道是她,恐怕連是不是人形都看不清楚。

只不過,艾洛恩此時的腳步聲卻比平常更大一些,她分神了,顯然心思並不在眼前的道路上。

她有些心悸、有些煩躁,不是為自己的傷,而恰恰是因為最後的那幾隻狼。她受傷了,這是因為自己低估了對手,本來應該採用游擊戰術的,卻偏偏要正面死磕,這是需要吸取教訓的錯誤,但真正的問題核心卻不在於此——

受傷之後,自己立馬就失控了,一直保持着冷酷般平靜的內心,突然間被憤怒充滿了,像是從巨大堤壩中泄出的水,先是一滴,緊接着就是摧枯拉朽的浪潮。

無法控制,這是最令她沮喪與討厭的事。她的職業要求在任何情況下的極端冷靜與理智,但自己卻連克制怒氣都做不到,這和一個菜鳥有什麼區別?

憤怒確實可以暫時地使人變得勇猛,但卻不能產生質的提升,反而會損失理智的戰場判斷。憑着怒氣也許一時間可以壓制實力相近的對手,但是面對更大的危險時則會加速自己的死亡,這太危險了,尤其是對“在死亡邊緣遊盪”的“遊盪者”而言,他們所挑戰的對手在數量上基本都數倍於自己,盲目發瘋是自取死路。

但還有一件事令艾洛恩感到不安,在殘殺的過程中,她無法否認自己除了憤怒之外還感受到了另外一種情緒——“解脫感”。

像是久違地脫開了枷鎖,或是推開了塵封已久的大門,明明自己就站在山間,但只有那一刻才呼吸到真正清新的空氣的感覺。與惡狼的搏殺突然成為了一項消遣,自己一邊砍下一隻的腦袋,一邊為自己失去了一個玩物感到可惜,於是付出加倍的專註在殺死另一隻身上。

這感覺與自己在審訊犯人中的狀態有些相似,但是更加極端,甚至影響了自己的理智判斷,在那一刻自己除了思索用什麼手法殺死對方,什麼其他想法都沒有。

憤怒加上解脫的滿足感,自己的理智被壓制地無影無蹤,直到看到手中的屍體逐漸癱軟,她才重新找到思維的基準線,像是從一場夢中蘇醒。

“這不對。”

這當然是不對的,她需要剋制,不管自己這些扭曲的情緒出自何處,她都需要將它們雪藏,時刻提醒自己不能被控制了頭腦。艾洛恩是一個執行者,如果遊盪者是世上最危險的職業,執行者就是這個職業里最危險的分工。不說二十四個小時,她需要的是全年八千七百六十小時的鎮靜。

她看看自己的右手,希望這個傷能成為一個教訓吧。

艾洛恩一躍跳過一層花叢,下山的路愈發清晰,但是她還需要再快一點。不知道為什麼,即使在殺光那幾匹狼之後,她仍然感到有些心悸,當然不是因為一個人在山上走夜路的緣故,這是‘直覺’在響。

她掏出一把刺刃插進一旁石頭的縫隙里,掛上纖細但強度極高的黑繩,做成一個簡易的繩降裝置。

“這樣下去就快多了。”

她走上前,環顧四周,確認沒有被跟蹤也沒有埋伏的痕迹。

偶爾有風刮過山間,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但是除此之外卻再無其他聲響,一旦風停下腳步,萬物就會閉上嘴巴靜靜地呆在一旁。

萬籟俱靜,這正是艾洛恩想確認的結果。

2

在她邁出最後一步之前,一聲凄厲的尖叫突然從山林中傳來。幾乎沒有任何時間差,艾洛恩反射般轉身,寒光一閃,她身後的樹榦上出現一條數厘米深的刀痕。

她保持着持劍的姿勢,怒目圓睜,但是已經反應過來尖叫聲不是從自己身後傳來的了,只是受了刺激還未緩過來而已。

太緊張了,雖然表面平靜,但是神經仍緊繃著,一點也不冷靜。

她將劍背回背上,立在原地,她在等待下一聲尖叫。

聽剛才的聲音,對象是一個年輕女性,但是這個時間怎麼會有鎮上居民在北山上遊盪?維爾德兩兄弟應該已經下山了,那麼只有兩個可能。第一,有旅人,正好經過卻迷了路,正在被襲擊。可信度不高,但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因為艾洛恩也不知道安鉑鎮以北還有沒有居住地。如果是外來旅人,這個點出現在北山上也不奇怪,按照正常行程,午夜前就能抵達安鉑鎮找地留宿。

第二種可能,北山上真的有東西,正在偽造旅人被襲擊的假象,引誘自己踏入陷阱,可信度極高。

如她所料,第二聲很快從山林深處又傳來了,但是卻能感覺到與上一次的發聲點產生了偏移。

艾洛恩一時無法決斷,憑着已知的對魔女的傳言,誘餌的可能性很高,換做是賽弗涅站在這裡可能早已得到了結果,但是艾洛恩仍對“北山上的魔女”這一結論保持着懷疑,所以也無法斷言這一定是魔女設下的陷阱。

她必須快點下決定,接下來的選擇會直接決定她的生死,甚至是那個旅人的生死,而若是對方真的遇險,現在的每分每秒都會增加營救的難度。

考驗她人性的時候到了。

艾洛恩看看自己的右手,她皺皺眉,這正是高估自己的後果。這山上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險,自己因此負傷,若是再莽撞地一頭栽入別的麻煩中,可能損失的就不是手腕了。

她伸出左手,握緊拳頭又鬆開,凝固的血跡讓指節的動作有些受限,但這只是狼的血,自己的手完好無損,而她傾向於保持這樣。與魔女的一對一對決毫無把握,她還不能隨便赴死,她還有事沒有做,致死率過高而又沒有把握的危險環境絕對不能踏足。

她很清楚,如果壞事可能會發生,那就一定會發生,如果現在沒有發生,那也早晚會發生,自己現在僥倖從每一場戰鬥中存活,但這不代表她戰無不勝。

第三聲尖叫聲又傳來了,這一次聽得格外清晰,幾乎能夠分辨出“救救我”三個字的聲調區別。那肯定是一位少女,即使是作為女性,那嗓音也過於稚嫩了。柔弱的少女,這再次降低了她的生存幾率。總是聽說有年輕女孩離家出走然後在外遇難,但這就是擋不住下一批想要出走的衝動女孩子,艾洛恩眼前的事件顯然將成為下一個毫無成效的警醒。

但她仍不打算動作,她還在權衡。

英雄會拯救百姓,騎士會拯救公主,但是人卻不一定要救人。這是賭上自己性命的嘗試,若是追求光榮傳奇之人,若是強大無匹之人,當然可以果斷出手救人於水火之中,但若是其他的小人物呢?若是那些還未準備好將自己的生命變成後人口中的詩歌的人呢?若是還有必須要完成的事沒有做的人呢?

從沒有人逼迫艾洛恩拯救別人的性命,她也只有在有把握的情況下才會出手,大多數時候是任務所需。

從本質來說,她不是一個熱心腸的人,相反,艾洛恩的內心極其冷漠。許許多多的同行在崗位上犧牲了,其中不乏與她一同訓練的同級生,但她從未流過一滴眼淚,所表現出的悲傷也絲毫未超出禮貌所需的程度。她可以與周圍人都打好關係,但卻不會施捨一點自己的熱心,她很冷漠,說難聽一點,她不會在乎任何一個自己之外的人。

世界只分兩半,一半是自己,一半是別人。

又是一聲呼救聲傳來,這一次帶着哭腔,同時最後一個音節的發音明顯模糊,當事人的體力快耗盡了,她是在和死亡賽跑。

從第一聲開始已經過了數分鐘,艾洛恩仍無動於衷。

與大多數的同齡人不同,艾洛恩的生活從夜晚才正式開始,而她所認識到的和她所見的一樣,世界是黑暗的,祈求任何多餘的幫助都是奢侈,因為保全自己已經是大多數人的極限。

回顧艾洛恩的任務,你會發現她從沒有任何一次出手是在任務要求之外,她決不會冒着未知的危險拯救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大多數的“救援”,都是建立在她對加害者的“抹除”上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繩降索,下定了決心。

危險太大了,無法掌控,自己又受了傷,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成功,還可能把命搭在裡面。她也有自己的堅持,見死不救這種道德綁架對她是不起效的。

艾洛恩向繩降索走去,答案已經昭然若揭了,她是一個有原則的人,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只有一種可能性。

她當然會去救人。

“看來是非救不可了啊,”艾洛恩從石縫裡拔起刺刃,放回鞘里,“沒有最後的堅持,我還剩下些什麼呢?”

擋在路上的惡人會死,同時也絕不會放任無辜者死去!這是我的準則,和別人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