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魔獸
1
“我不是來找你的，我是來找她的。”
賽弗涅大步踏了進來，手按在劍柄上，看起來心情很不好。
艾洛恩背對着她撇了撇嘴，倒了一杯水，搖晃着杯身，時不時地小抿一口，像是在鑒賞高檔紅酒。
“艾洛恩。”
“賽弗涅。”
兩人的語調都沒有任何波瀾，賽弗涅沒有表達出任何不滿情緒，但也絕對說不上輕鬆，艾洛恩則不卑不亢。
“你為什麼要跑出來？”
“你為什麼要關着我？”
艾洛恩一蹬吧台，讓椅子轉了過來，抬頭看着賽弗涅。她干過不少虧心事，但這次的事件還真不是其中之一，無論怎麼說，艾洛恩也沒覺得自己哪裡做錯了。
“這是為你和其他人的安全着想。”賽弗涅應道。
“那你更不應該關着我，你一個人應付不來的，事情比你想象的更複雜。”
艾洛恩自顧自地喝了口水，她知道自己說的沒錯。
“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我能做的就是確保眼下的居民不受威脅。”
“我是個威脅嗎？”
“你不是，但你見過的那個魔女是，我們不知道她會不會回來找你，或者你與她之間有什麼樣的聯繫。”賽弗涅同樣底氣十足，她做的也是自己眼裡的正確選擇。
“你見過魔女？”老闆問艾洛恩。
“請不要聲張，老先生，我不希望這件事被太多人知道。”賽弗涅出言提醒。
老闆看了看賽弗涅身後，那幾名衛兵似乎沒有聽到艾洛恩和賽弗涅的談話，而其他客人早就趁機溜走了。任誰都看得出來，賽弗涅與艾洛恩身邊，完全是一塊是非之地。
“我們還沒有得到能直接證明她是魔女的證據，而且她並沒有傷害我這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我有理由相信她不是惡人。”
“我也有理由相信她殺害並替換掉了前來尋求補給的修女。魔女狡詐殘忍是不爭的事實，製造假象是她們的拿手絕活，恕我直言，艾洛恩，一兩天的相處並不足以讓你看清她的為人。”
賽弗涅自上而下地看着艾洛恩，語氣冰冷無情，似乎在這件事上，“退一步海闊天空”對她沒有多少吸引力。
“我至少和她相處了兩天，但你連她一面都沒……”
“事實上，我和她見過一面，”賽弗涅突然開口道，艾洛恩吃了一驚，“在我們看到她在山上的所作所為之後，我帶人第一時間上山了。我沒能抓住她，但看清了她的臉，在那之後她便落荒而逃。告訴我，艾洛恩，在什麼情況下，一個無辜的人會在看到衛兵時落荒而逃？”
“以我的經驗來說，當衛兵無法分辨好人和壞人的時候。”艾洛恩晃了晃杯子，這確實是她的親身經歷。
“在當下，沒有好人壞人，只有對小鎮安危有益的人，和有害的人。”
“哼，”艾洛恩輕笑一聲，“我就當你不是在說我好了。”
賽弗涅嘆了口氣，用手指敲了敲劍柄。
再這樣下去，這場談話又會變成之前的那種爭吵，而這隻會浪費兩人的時間。尤其是賽弗涅，她不能在艾洛恩的事上耗費太久，她需要的是一個得力幫手，不是任性的麻煩。
“艾洛恩，這不是監禁，我只是希望在察明真相之前，不要滋生更多的問題而已。你只需要在我家裡多呆上一會，食宿都能得到滿足，我會第一時間分享手上的情報，你仍能發揮自己的專業能力。這兩天你也很累了，趁機休息一下不好嗎？”
有食有宿，還有什麼可不滿的？艾洛恩輕輕一笑，同樣的場景之前好像也出現過。
“確實沒有什麼不好，令我寒心的是賽弗涅你的態度啊，”艾洛恩將水杯放下，透明的液體在杯中激蕩着，幾乎濺了出來，“這不是我的城鎮，這些人也不是我的夥伴，說實話這一點都不像我的風格，但我卻出手了，只是因為想多救幾條看起來沒那麼討厭的小命而已。可是結果呢？現在我卻被懷疑了，甚至要被囚禁，僅僅因為我以同樣的理由幫助了一位小女孩。”
“我從來不懷疑你的動機，但是世界上沒有那麼簡單的事情，你應該清楚的，非黑即白的事情壓根就不存在。”賽弗涅仍不退讓，看起來打算堅持到底，“即使是如同向日葵般尋求光明的男人，也會被妖精欺騙，將刀劍揮向身邊無辜的人。這個故事我們小時候都聽過，我只是不希望類似的事情發生在你我身上。”
艾洛恩站了起來，直視着賽弗涅的眼睛，兩人的距離不到十五厘米，看似友好的談話，其實氣氛已經僵硬到了極點。“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呢，朋友難道不應該互相信任，互相扶持嗎？”
“我不否認我們的關係，更何況在魔女的問題上，朋友與否，都該為安鉑鎮的安危讓位。”
賽弗涅的眼神沒有一絲躲閃，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氣勢連一分一毫也沒有波動過，這是發自內心的誠懇之言。
“這話還真是令人寒心。”
兩人面對面僵持着，毫不退讓的氣場抵在一起，如同兩堵轟雷隱隱的氣牆。
老闆試圖說些什麼緩和一下氣氛，但是看着眼前兩人，總覺得自己好像插不上嘴，而且，這兩人都沒有來自家喝過酒。
片刻之後，艾洛恩的嘴角微微翹起，她的氣勢沒有減弱，而是煙消雲散了。隨着艾洛恩的主動退出，對決成了賽弗涅一人的賭氣。
“這有什麼有趣的嗎？”
“沒有，”艾洛恩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拿起杯子晃了晃，“當然沒有。”
當然有，她最喜歡幹這種事了，引導話題的走向，觀察別人的的反應。
艾洛恩細細品嘗着杯中的白水，眼睛裡透着些微的笑意，透明的液體在她的唇舌間流淌，從中誕生出本不存在的美味。
朋友、幫助、扶持、好人、壞人……若是賽弗涅對她多了解一點，哪怕只是一點，也能發現異樣，艾洛恩怎麼可能說出這種詞來，她又怎麼可能隨便呼朋喚友？在艾洛恩看來，喚作“朋友”的只是一時或者經常的利益來源而已，自己這種人和別人交朋友，根本是害人不是嗎。
而賽弗涅自己的態度則一目了然，在艾洛恩的引導下，她像是個剛剛學會拿劍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正義”昭示天下。
“有趣的不是這個，”艾洛恩指了指賽弗涅身後，“你看看你的手下在幹什麼？”
“什……”
賽弗涅回過頭去，幾名鬆懈的衛兵連忙挺直了身子，下巴高高的揚起，做出堅韌嚴肅的樣子。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她問道。
賽弗涅再回頭看去，艾洛恩已經沒了蹤影，只剩下還在晃蕩的玻璃杯，不安分地站在桌面上。
2
賽弗涅不耐煩地悶哼一聲，對着衛兵命令道：“關上門！”
她的眼角餘光里，一個黑影正高速接近門口，那是艾洛恩。不愧身為遊盪者，她的行動果決迅速，只要確立了目標，就會離弦之矢般在第一時間下手執行，與賽弗涅的衛兵們簡直是天壤之別。
幾名衛兵立刻轉身合上門板，但在他們成功之前，一把匕首徑直飛出，釘在門板上，卡在了兩扇門之間。艾洛恩的身影鬼魅般移動到門前，下一刻，就將破門而出溜之大吉。
這時，一道寒光高速射來，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它就已經擊中了門板，將它狠狠地撞擊在門框上，艾洛恩的匕首旋轉着落在了外面。
那是賽弗涅的長劍，劍刃甚至貫透了門，要是外面有人，此刻肯定被嚇得不輕。
艾洛恩急剎車停在了長劍之前，要是她反應慢一點或者一意孤行地要衝出去，現在指不定會變成什麼樣子。
“呼，你差點把我的腦袋射了個對穿。”
“我覺得你的水平應該不至於那般狼狽。”
賽弗涅向艾洛恩走來，幾名衛兵也呈環狀將她圍住，現在成了真正的腹背受敵。
要逃出去的方法也不是沒有，但是難免發生肢體衝突，總感覺這樣做的後果會很嚴重。
賽弗涅質問道：“如果你覺得自己是正確的，為什麼要逃跑？”
“你要抓我，我難道不跑？我是傻的嗎？”
艾洛恩還是將武力衝突當作最後手段，她的劍不知所蹤，如果真和賽弗涅打起來，自己估計占不到優勢。
“你讓我很為難，我只是想要最大限度的保證所有人的安全而已。”
“你讓我也很為難，我的目的明明和你的差不多。”
賽弗涅走到艾洛恩的面前，伸出手抵在牆上。她的個子本就高挑，一低頭，艾洛恩完全被籠罩在了她的影子里。
“說真的，艾洛恩，我已經親自來找你了，現在只有兩種結局，要麼你和我回去，要麼我抓你回去。我真心不希望你選第二種，你是我現在能指望的最好的幫手，我不希望有任何事破壞我們的合作感情。”
“合作感情？我以為你開口說的會是‘友情’。”
“視你接下來的選擇而定。”
艾洛恩與她對視着，心裡斟酌着選項，現在這個樣子，還真沒有多少選擇。
“好吧，既然你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我……”
話到中途，艾洛恩突然停下了，她安靜下來，眉頭微微皺起。
“怎麼了？”
“你沒聽到嗎？”
“你又在玩什麼把戲？”賽弗涅看看四周，沒發現什麼異樣。
艾洛恩愈加嚴肅，她緊緊皺着眉頭，臉上笑意不再，就算賽弗涅知道艾洛恩是騙人作秀的老手，但看到這副樣子，也不得不跟着緊張起來。
“門外面的聲音，你仔細聽。”
賽弗涅疑惑地看了看艾洛恩，也閉了嘴。
轟隆。
她猛地直起身來，再仔細聽，同樣的轟聲又鑽入耳朵。
“糟了。”
不誇張地說，對於威脅的直覺，在高壓狀態下的賽弗涅比艾洛恩還敏感。
幾名衛兵獃獃地看着二人，他們也聽到了那聲音，只不過不知該作何行動。
“怎麼辦，長官？”
“可惡，為什麼偏偏挑這個時候。”賽弗涅伸出手，將長劍一把拔出，收入鞘中。
“放心，我不會跑的，我和你一起去。”艾洛恩整了整衣服，如果有什麼事件發生，她想要第一時間在現場目睹，而不是靠別人傳話。
“不行，你應該躲起來，搞不好是魔女來找你了。”
“不可能，按道理來說，她應該覺得我死了，”艾洛恩聳聳肩，“說實話，我自己仍然這麼覺得。”
3
在安鉑鎮的另一角，塵煙滾滾升起，時不時傳來砂石碰撞的聲音。居民們四散奔逃，衛兵們手持着武器，人人都咬牙切齒，不是在對抗那煙霧中的敵人，而是在反抗自己的恐懼。
遙遠雲雷一般的低吼從那煙塵中傳來，衛兵們的肺腑為止震顫。巨大的腳步聲漸行漸近，他們下意識地後退着，幾乎未沾過血的劍刃不斷顫抖。
那東西的輪廓越來越清晰，而隨着那黑影露出自己的形狀，壓迫感每刻劇增，如同幽冥火焰般的兩抹光亮從中亮了起來。
“那是、那是什麼……”
當頭的衛兵已經無法正常思考，他握着劍不再是為了戰鬥，只是生存本能在呼喚着他自保而已。
龐大如房屋般的身影揚起腦袋，張開嘴巴露出利齒，血腥的臭味隨之散出。下一刻，吼叫聲如驚雷般在衛兵們的意識中劈下，聲浪裹挾着氣流，強風吹散了沙塵。衛兵們像是孩子般跌坐在地，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內臟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在這嚎叫聲中震顫不止。
“狼……”
巨大的狼，如同傳說中的巨獸芬里爾般的狼。
不遠處，賽弗涅愣愣地看着，她心中的疑惑終於解開了，擊碎巨石的傢伙就站在眼前，那個有着黑曜石階級的怪力的傢伙。
魔獸，即使她在看到那爪印時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親眼所見時，仍震撼地說不出話來。這就是魔獸，所有文明的恐懼根源，所有傳說中的敵人，無數英雄的殺手，就站在自己眼前，如山如樓，如鬼如魔。
在另一側的房頂上，艾洛恩眉頭緊鎖，她的注意力不僅在這駭人的魔獸外形上，更多的心思，集中在那對燃燒着藍色火焰的雙瞳上。
“我見過這傢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