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习惯了这样崭新的视界后,安之顾的精神也彻底平稳了下来,现在,他静静的于内侧注视着他所依凭的这一女性身躯,虽说感官上来讲她的感受完全不会传达给他,但情感上的变化似乎能够多少感到一些,此时的神父就能够清楚的感受到,这名女性正因为一些事而感到忧虑和恐惧,忧虑是对她之前所说的话进行的分析,而恐惧则是神父切实感知到的,现在她最为浓郁的情绪,没有在原地伫立太久,女性开始了移动,她的步伐似乎因为刚才看见的诸多伤痕而显得有些蹒跚,却仍然带着明确的目的性不断前进着,在费了些力气跨过最后一片茂盛的灌木从后,神父总算明白了她想要前往何处,一条由森林深处延伸出来,在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流,而在这仍然明亮的太阳照耀下,他总算得以借由她注视着清澈河面的双眼,看见了这位女性投射其上的倒影。
黑色双瞳注视着自己映于河面的倒影,从面容上来看,这位瘦小的女性正处于只能以少女来形容的年纪,乌黑的长发上没有佩戴任何头饰,杂乱而蓬松的披在背后,两手的手腕与脚踝还被不知是作何用途的青铜制环状物,以及一小段锁链所束缚,身上那块本以为是破布的东西现在通过完整的映像来看,似乎是从野兽身上取下的整块皮革,且没有做任何处理就被她穿在了身上,而通过映出少女全身的倒影,神父才得以发现,就连她的面部都覆盖着长短不一的割伤,只是与身上那些可怕的伤口一样,看起来都像是在许久之前就已痊愈,在河边一动不动的盯着倒影几分钟后,少女干脆走入了河中,任由冰冷的河水轻易漫过她的膝盖,随后,她将身上的唯一的遮盖物,那张兽皮丢到了身后的岸上,信仰坚定的神父在这种时刻当然会选择紧闭双眼。
而少女又怎会知道此刻还有一个除了她以外的人正在用她的视线观察眼前的一切,于是就这样不紧不慢的捧起了一把河水,开始缓缓浇到她外露的伤口上,她随之放松些许的表情似乎是在证实河水的冰凉确实安抚了未痊愈的伤口不断传来的火辣痛感,褪去兽皮,立于河水边缘的少女那娇小的身体展现出了更为让人不禁打起寒颤的可怕细节,双足、双腿、躯干、双臂、脖颈、面部,几乎看不见一处可以称得上是“完好如初”的皮肤,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痊愈后的野蛮伤痕,有些甚至看起来像是被故意刻在上面的符号,其表达出的含义也如出一辙,邪灵、妖魔、总之就是被人所忌讳的怪物。
环顾四周,确认过没有正在河上打渔的竹筏与人影后,少女松了一口气,继续用冰冷的河水覆盖身上那些还在渗血的,以及刚刚结疤的伤口,暗红色的血液在透明的河水中逐渐扩散,仿佛变成了诸多鲜红的花朵,而这样自然的现象在她的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与乐趣,这是少女为数不多称得上可以享受的时光,因为上一次像这样得到来河边的机会,在她的记忆中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于是她就这样忘记了伤口的疼痛,专注于把与河水的澄澈形成鲜明对比的血液拨弄成各种她所知道的形状,鲜花、落叶、石头、老鼠、长矛、短刃,看着这些熟悉,却又充满新意的图案,少女露出了无比纯真的笑容,为了能看到更多的图案,她甚至不顾好不容易舒缓下来的疼痛,故意用手挤压着伤口来让自己流出更多血液,一道鲜红的痕迹就这样顺着河水的流向与少女渐行渐远,而她也毫不厌倦的不断在河流中继续用自己的鲜血描绘出种种图案,直到河岸边的某人叫出了她的名字。
“槿?为什么在这里?”
从身后突然响起的女声吓得少女差点脚下打滑,一头栽进河面,不过她在被惊到的同时也明白,这声音对她没有任何危害性,应该说,这可能是她的小小世界里唯一一个,不会对她造成危害的,不会给她带来痛苦的声音。
“没……没什么了啦,倒是你不要突然冒出来嘛,茉。”
哪怕只是叫出朋友的名字这种小事都令这位名为槿的少女感到无比欣喜,大多数时候,会回应她声音的也只有从地上漏下的风或者吱吱叫着从面前跑过的老鼠。
“突然冒出来……我家前天才搬到这边啊,你看。”
顺着茉的方向指去,槿果然看见了一顶隐藏在茂盛的灌木丛中的茅草屋,之前没能发现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它的房顶在以茅草铺垫的基础上又增加了许多绿色的树叶,下方的泥土似乎也是取自森林内部,以至于和环境完美的融为一体。
“诶……?啊……我知道了……”
“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那些家伙总算找到了自己丢失已久的良心把你放出来了?”
面对茉的提问,槿似乎显得有些害羞起来,而这样莫名其妙的反应让后者的疑惑越发增加起来,直到她看见了槿的腿上和胳膊上才结了疤的伤口,以及青铜镣铐上连着的那一小段锁链。
“他们……他们想把我带去近邻的村子去,那里最近好像也没有东西可以吃了,但是他们……被林子里窜出来的好~大的猫给吃掉了,链子和那个,那个连着的棍子……”
即使十分费力,槿仍然不断的用双手在空气中划出一个非常大的半圆,然后上下挥动,以及让人怀疑是在释放什么奇怪法术的复杂手势想要以此在物理层面展现她所看见的光景,而茉轻叹了一声后不禁用手扶住了额头。
“总之就是,那个“大猫”攻击了押送你的队伍,而锁链也突然断了于是你就顺势逃掉了,他们也因为都死了所以没人再把你抓住,是吧?”
尽可能收集了有用的信息后,茉以高超的理解力做出总结,而听见茉干净利落的说出了自己百般思索和比划都未能形成的话语,槿十分高兴的点了点头,但又很快恢复了踏进河水之前的那份忧郁,因为她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如果那些负责押送的人被发现因为她而失踪了,村民们再抓住她之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你啊……我真的是搞不懂,现在也搞不懂,为什么你就是不能甩下那些恶心的家伙呢?明明这么做就不用再担心什么了,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的吧?我当然也会和你一起离开的,现在不就是个好机会吗?”
茉发自内心的提问对于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槿来说似乎有些难懂,但她能够感受到,朋友蕴含其中的真心实意,于是露出了有些寂寞的笑容。
“我知道,我知道的……他们经常伤害我,弄疼我,可是他们说过,我是“神”的恩赐吧?如果没有我的话,大家就都活不下……”
“那是他们咎由自取!明明一个个都没缺胳膊少腿,男人既不去打猎也不去种地,女人从不拿起纺锤,老人也和他们一样只想着从一个女孩身上不断取肉吃,这算什么?!这样恶心人的村子就该被一把火烧干净了!!!”
看着站在河水中的槿因为过度震惊而放大的瞳孔,茉才意识到了自己刚才陷入了怎样的失态之中,于是一把跳了下去,紧紧抱住了槿残破不堪的身躯。
“抱歉,我不是想吓唬你,我……实在是太担心你了,因为那根本不该是一个人……一个女孩子该过的生活。”
感受着拥抱自己的茉身上不断传来的体温,这让槿的心多少放松了下来,保持着那一抹有些寂寞的微笑,她也学着茉的样子回抱了过去,并轻拍着她的后背。
“没关系的,我还能够忍耐,他们实在是离不开我,我不会死,但他们会,如果我走了的话大家都会死掉的,你之前告诉我的那个词……是念“命运”吗?如果说这就是像个词所说的,注定的事的话,我想我也只能接受了。”
“到底……有谁会这么理所当然的接受那么……残酷的事啊……”
不知不觉间,茉炙热的泪水已经滑落在槿的身上,而她只是继续轻缓的拍着茉的后背,就像她第一次拥抱自己时做的那样,为她送上一份安慰,没过太久,茉用她的衣袖迅速抹掉了残留于眼角的眼泪,随后用双手搭住了槿的两肩。
“哎……真是的,本来想安慰你怎么自己先哭起来了,不管怎样,难得又见你出来了,那就一起去玩些什么吧,就在这里游泳?还是想去老地方聊天?我最近去了一趟城里,见到了很多有趣的事物哦。”
看着变得和以往一样开朗的茉,槿彻底安心了下来,然后认真的思考起现在该做些什么,她想要和茉一起做的事有太多太多,小到一起去摘下森林中最鲜艳的花,大到一起去偷看临近的村子为每个月的祭典制作专用陶器,准备进献给神明的祭品的过程,只可惜这些短暂的美好最后通常都是以槿被她村子里的强壮男人拖走作为结束,不过至少现在,她们都会充分的享受这宝贵的时光。
“唔……我想上去了,泡久了的话感觉有点凉凉的,而且伤也已经……”
“啊……!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今天我带你去个新的地方!林子里已经安全了!”
看着森林彼端的太阳逐渐没入山间,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样,激动的在河里跳了起来,并一把抓住槿满是伤痕的手将她带上河岸,而后两人就这样在逐渐阴沉下来的森林里不断穿梭着,猫头鹰的鸣叫与野兽的低吼也逐渐开始在吹过两人耳侧的风中响起,而她们则理所当然的将其无视,任由风吹过她们乱糟糟的长发和一头精心修剪过的短发。跨过一道又一道的灌木与杂草,小心的避开砾石与狼群的巢穴,最后又穿过一片隔开了森林的荒地,槿与茉总算是到达了后者所说的“新的地方”,位于森林中心的一片空地,树木在那里被一块从地上突起的巨石隔出了一片圆形的空地,而巨石朝向天空的那一面光滑无比,朝向地面的部分则生满苔藓,最为让人动容的则是围着巨石所生长的,一片无比鲜艳,繁盛的花丛,夕阳余晖照耀下的花丛映入眼帘的一瞬,槿就睁大了眼睛,开心的跑了过去,钻进洁白的花丛之中,深深的呼吸着其中的芬芳,而茉看见她的样子也不禁笑了出来,立马跟了过去。
“好香啊,好香啊这里,茉你是怎么找到的?我好喜欢呀!!!”
看着满是伤痕的少女在花丛中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茉也暂时忘却了在她心中闷烧的那份愤怒,然后单手搭住了槿的肩膀。
“还不止如此,来这边,一会能看见很厉害的东西。”
像是以身作则般,茉率先登上了巨石的朝向天空的背面,朝着槿伸出了手示意她过来,而槿看了看身旁的花丛后,从中捧起了一从白色的花朵,左手紧握着花,右手则握住了茉的手,两三步就登上了这座宽阔的岩石,确认她站稳脚跟后,茉就坐在了石头上,随后躺了下去拍了拍一旁的空地,示意槿也这么做。
“诶?要在这儿睡觉吗?我还不怎么困呀?”
“怎么会,乖乖躺下就行了,不然仰着脖子看多累啊。”
“噢……哦……”
虽然完全没有理解茉的意图,但槿还是选择了照做,将手中的鲜花放在身边后小心翼翼的躺了下去,面朝着森林上空由黄昏的橙色逐渐开始染上幽蓝。
“啊对了,把那些花给我。”
“嗯?想要的话自己下去取嘛!”
“哎!那多麻烦,快给我拿来吧!”
“呜呜……不过我们要在这里躺多久呀?这是新的游戏吗?”
最后还是侧过身把花递给了茉的槿看着已经看过许多次的天空,不禁发出了疑问,而后者接过花束以后也将身体侧到了另一面,然后才回答道。
“也算是吧,马上就能看见了。”
夜幕降临,森林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在狼的嚎叫声中满月渐渐从云层之中浮现出来,用她苍白而柔和的光芒给这黑暗的森林带去了些许光亮,而槿与茉就继续这样,分别保持着平躺与侧躺的状态仰望头顶那片深邃的紫罗兰色星空。
“好漂亮呐……不过我在地窖里每晚也能看到哦?如果就为了这个的话是不是有点无聊呀。”
“我当然知道,再过一会你就能看见了,那颗在愚民的村落与土地上绝不可能看见的,最漂亮的星星。”
说着的同时,茉悄悄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而槿在偏过头看了她一眼之后也只能再继续静心等待,可手腕与脚踝上的镣铐像是要故意破坏这份宁静似的,随着槿的动作不断摩擦着岩石光滑的表面,在刺耳至极的摩擦声中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划痕,在这之后又过了段时间,茉总算也平躺了过来,捏了捏差点睡着的槿满是伤痕的脸蛋。
“唔嗯……怎么了?我没睡着哦!”
“少来了,时候到了,你看我手指着的那个星星。”
顺着茉指向夜空的手指望去,槿努力的寻找着她指尖所对准的那颗星星,无垠的星空之中,确实存在着一颗与众不同的星星,当槿的眼神与其对上的时候,甚至产生了一种快要被吸入其中的微妙错觉,因为它实在是过于明亮,过于美丽。
若有一天能与她一同去到那颗星星上眺望星空,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如果说其他的星星是月亮的子嗣,那这一颗恐怕就只能说是太阳本人所指派的信使,与那些拥有与月光同样温柔而闪亮的银色星星截然相反,那颗遥远的行星散发着的是有如日光的璀璨金色,光环般围绕着星体的金色中央则是一颗纯黑色的球体,漆黑的程度之深甚至让人无法否定那其实是一个发光的黑洞,它就这样跻身于群星之间,用异样的光芒盖过其他所有星辰,紫罗兰色的夜空唯独在它的周围被染成了无比神秘、尊贵的黑金色,槿与茉此刻都怀着同样的崇敬之情望向这颗独一无二的星星。
“槿,你还记得吗?我家的主业就是为那些有钱人家去看星象,父亲还在这边的时候就见过那颗星星了,他告诉我,那颗星星象征着神的使者,神一直都在看着我们,以及我们的土地,家园。”
侧过头去倾听茉的话语后再次仰望那颗引人注目的星星,槿眼中的它似乎燃起了更为明亮的光辉,宛若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神的使者啊……哎?”
“怎么了?”
“没……没什么,大概是我看错了吧,总觉得它刚刚好像闪了一下。”
“咱们今天跑了这么久,也许对你来说有点太刺激了?不过,现在可以先坐起来了,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
“真的???是什么呀?!”
问着的同时,槿从巨石光滑的表面上坐了起来,但因为脚踝上的那副青铜镣铐的缘故,她没法将腿盘起来,只能像躺着的时候那样把两腿平放在石面上,然后满心期待的看着将手隐藏在身后的茉,紧接着,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的将某个环状物体扣在了槿乌黑的头顶上,得意的露出了微笑,而槿则感到她的头顶隔着发丝传来了一股完全不值得在意的轻微重量,尽可能将眼睛的向上看,并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头上的物品后,她明白了,这是用她刚刚摘下的花朵编织成的花环。
槿头顶上纯白的茉莉花环在月光的照亮下给人以一种别样的寂静美,而制作了它的茉也因此看的有些入迷,夜晚好像将槿身上的那些可怖伤痕悉数抹去了一般,而皎白的月光则平衡了她身上因愈合的伤口而变得不均匀的肤色,除去小小的伤感外,茉其实多少也开始感到了高兴,因为若太阳落山还没有人前来将槿带回去的话,一般都代表着她能够一直玩到第二天,而这也意味这她将在这之后遭到更为残忍的惩罚……
一旦想到这一点,茉就情不自禁的握紧了她的拳头而槿像是对此有所察觉一般,伸出了她仍被青铜镣铐所束缚的一只手,握住了茉的手之后对她说道。
“没关系的,现在就好好玩吧,毕竟我也不知道下一次能到外面来是什么时候了,对了对了,等天亮了再继续教我上次你说的那个字吧!就是那个很像会爬的石头的圆头蜥蜴……”
“会爬的石头……圆头……蜥蜴?难不成是在说乌龟吗?噢,那个啊,你还有印象就好,那个可是用来记载事件的重要材料呢,它……”
因为比谁都清楚,自己大概永远也没法改变槿那为他人着想到已经有些病态的心,所以茉也只能选择接受,并像这样尽可能的包容她,为她在这样短暂而宝贵的的时刻送上一份抚慰,这样的茉就算说是她在这个充满悲剧与不讲理的世界里“唯一的朋友”也毫不为过。
记忆的碎片毫无预兆的迎来结束,当神父正以这名为“槿”的少女的视角沉浸在这份让人为之动容的友谊中时,他通过槿的双眼所见的星空再度开始了变化,在短短几秒内与周遭的森林一同瓦解,将一切都恢复到了那片暗紫色的空间之中,没有给他任何将所见的一切联系起来的时间,他的脑内再次响起了槿那年轻的声音,她正念着神父在资料室中所见的,那“预言”的后续。
“神的使者与人类之神都无法阻止,她的王座将要耸立在行将就木的世界中心,她终将夺得五个祭品,她必将登上王座,就连天使也因屈服于那无边的神力而侍于她的身侧,真正的神将要于她的王座之上迎来重生。”
猛地睁开双眼,安之顾再次看见了仍笼罩在黑暗中树林,听见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所发出的轰鸣,随后是身体对剧烈摇晃的感受,以及一次又一次呼唤他的声音。
“喂,喂?老师?你到底在看什么?再不说话我就喊医务组过来了?喂?”
纯白的身影不停地在面前晃动手臂想要引起注意,这时安之顾才彻底回过神来,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已经拿在手上的祭文后,他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我在这里站了多久?”
听到神父的提问,本就已经感到十分奇怪的安琪更是不可思议的挑起了她白色的眉毛,停顿了大概一两秒后反问了回去。
“多久?你在说什么?一共才五分钟啊,你把地上那玩意捡起来以后就一直在这盯着它发呆,害的我不得不彻底过了一把指挥官的瘾啊。”
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安之顾径直走向了早已在树林边等待的装甲车,安琪也顾不上继续追问的念头,对着远处靠在树上打盹的森无打了个手势后就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