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破风之声,锐利的钢箭带着轻微的弧度,刺入了离宇白五十公尺开外的土地里。箭羽被强烈的反动力震荡,发出一阵嗡鸣。

借由这记威吓性质的射击,原本想要接近二人的山狼刨了刨前爪,像是被惊吓到了似的,掉头离开。

确认野兽已经走远之后,宇白碧走到钢箭落下的地方,将箭镞从地里拔出,重新放回自己的箭筒里。

“这就是第三次了,这次很幸运,没有遇到熊。”宇白碧这样感慨着,拨了拨弓弦,确认自己的爱弓状态是否良好。

“宇白小姐,每次都只是把狼群吓走了而已呢。”

“我们不是猎人,只不过是想上山罢了,没有必要夺走它们的生命。”宇白碧走在桐生的前面,右手持弓,左手则将箭搭在弓弦上,时刻注意着周遭的动向,“只不过,这也只是自诩强大者奢侈的怜悯罢了,如果处在危及生命的时刻,人类不管用出怎样卑鄙残忍的手段也不足为奇。”

“因为生存就是生物的本能吧,我想现在的宇白小姐,也只是在尊重它们的本能罢了。”

“谢谢你能这么想。”

穿过繁密的山林,二人来到一处几近垂直的峭壁之下。高度大概在二十公尺左右,确认后方没有野兽出没后,宇白碧将弓收好,抬头望向峭壁上方。

“爬上这里之后,便是直通辉夜峰的路了。桐生君,你对攀岩擅长吗?”

“这……我也不太确定,毕竟没这方面的记忆……”桐生盯着那望而生厌的岩墙,后脑勺似乎感到一阵恶寒。

下意识地感到害怕,或许自己天生地对高处没辙也说不定。

“从你那副表情来判断,看来不能太指望你能独自上去呢。”

“十、十分抱歉。”虽然有些刺伤他的自尊心,桐生却不得不点头承认。

“唔……没办法。”

宇白碧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随即轻轻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像是在下定决心。

“「淬身·龙星内劲」。”她在空气中书写下文字,神秘的纹路化作红色的光流,钻入了宇白碧的体内。

这是桐生第二次看到宇白施展那奇异的秘术,据说那是三日月巫女的特权。能够操控现象,调动元素的魔法,所能应用的范围也很宽泛,桐生有些好奇,现在的她想要用魔法来干什么。

“桐生君,麻烦靠近一点。”宇白碧转过身,同时微微张开自己的双臂。“请搂住我的脖子。”

“咦、咦咦咦!?”

“为什么突然开始大喊大叫?”

“因为宇白小姐、那个——说、说了……”他开始在空气上胡乱地比划起来,宇白碧的话不难理解,但突然提这种不着边际的要求,令桐生过剩的想象力开始全力运转。

“桐生君一个人是爬不上那段岩壁的吧,我也没有准备绳索之类的东西。所以现在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不就是让我带着你上去么?”

“刚才我使用了能强化身体的魔法,所以带着桐生君跳上去也完全没有问题。”

“但是……”搂住脖子就意味着要让身体紧贴,对于现在的桐生来说难度实在过高。

“请快一点,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似乎对桐生唯唯诺诺的态度感到有些不快,宇白有些强硬地说。

“我知道了……”他缓缓地走到宇白碧的身前,僵硬地伸出自己的双手。

在那么近的距离之下端详这位女孩的相貌,桐生不禁有些看得出神。

厚厚的刘海儿被剪得有些零碎,贴在额头前,突显出女孩子特有的清爽与轻灵;小小的鹅蛋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稚气,像是被雕刻名家一口气雕琢而成,诠释了传统的和风美感,兼有含蓄的典雅与海岛人特有的活泼,是二者完美的结合。

鼻子嗅到了一股薄荷的清香,还未来得及思考这阵香气来源于哪里,桐生便在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瞳中看到了自己慌不择路的表情。

为了防止自己被当作变态,桐生连忙闭上眼,将手臂伸过宇白的肩膀,在脖子后闭合。

“请再搂紧一点。”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桐生在心里哀嚎着,但还是鼓起勇气,将手臂的环缩小了一点。

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贴到了少女鬓后的秀发,以及温软的耳垂,整个世界似乎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躁乱的心跳,以及持续升高的体温。

宇白碧稍稍弯腰,右手穿过桐生的膝盖窝,左手则从后背将他托住,借助「龙星内劲」的增幅,轻而易举地将其抱了起来。

当双脚离开地面的时候,桐生原本便已黑暗一片的视野突然感到一股眩晕感,意识到自己正被一位同龄的少女“公主抱”着,无法言喻的羞耻和失重感让他更搂紧了宇白几分。

“准备好,桐生君。”

“唔呜呜——嗯……”

就像鸟儿拍打翅膀,越向天空。

身体感到气流的急剧变化,但这种体验仅过了一瞬间,周围的空气又平静下来。

“你、你要搂到什么时候啊……”

耳边响起了女孩细如蚊鸣的声音,桐生像触电般松手,身体失去了平衡的支点,摔在地上。

“对、对不起!”好不容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的却只是少女的背影。

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宇白碧转过身,脸颊上的洋红还未彻底散去。“好了,我们继续往上走吧。”

说罢,便以远超之前的步速,头也不回地走上环山的坡道。

因为已经跨过了动植物繁茂的山麓地带,狭隘的山道让大型野兽基本无法在这个地段出没。之前宇白跳上的岩峭上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辉夜峰”三个字,代表着二人已经完全进入了天之岩户最为神秘而神圣的地带。

剩下的部分与其是在爬山,不如说在登塔,好似动植物们有在刻意规避这座山一样,在往上走了大概有几百米之后,山脚处常见的乔木林已基本绝境,连矮矮的灌木丛也见不到多少。

仿佛这座山在有意地驱逐着大地上的生命,一联想到这一点,桐生便觉得迎面传来一股厚重的压迫感。

想向走在前面的宇白搭话,但经历了刚才那阵略为尴尬的风波后,那位巫女的背影就开始传来一股“请勿靠近”的气场。

沉默成了时间的催化剂,令桐生回过神的,是自己的鼻尖突然蹭了一圈水汽而带来的瘙痒感。

不知何时,他已置身于云层之中。

周围飘着乳白色的空气,想要伸手去抓,下一秒便消散不见,只留下覆盖在手心上的一层细密水珠。

已经看不到下方岛屿的景色了,在视野的地平线,天与海的分界线不再明朗,云端似乎和海洋交融在一起,仿佛天空在此刻沉坠。

“我们到了,桐生君。”宇白停下了脚步。

桐生走到和她并肩的位置,发现在一直蜿蜒向上的山道的前方,出现了一块平地。

而在那之后,已经没有再往上的道路了。

“这就是……辉夜峰的最高点。”

那是一片空无一物的土地,除了在周边缭绕的云层之外,桐生他们所到达的场所,仅有一件事物屹立于此。

那是一道「门」。

在这片空地的正中央,有一道宛如石碑状的大门。

没有繁杂的装饰,艰涩的雕纹,只是最原始的,「门」这一概念的呈现。

通体呈混沌的深青色,表面反射着天际的光泽,却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所制成。

只看了一眼,桐生心中便有一个念头不自觉地产生。

那「绝不可能是人所打造的事物」。

「门」的顶端向下凹陷,两边微微翘起,似乎有些像人们在神社前所设置的鸟居。那是通道,连接着人类绝不可能到达的彼端。

“神……就是在这里「降临」的吗……”

“没错。”宇白碧点点头,“「辉夜」乃天界降临至凡间的神女,那是一位即便在黑夜中也如宝石般闪耀的女子,所以,三日月人便将那位跨越了「界限」(Level)的存在,冠以辉夜之名。”

“然后,即便神的身姿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其所留下的痕迹却残存了下来。”

“那意味着,人类直接目击到了神明的降临吗?”

“不。我们三日月人的祖先,是在那场「神降」之后,才脱离西斯提亚大陆,跨越海洋,来追溯所谓神明的「根源」的。神明的出现结束了世界的混沌,所以我们才会前来,不过只是为了更理解这个世界「本身」罢了。”

“那是……什么意思?”

“抱歉,这些都是些无关的话题,请把它当作是巫女的梦呓吧。”宇白摇了摇头,避开了桐生的追问。“话说,桐生君有感觉到什么吗?这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么。”

“确实……不过……”桐生转过头,看向那扇「门」。

并没有感到什么特别——正当他想这么脱口而出的时候,眼前的光景似乎扭曲了。

以那扇门的中心为焦点,所有的云、光线与桐生的视线被其牵扯着,原本中空的门扉之后,由水雾和闪电交织成漩涡的幻影。

眼前像是盖上了一层歌剧的幕布,雷电与天火是交响乐的轰鸣,左眼与右眼所看到的事物仿佛分割开来,在光与暗的狭间不断切换。

隐隐约约地,脑海中溢出的记忆与视野重叠,桐生看见了,看见有一位「人影」,自门的背后踏下这片土地。

比夜空更深邃的漆黑长发,如月光凝聚而生的纯白肌肤;那个「人」,不,那位「存在」拥有着玻璃似的透明双瞳,空洞地审视着世间的一切。

「Ta」的身边,围聚着世界所有的色彩——赤、蓝、白、紫、绿、黄……色彩的光点爆发开来,散落至世界的各个角落。

随后,Ta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玻璃双眼与桐生冰蓝色的眸子对视,仿佛也倒映出了相同的色彩。

像是被这诡秘的目光所洞穿了,胸口处传来阵阵疼痛,像是肋骨刺入了自己的心脏,身体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一般。

“这、这是……”桐生捂着头,想要把这幅景象驱逐出自己的双眼,那不是属于他的记忆,那是来自遥远过去的残像。

“桐生君?”

宇白碧的声音好似一寸一寸地朝他远离,就像永远传达不到的回响。

睁开眼的一瞬,脚底又踩上了那片纯白的大地。

“宇白小姐?宇白小姐!?”桐生焦急地喊着那个名字,当然,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以及——

“来到这里的第一句话便是呼唤其他女人的名字——不知为何,妾身的心情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呐。”

感觉到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桐生回过头,发现是那位如雪一般的少女。

少女的身高刚到桐生的下巴,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露出了类似埋怨的神色。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人!?”

“请不要着急,你是在担心那位女孩的安危吧。”少女猜出了桐生的心思,略显无奈地耸耸肩,“没关系,你待在这里——「Mid Level」的时间,并不会影响到表象世界(Low Level)的运转。”

“至于妾身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记得上次也没能好好地说清楚吧。”少女向桐生挽起自己的裙角,微微一屈膝,“作为妾身的契约者,My Master,这种问题你不是最为清楚不过了么——”

“妾身乃汝之「力量」,仅此而已。”她向桐生展露纯粹的微笑。

“不……我不是指那种方面的……”桐生被少女的回答绕得有些不明所以,“我想问的、怎么说,是更为简单的——”

“比如,你的「名字」是什么?”

“呼呼,原来如此。你的想法甚是单纯。”少女像是被桐生逗笑了,“很遗憾,妾身和现在的你一样,只是个「无名」的存在,所以,名字什么的,自然没有。”

“不过,如果作为契约者的你想要为妾身冠以某种代称的话,妾身也不会反对。”

“什么意思……?”

“就像是——喂、你,在第一眼看到妾身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为何?”她像风车一样咕噜噜地原地转了一圈,向桐生提问。

“了解,好,就这么决定吧。”没等桐生开口,少女便自顾自地接过话头,“从现在开始,妾身的名字便是「雪女」(Yukiane),你要是唤作‘雪姐姐’(Anesan)也是可以的哦。”

“雪、雪姐姐……”确实这个名字的确和自己联想到的相差无几,不过,为什么突然他就低了一个辈分?

“好、好,果然,虽然你是作为妾身的主人,然而妾身还是要比你年长,这样子就扯平了。”雪女自顾自地点点头。

“好了,这样子就解决一问,接下来才是重点。”雪女这样说道,“你也想知道吧,为什么妾身要突然将你拉到这里来。”

“是那段记忆的缘故么。”

“那段画面代表着什么,你应该已经通过那位叫宇白的小姑娘的话里猜到了吧。”

“那是……神……”桐生摁着太阳穴,从神经中传来的刺痛还尚未平息,“那不是我的记忆……吗?”

“不必感到迷茫,妾身的契约者,再怎么说,你在这世上也只渡过了短短十几年的时光,而那份记忆则来自遥远的过去。”

“那是妾身的记忆,不,说是「体验」应该更为准确吧。”

“但是,妾身也没能想到,你们能来到这里,来到这个「起始之地」。”雪女轻轻叹了口气,“明明是妾身一辈子也不想再回到的地方呢。”

“那道门,和你有什么关联吗?”

“门的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那个存在选择在这里从至高的「High Level」来到这个世界,这一行为本身让这座小岛被赋予了「通道」的意义。”

“妾身借由那个存在的现界而诞生,从某种含义上,那个存在便是妾身的「制造者」。”

“雪姐姐……是神亲手创造的吗?”

“虽然很不想承认,不过也差不多,这也是最为麻烦的一点。”

“麻烦?”

“现在,妾身的契约者为汝,换句话说,你也是妾身的拥有者。”雪女伸出手,抚摸着桐生的脸颊,“但是,自持着制造者傲慢的她,断然不会承认这层事实吧。”

“这扇门乃连接着现世与「世界单元」(World Unit)的通道,也是最容易产生「狭缝」的地方。在数千年前的那场神降结束之后,神的「碎片」散裂至世界的各个角落,而其中最为关键的「核」,似乎又被改造成了别的形式……”

“等、等一等……”桐生打断雪女的低头自语,“从中间开始我就听不懂了,这和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关系吗?”

“真是的,所以说年轻人缺乏耐心。”雪女向桐生吐了吐舌头,“不过要详细说明的话,不论花多少时间也不够用,妾身就直接挑最重点的讲吧。”

“作为存在——也就是你口中所谓的神明在表象世界降临的地方,这座辉夜峰,以及你与那位宇白小姐所见到的那扇门的空间,其实处于一个极为不稳定的状态。虽然很微弱,不过在门中所产生的狭缝里,还有着一丝丝神的残念存在着。”

“神……的残念?”桐生有些恍惚,雪女的话意味着,自己在刚才所看到景象,不仅仅是单纯的“记忆”而已?

那位在数千年前踏上这片土地的神明,现在也……

“所谓残念,不过是遥远记忆的幻象罢了,但是,如果把对象换作是神明的话,原本只如清风一般的执念,也可能化作怒涛的龙卷。”

“然后,她的目标是你哟,妾身的契约者。”

“我……”桐生不禁感到一阵心悖,被那对妖异的玻璃双瞳盯上的对象,是自己?

“因为,在她的眼里看来,是你把妾身,从她的身边抢走了吧。”

“怎么会……我明明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种标准的废柴花心人渣中年大叔式的发言是不需要的哦。”雪女似乎有些生气了,她顾着脸颊,双手叉腰,微微昂起下巴,“既然和妾身签订了契约,那么就该好好负起责任来。”

“就算你这么说……”桐生还想再抱怨两句,但他忽然间意识到,来到这座辉夜峰顶端的,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

宇白小姐还待在他的身旁,如果自己所看到的那个存在真的要对他不利的话,宇白小姐的安危也难以得到保障。

“我应该怎么做?”他提出了最为实际的问题。

只凭现在的他,到底能做到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么,My Master。”雪女向后退了一小步,“妾身是你的力量,这一点,最初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吧。”

“只要你还尚存反抗这个世界的决心,妾身的全身心都将为你而使用。”

在桐生的身前,水汽凝结成破碎的冰屑,像是被不知名的力量所吸引,细碎的冰如雪花一般飘落,聚拢成形。

美丽而狰狞的长刀漂浮在这片纯白之上,银白色的刀柄熠熠生辉。

“来,握住它。然后,呼唤吧。”雪女抓起桐生的手,“只要这样,妾身便会回应你。”

“现在,正是你面对自己,展露反抗灵魂的觉醒之时。”

“只要,轻轻地说出那个名字就好。”

雪女的轻吟好似钻进了他的喉咙,引导着他追忆起那份属于他的决意。

桐生凝视着那把长刀,嘴唇不自觉地蠕动着。

右手握住刀柄的那一刻,仿佛跌入了永冻的冰夜,在刺骨的冰窟中坠落着,然后——

强烈的光冲破了那道记忆中的迷雾。

周遭是万花筒一般的画面,但是,像是隔着一层永远的结冰,过去化作模糊的色块逐渐消融。

似乎听到了这样一道声音,萦绕于自己的耳畔,刻在了自己的心房里。

——喂,你,是答应我了吧。

——要做我,永远的、永远的,骑士(Knight)。

然后,他便说出了那个名字。

“「铭刀·冰弦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