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消解。
“……危险!”
少女的呼喊像是跨越了久远的时光,传递到桐生的耳畔。
身体被扑倒的一瞬间,他听到了一阵锐利的嗡鸣。
声音带来的震荡让他的视野也随之震颤,等到他能看清眼前事物的时候,发现在自己之前站着的位置,已经被冲击被腐蚀出了一个深紫色的坑洞。
宇白碧压在他的身上,死死地拽住桐生的肩膀,黑色的瞳仁中倒映着他自己不知所措的神情。
宇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后闪过一阵后怕,如果她的动作再迟一拍,眼前的少年便会在前一刻被焚烧成灰烬。
“那……到底……”她缓缓从桐生的身上站起来,死死盯着某个方向。桐生顺着她的目光追寻,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无生机的玻璃色双瞳。
仿佛能侵染一切的黑色长发一直垂到了地上,娇小的个子不过只有一百五十公分,却给人难以逾越的强大胁迫感。
从外表上能被判断为女性,她的全身只被简单的白色布条所缠绕着,裸露出大片莹白的肌肤。乍一看似乎与宇白碧和桐生无异,然而,她所暴露在空气之下的脖颈、肩部、手肘、膝盖和足跟部分,镶嵌着明显的圆球状关节,整副身体仿佛是由不同的部分拼接而成,比起人类,更像是一具被组合起来的「人偶」。
“不是……幻觉……”桐生咬着自己的嘴唇,让痛意驱赶走自己的恐惧。雪女对自己所说的话不是欺骗,现在的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神明」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那是……辉夜,宇白小姐——”
“为什么……为什么……「门」会突然……”宇白碧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那位存在,那本该只是虚无缥缈的幻影,是早已被埋葬在历史尘埃中的尸体才对。
踏下门扉的“辉夜”歪了歪头,注视着那两个渺小的人类。
似乎在说:“为什么,不乖乖接受余赐予汝的死亡。”
她轻轻向前迈出一步,微微伸出自己的右手。
“宇白小姐,她的目标是——”
“桐生君!好好待在我的身后!”宇白有些焦急地打断了桐生的话,剧变的局势让她有些来不及思考。眼前的“辉夜”虽然只是做了一个不起眼的动作,却已经让她萌生了巨大的危机感。
“「梦重之蝶」。”
“辉夜”轻轻托起的右手心上燃起了紫色的火焰,从那如湖岸灯火的焰心中,诞生出数只透明的蝴蝶。
蝶群扇动着翅膀,带起一阵阵焰状的尘粉,朝宇白二人飞来。
“黄泉之星,噬灵媒之血为食——”
宇白碧咬破自己的手指,用鲜血在空气中飞快地书写着。
“「鬼咒·常世坠星之夜」!”
血红色的光纹闪耀了一瞬,汇聚成光彩夺目的流明。
这是宇白修习至今所能掌握的最高级的秘术,以珍贵的灵媒之血驱动的「鬼咒」,每使用一次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但她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那么多了,下意识地便将自己最后的手段使出,代表着对方已经将恐惧根植在了宇白碧的心里。
从缓缓升起的耀眼光团中攒射出无数光的破片,与那群紫色的焰蝶撞在一起
巨大的冲击带来了强烈的风压,辉夜随手摇曳火焰的一击,与宇白碧最强大的魔法对冲,术式中蕴藏的能量相互瓦解,归于虚无。
宇白碧捧着自己的胸口,心脏在剧烈地鼓动着。束起的马尾因为刚才的强风而被解开,凌乱地披散在肩后。
虽然早已料想到了这样的发展,但当结果实际发生在她的眼前,才彻底将之前因天真和侥幸而残存的希望摧毁。
最强的秘术只是勉强抵挡住了对方的攻击而已,这样继续下去,根本找不出胜利的可能。
「要逃跑吗?」
在这座天之岩户上发生了如此强烈的魔素波动,那位近在咫尺的帝——辉弥红莲没有理由不会察觉到。
只要在这里暂且撤退,等到帝的前来,那么生存的可能性——
脑海中掠过的这个想法,就像被锐利的钢针刺破肺部,让呼吸都成为了一种负担。
从背后感受到的那名少年的视线,宛如永冻的深渊中透射进来的一缕残光。
确实,她与他没有许下彼此守护的誓言,没有永不背弃的羁绊与责任。
宇白碧与桐生的关系,归根到底,只不过比纯粹的陌生人更进一步而已。
但是……
曾一度被「誓言」所背叛的自己,已经不需要这种形式上的东西了。
简单地说,她只是从心情上「不愿就此放弃」。
“「霸骸之钢」。”
冲破被激荡所卷起的云雾的,是辉夜急速逼近的玻璃色双瞳。
她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跨越宇白碧反应的极限,扭转身体,右腿带着墨色的波动,像鞭子一样水平抽出。
“唔——!”
水平的蹴击直接击中了宇白的侧腹部,还没来得及采取任何防御的她,就这样被一瞬间踢飞出十几公尺的距离。
身体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感觉全身的内脏似乎要顺着食道一起呕出,她蜷缩着身体,止不住地吐出鲜血。
“骗人……的……”
只一合,自己就被……
“宇白小姐!”桐生怔怔地看着那位倒在血泊中的少女,愣住了。
“人类,看着余。”
辉夜缓缓放下自己的右脚,走到桐生的跟前。
在那毫无波澜,却带着某种强制力的声音的威迫下,桐生的身体半自动地做出反应。脖子像是被固定住,他盯着那如人偶一般的脸庞,膝盖发软,双腿止不住地发抖。
“好了,窃贼。现在,将原本属于余的,全部归还于余。”她展开双臂,扬起下巴,仿佛世界的君王,“然后跪下,余将赐予汝慈爱与怜悯。”
“那是指什么——能方便透露一下么?”桐生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自心中散发的寒冷驱散恐惧心。
似乎听到了雪女不满的嘀咕——契约者,能不能再有骨气一点?
不能害怕,自己必须要去保护宇白小姐。
不必害怕,因为,自己已不再无能为力。
“自然,是无痛苦的「死」。能够回归黄泉的彼岸,是迷途灵魂无上的幸福。”
“果然……”桐生一副早已预料到了的表情,“谢谢,神明。不过,对于你的好意,我可是敬谢不敏。”
“桐生君……?”宇白碧有些困惑地看着桐生,虽然因为缺血而导致思考有些困难,但她还是有些不解他的回应。
先前那个唯唯诺诺,动不动就脸红的少年,为什么——
“抱歉,宇白小姐。这里就先交给我吧。”他对宇白碧露出宽慰的一笑。
“愚蠢。”
辉夜举起她的右手,紫色的火焰在一瞬间绽开。
“「盖天之炎」。”
狂放的紫炎如奔腾的猛兽,倒映在桐生冰蓝色的眸子里。
微微弯腰,将右手握于腰间。
感知周遭的气息,然后,将要斩断的事物一一锁定。
对于自己为什么有自信去做到这样的事,桐生连一点头绪也没有。
但是,身体内部有股不知名的推进力在作用着,哪怕脑海中已经丧失了过去的记忆,但在无数的岁月中所锤炼的、所掌握的、所跨越的,早已被自己的身体所铭刻。
也许只是无心的猜测,但宇白碧确实说中了。
他是「剑士」,是手握刀剑,穷极斩断之人。
“「铭刀·冰弦刹」,启动。”
大气中的云雾、雨滴与水汽在被冻结的时间中凝结,随后,汇聚成刃。
无隐无踪,如梦似幻。
久违的重量重新回到了手掌与腰际,骇人的炎兽已经推送至自己的眼前。
宛如在碧洗的苍空下卷起一阵纯白的风暴。
漫天的冰雪斩断了紫色的毒焰,当凝固的冰晶化作粉尘散去之时,从中诞生的,是一把清澈如水,华丽至极的长刀。
那是桐生第一次看到那把暗藏在青色刀鞘下的「冰弦刹」的真身。
蓝白两色的刀刃像是永不会熔化的结冰,纤细的刀身带着优雅的弧度,仿佛那位如雪一般的少女。
“那、那是……”宇白碧看着那位挥舞着冰蓝色太刀的黑发少年,似乎连身体的疼痛也短暂地忘却了。
“呼……这就是,余所创造出的「Idea」……看起来被改造成了有趣的模样呢。”辉夜那宛如面具一般的脸庞,第一次出现了某种于类似“表情”的改变,“还给我,虫子,这是汝最后的机会。”
——如果你就那么顺从了的话,妾身可绝不会轻饶你哦,契约者。
脑海内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很遗憾,看样子‘她’似乎并不想回到你的身边,神明。”
“呵呵,不过是诞生了虚伪的灵智,就想忤逆余的意志么。”
“「冥灯之雷」。”
辉夜的双脚轻点地面,亮紫色的电光便自劈裂的地面疾走,朝着桐生奔涌而来。
“「壹式·鵺咬」。”
纳刀入鞘,随即垫步向前,让身体尽可能地紧贴地面。
借助冲刺的力道,将重心灌注于腹部与腰间,捕捉到那藤蔓似的雷光,拔刀一闪。
冰刃接触到树枝状的闪电,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实体的紫电被接连斩断,双方的距离被一口气缩小至零。
“「肆式·祸讨」。”
冰弦刹划过无数道虚幻的轨迹,但那只是用来迷惑视线的佯攻,藏在所有斩击后的神速一剑,自下而上向辉夜袭去。
“咣当”一声,势不可挡的刀刃与某物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刀锋斩在了辉夜抬起的右臂之上。看起来只是如白瓷一般脆弱的身躯,却足以让身为神器的冰弦刹发出悲鸣。
见到自己的攻势被挡下,桐生直接借着反冲力倒撤而开,他刚才已经领略到辉夜在近身战上的恐怖。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用出的踢技「霸骸之钢」能让宇白碧在瞬间失去战斗力,那已经不是技巧所能够弥补的,那是绝对「力量」上的差距。
哪怕只是一缕残魂构成,神明的身躯本身便是最为强大的武器。
所以,胜负必须在一瞬间决出。
“「叁式·幻羽」。”
将身体加速到极限,让刀锋游走于鞘与敌人的间隙之中。如果现在以他的剑不足以一口气打倒神明的话,那么就在连绵不绝的攻势中积蓄力量。
桐生的身影不断在辉夜的身边一闪而过,每一次接近都会带来一记神速的拔刀斩,不仅仅是为了迷惑对方的判断,更是在寻找斩击的最好角度。
辉夜的玻璃眼睛追寻着桐生的踪迹,面对他侵扰式的进攻,她也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在她看来,这样的剑不过是轻灵的羽毛扫过皮肤,连挠痒痒也称不上。
“这是人类的「剑技」么,看起来并不是什么无聊的发明呢。”
“桐生君……那种剑是……”
宇白碧用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忍着剧痛坐起,接着在空气中写下文字,开始使用治疗类的秘术愈合自己的伤口。
但是,让她感到无比吃惊的,是桐生的动作。
宇白碧作为三日月剑术的名门——神念一刀流的修行者,只差一点便能得到象征着流派入室水准的「目录」。对于三日月其它有名的剑术流派和道场,她也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
不论是主张在对决中无所不用其极的「双天通明流」,还是将空禅之意融入到剑技中的「静心天道流」,抑或是宇白自己修行的神念一刀流,都是经历过古老的传承,被历史的雨水彻底浸泡洗刷过后才形成的理念。
所以,每当挥剑时就会思考,因为自己的剑上承载的,不只是自己,还有着自流派开创以来便存在着的执念。
但在桐生的剑中,宇白碧看不到那样的拘泥感。
他只是、只是在「纯粹地挥舞着自己的剑」罢了。
不曾看到过的剑技,与少年伴生的那把冰雪长刀。
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眼里,便只有他的身影存在着了。
“就是——现在!”
总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每当那对玻璃色的双眼与自己的目光交织,那份捉摸不定的瘙痒感便会加剧一分。
当「幻羽」不知是第几次砍在那几近钢铁的躯体上时,桐生的知觉已经被加速到极限。
现在的他,似乎能够看到了。
反手将刀插入地面,急冻的霜气在地表上瞬间蔓延,在辉夜的身上开出了深蓝色的荆棘。
“冰……”
“「玖式·斩铁」!”
伴随着清脆的破冰声,桐生改为双手持刀,朝辉夜发起最后的突进。
蓝白两色的刀刃,染上了苍色的光辉。
视野中的一切色彩被剥离,在只有黑与白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想要斩断的事物,以及绝对要将其斩断的决意。
桐生一跃而起,身体借着离心力旋转,而刀刃则借着旋转而加速。
仿佛在空中跳起了圆舞,周围的残云被冰弦刹所吸引,卷起了狂乱而盛大的气浪。
所瞄准的部位,是辉夜的躯干与脖颈连接的「圆球状关节」。
桐生知道,也许自己真的斩断辉夜的头颅,也不一定能彻底杀死她。作为神明的她哪怕身体特征多么接近人类,也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要害与弱点。
只不过,能让他毫不犹豫地使出这破釜沉舟的一剑的,是脑海内雪女对他诉说的话语。
——契约者,要相信自己的剑。
摇曳着苍色轨迹的冰弦刹,离砍入辉夜的脖子,还有不到五公分的距离。
“「慈怜之盾」。”
辉夜的周身浮现出骸骨状的盾牌,将缠绕在身上的寒冰荆棘一一震碎的同时,抵挡住了桐生必杀的剑技。
“唔……”
带着义无反顾气势的斩击被防御住,巨大的反冲力从刀柄传递到他的手心里,双手上脆弱的大部分经络被震断,从虎口处渗出了汩汩鲜血。
但是,不能够在这里停下。
这是他将自己的之前所积攒的全部气势灌注进去的一击,换句话说,现在的桐生,也唯有挥出这一剑的力量而已。
如果在这里被阻拦下来的话,一切就结束了。
所以,绝对不能停下。
只要一点也好,哪怕之后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也好。
雪女,以及冰弦刹。
仅只现在,将全部的力量借给我!
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刀刃上,压榨自己的精神,挥出登峰造极的一击。
被半透明的骸骨阻拦在外的剑锋,正一点一点地渗透进去。
双方的身影就此交错。
鲜红的血珠在空中飞舞。
缓缓滴在地面上的,是从辉夜纤细的脖子中洒落的鲜血。
如陶瓷一般白暂的肌肤中划过一道虚缓的弧线,那是被铭刀·冰弦刹所切开的刀伤,从切口处溢出的丝丝红线顺流而下,染红了缠裹在辉夜身上的白色布条。
“可恶……还是……太浅了……。”
桐生半跪下来,用冰弦刹勉强支撑着身体,为了打破那层骸骨盾牌,他所付出的比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过度使用的肌肉开始反噬他的神经,本来他的身体在刚苏醒后就算不上健康,能够让他一连串地使出剑技的,更多的还是来自意志上的推进力。
清澈的刀刃沾染上一层白雾,正不规律地向外喷吐着冻气,不只是桐生,他的爱刀似乎也到达了极限。
为什么没有砍中——桐生的脑海中只是重复着这个疑问。
在剑技完成的最后一刻,刀刃所传递过来的手感出现了一霎那的异常。
仿佛,时间在那一刻静止。
“这就是……血,么。”辉夜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脖子上的血痕,放到自己的眼前,摩擦着那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原来如此,人类,认为余会流血吗?”
“不过,竟然斩开了余的防御,这还真是值得褒奖。”
“你……”
桐生慢慢地借助冰弦刹站了起来,手臂不断传来撕裂的痛感,四肢跟散了架似的,光是要维持姿势已经费尽了他的全力。
“「蚀虚之刻」。”
仿佛听到了时针重合的滴答声,没等桐生反应过来,辉夜的身影便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放弃挣扎吧,当汝等还尚不知时间与空间为何物之时,它们便已是余的囊中之物了。”
“是这样……吗……”
桐生这才明白,辉夜究竟是依靠什么才躲开了自己的「斩铁」。
“竟然能够操控时间……什么的……真是耍赖啊……”
但是,就算理解了,也并不代表能够找出攻略的办法。
以自己现在的剑,是斩不到跳脱于时间夹缝中的事物的,这也说明了,打一开始,他就没可能战胜眼前这位神明。
哪怕只是一缕顽固的残念,也不是人类能够僭越的对象么。
“有趣的东西已经看够了,谢谢,人类。”令桐生有些意外的是,这位无感情的人偶竟知道“道谢”为何物。
“让余观看了一场不算滑稽的演出,算是在收回失物前的小小余兴吧。”
“为什么,Idea们会青睐于这样的生物呢……算了,在这之后再好好问个清楚也无妨。”
“那么,到了该归还的时间了。”辉夜的右手上,再次燃起了与之前无异的黑色波动。
“「霸骸之钢」。”
“三轮山之幸魂、奇魂、和魂,于常世之海升腾燃炎,撕裂云烟之海龙、逐日之魔狼——”
“破邪显正,烈闪辉光!”
“嗯?”
从背后奔腾袭来的赤红光流,与辉夜下意识回拉的右臂相撞。
光与暗交织相融,骇人的能量爆发,夺走了此刻一切声响与色彩。
待到招式的对撞相消,辉夜手上包裹着的黑焰散去,原本白净如瓷的右手上,附着着如岩浆一般的暗红色焦痕。
桐生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又些难以置信地看向烟尘散尽的前方。
宇白碧在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举起那把典雅的净除弓,维持着射击姿势。
原本只是由编织线拉起的弓弦,现在已经燃起了虚灵的白色火焰。
“宇白……小姐……”
“那是……”
辉夜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女,玻璃瞳孔中倒映出了她预想之外的色彩。
原本披散着的黑色长发,正一点一点自末梢被染成雪白。
那双如潭水般深邃的墨黑色眼睛里,迸发出神秘而美丽的蔚绿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