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兰格顿帝国中部,科瓦利拉郡,薄暮镇。
这是一座尚未被技术的光辉侵染过的,一座平凡无奇的小镇。
晚霞消失在东方的矮山,星与月于夜幕高悬,将此视为休憩的标志,运转了一天的城镇结束小小的喧嚣,只剩田野上的风车不知停歇地与晚风共舞。
矮山下是一座无名的小树林,不像帝国的许多地区饱受魔兽的侵扰,这里最为凶猛的生物大概只有野生的狐狸而已。因此,镇上也有人在这里建起木屋,多半是猎户或者樵夫,他们平日居住在森林里,等到歇息日时,则会回到镇里参加例行的集市。
“爸爸,面粉都用完了。”
林间的一座木屋内,钉在墙上的煤油灯照亮了少女清丽的身姿。
她阖上家里的壁橱,对自己正坐在家门口矮凳上的父亲喊道,那位老猎户正用磨石将一根根烧好的木棍削成箭簇。
“两天后就是集会日了,等那时候再买吧。”年迈的父亲不以为然地回答。
“不行,家里的面包也吃完了。明天你要上山不是么,得好好吃早餐,万一在路上饿晕了怎么办?”
“哈哈——”父亲忍不住,发出豪迈而嘶哑的笑声,“爱丽缇,你老爹我还没到不吃早饭就走不动路的年纪。”
“真是的,要是妈妈还在,看你还敢不敢这样说。”年轻的猎户女儿,爱丽缇,将自己一头醒目的金发扎起,从厨房的储藏箱中摸出几枚埃米尔铜币,提上竹篮,跑到门前“现在天色还不晚,我到镇子里一趟,面粉应该是买不到了,但格林家的面包铺大概还没关门。”
“嘴上这么说,是不是又想跟哪个混小子见面?”父亲讪讪笑道。
“才没有啦!”爱丽缇做了个鬼脸反驳道,随后快步走上门前的小路,挥手朝父亲告别,“那,我一个世界时后就回来。”
“哦,小心狐狸。”
老猎户并不担心女儿独自一个人出门,依照他多年打猎的经验,大型的野兽都待在山上,这座森林里甚至连一匹狼也没有。
而且,爱丽缇已经十七岁了,作为猎人的女儿虽然没有拿起过弓与箭,但总不会同贵族的大小姐那样娇弱不堪。
从父女的家走到薄暮镇大约有二十世界分的脚程,对于长年累月陪父亲前往集市的爱丽缇而言,这段路途可以说是驾轻就熟。
银色的月光被树荫切碎,洒在狭窄的小径上,爱丽缇轻哼着歌,边走边跳,越过掉落在地面上的枝干,朝着远处那一片零散的灯火走去。
据说帝国的大城市之间都铺起了相互连通的铁轨,魔导列车在上方行驶,速度比最优良的马拉动的马车还要快上不少。爱丽缇出生在这座坐落在绵长山脉下的小镇里,即使是如今已经化为现实的技术,也只能存在她偶尔无端发散的想象中。
偶尔,爱丽缇也会听镇子里唯一一个成为魔法使的女孩讲在科瓦利拉郡大城市里的传闻,但是,她也不觉得生活在这连马车都很罕见的乡下小镇就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
“嗯~爸爸最喜欢吃厚切片面包,但是枫糖也不错呢——今天就换换口味吧。”
在爱丽缇盘算着该给父亲买哪种面包之时,突然听到背后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薄暮镇的周围没有魔兽出没,治安也是出奇得好,爱丽缇在这条通往城镇的小径上不知走过多少次,但即使确信不会遇到危险,她还是基于本能,有点紧张地向后望去,结果什么也没有瞧见。
或许只是松鼠从树上掉下来了,正当她这么想着,回过头来的同时——
她看到了一位正对着她微笑着的少女。
“什——”
猩红色的双眼,月光似的苍白皮肤,向瀑布一般流泻而下的银色长发,以及两颗略微探出嘴唇的尖锐獠牙。
少女静静地注视着爱丽缇,她站在那儿,宛如一朵苍银色的月季在这夜间的林荫绽放。
一瞬间,鲜血的气味在四周弥漫开来。
“晚上好,可爱的小女孩。”
她向爱丽缇打招呼的同时,一对由鲜血构成的翅膀在她的背后缓缓展开,蝠状的羽翼包裹着少女的身体,每一次振动,便会带起一阵包含着浓稠血雾的强风。
“吸、吸——”
被少女的目光锁定了的爱丽缇,闻到扑面而来的血液腥臭味,自胃部底端翻涌而上的恶心感迅速侵占了脑海,双脚不自觉地颤抖着,漂亮的蓝眸因恐惧盈满了透明的泪水。
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的爱丽缇,仍旧下意识地喊出了那个名字。
“吸血鬼……不……不要,救、救命——”
她扔下手中的竹篮,努力迈开自己几近麻痹的双脚,拼了命地朝后逃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里会有吸血鬼!?
除了逃跑之外,爱丽缇空白一片的脑袋里只剩下了这个疑问。
她曾听闻克洛维亚斯王国有一座村庄,所有人在一夜之间被一群饥饿的吸血鬼全部吸成了干尸,也曾听闻有吸血鬼专门在帝国边境狩猎途径的商队,但这些在她的印象里,不过是“听了会觉得有些害怕”的故事而已,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遇上这象征着死亡的暗夜王族。
常年生活在林间的爱丽缇锻炼出了一身好脚力,她自认镇里的同龄女孩没人比自己跑得更快,作为猎人的女儿,她对这座森林的结构也了如指掌。
长长的金发飘荡在脑后,时不时会被路旁伸出的树枝卡住,她强忍着剧痛任凭树枝拉断自己的头发,也不愿停下自己的脚步。
父亲常常埋怨爱丽缇为何要留那么长的头发,而她自己却因为身为女孩子,不愿剪成像男生那样的短发。可到了现在,自己每天细心打理的漂亮金发,却阻碍着她求生的步伐。
“哈、哈……”
不知跑了多久,急促的呼吸引发胸口的闷痛,爱丽缇已闻不到那强烈的血液腥味,正当她侥幸地保留着一丝希望,以为自己甩掉了那只吸血鬼的时候——
冰冷的触感传递到了她的全身。
不知不觉,银发的吸血鬼已经从背后环抱住了爱丽缇。
“唔、呜……”
苍白的右臂穿过爱丽缇的腋下,搂住了她的腰际,左手则绕过肩膀,轻轻捏住了她的下颌。
“为什么要逃呢,我有那么吓人么?”
邪魅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
“你、你要干什么——”忍住强烈的生理不适感,爱丽缇想挣脱吸血鬼的束缚,可那看似纤弱无力的双臂却像铁铸的双钳一般,牢牢固定着少女的身体。
“身为血族的我在人类面前现身,想要做的事只能是‘那个’不是么……”她微微张开嘴,粉色的舌尖在爱丽缇洁白光滑的脖子上打转,“能成为我的‘食料’,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不、不要……求求……你,不要……”
“你,还是‘处女’?”修长的指甲滑向爱丽缇的下腹部,“太棒了,纯洁的灵魂与无瑕的身体,即使是人类,你的血液必然会十~分美味吧。”
惨白的獠牙刺进爱丽缇的脖子,从伤口处流下两道殷红的细流。
“呣~呣~呣——咕——”
随着血液被吸食,爱丽缇眼前的视野逐渐模糊。吸血鬼不但能汲取血液,甚至能将对方的生命力一同剥夺。
少女的四肢愈发无力,随后连意识也彻底昏死过去。
“啊啦,昏过去了么。”吸血鬼看到爱丽缇瘫软在她的怀里,便缓缓收回自己的獠牙,“在这么吸下去就要变成一具骨头了,虽然没什么所谓——”
她捧着爱丽缇的身体,端详着她姣好的面容。
“这样看起来,稍微有点像‘她’呢。”
“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如果一次用完就太浪费了,该怎么办呢~”她摸摸自己沾血的嘴唇,“只有在这种时候,那群家伙才值得羡慕呐,毕竟没有领地的话,想要养一头血奴都很麻烦。”
她将爱丽缇的身体放下,稍微伸了伸懒腰,“和那位劳伦斯的后裔分开后,想要补充一下养分都很困难,在人类的城镇里‘进食’的话,又会惹哈德斯菲尔德生气。”
因特蒂·阿鲁卡多——帝国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塔克道尔大肆作乱的吸血鬼真祖,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帝国中部的小城镇旁。
“说起来,忘了向那位要交易的尾款了——算了,斯特鲁奇那家伙总会想办法搞定的。”
因特蒂甩甩手,把视线重新放回到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女上。
“虽说有些可惜,但也只能杀掉了吧~”因特蒂捏着下巴,喃喃说道,“所以,我都这么说了,藏在那里的某位还不舍得出面么?”
爬虫状的血色竖瞳划过一道凌厉的痕迹,因特蒂转过身,锁定了藏在树丛背后的某个人。
冷涩的机械声响起,从阴影中出现的,是一位佩戴纯白假面,身着纯黑色斗篷的身影。
她缓缓从黑暗中走出,藏在鹰隼状面具下的眼瞳仿佛闪烁着深红色的微光。
暗金色的长发垂成一束,背上那柄银色的巨型长刀在月光下反射着清冷的色彩。
“你的身上,有我同族的气息呢。”因特蒂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位黑白分明的剑士,“你是谁?帝国派来的吸血鬼猎人?”
“吾乃,艾泽摩莉德。”白色的蒸汽自假面后排出,深沉而带有金属感的低吟回荡在这片树林之中。
她正是那位传说中的剑圣,艾泽摩莉德。
“艾泽摩莉德?没听过的名字呢,但是从你身上的气味来判断,你应该杀了我不少的同族吧?”
“原来如此,「这边的汝」,想必还并不认得这副狰狞而扭曲的身躯——”艾泽摩莉德伸出手,将漆黑的披风甩在身后,露出了腰间那柄深红色的长剑「蔷薇剑·月轮」,“无妨,汝只需知晓,吾为终结汝永恒悲哀的梦魇即可。”
“果然是特地前来找我麻烦的么,竟然能找到我的行踪,你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吧。”听闻对方对自己持有强烈的杀意后,因特蒂反倒双手环胸,戏谑地看着艾泽摩莉德。
“否——”艾泽摩莉德摇摇头,“只是在途中闻到了耗子的味道,顺手来除掉而已。”
“还真敢说呢……”因特蒂眉毛轻佻,身为恒古的真祖,暗夜的君王,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侮辱自己,“区区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只不过拿了一两把造型奇特的玩具,就敢对世界的上位者大放厥词——”
“你,做好接受自己最凄惨死状的准备了吗!?”
由鲜血组成的结晶长枪在因特蒂的掌心绽放,化作闪电般狂放生长的荆棘,从四面八方向艾泽摩莉德刺去。
那是她曾在塔克道尔使用过的血咒魔法,「Death By Blood Throns」。即使在白天也能瞬间洞穿由斯塔提级魔法使莱布拉·伊奎特布置的光元素防御,如果在夜晚使用,血之荆棘的威能要比那时还要强上数倍不止。
吸血鬼的术式适应性只略低于精灵,更何况因特蒂是吸血鬼中最强最古的真祖之一,她不认为自己会败在比自己要弱小不知多少的人类手上,如果在帝都时达莉娅让她出手,那么蕾布莉安与夏尔芙的反抗在不到一秒就会结束。
在她眼里,既然自己出手了,那位不知好歹的白色假面就已形同死尸。
面对那群猩红色的血液长枪,艾泽摩莉德轻哼一声,将右手搭在腰间暗红色的剑柄上。
下一刻,红白相间的剑刃神速出鞘,卷起一阵绯红色的剑气风暴。
艾泽摩莉德挥舞着蔷薇剑·月轮,只一合,便将所有血红的荆棘尽数斩断,血液爆散开来,宛如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将她漆黑的斗篷染上大半的红色。
血雨淋在月轮垂下的剑锋之上,却没有顺着剑脊滴落地面。蔷薇剑·月轮亮起一道红色的辉光,将剑身上的鲜血全部吸食殆尽,恢复如初的剑刃在月光下映照出绯红色的光泽。
“看来,月轮很中意汝的血液呢,因特蒂·阿鲁卡多。”艾泽摩莉德把剑尖对准因特蒂。
“不可能……竟然能挡下我的魔法……”因特蒂紧咬银牙,难以置信地看着毫发无损的艾泽摩莉德,“这把概念兵装,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现在吃惊未免还太早了,吸血鬼。”艾泽摩莉德举起剑,下一瞬间,同刚才别无二致的血色结晶自月轮的剑尖喷涌而出,分裂成无数树状的尖刺,直指因特蒂·阿鲁卡多的额间。
“什么!?”因特蒂的背后,一对血色的薄翼展开,带着她的身体向后倒飞而出,同时胸前展开一轮漆黑的漩涡,吸收掉艾泽摩莉德的反击。
“要逃跑了么?”艾泽摩莉德脚步向前轻踏,沉重的胫甲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却带起一阵激荡的气浪,巨大的反冲力带着她的身体贴地疾行,手中的月轮划过长长的绯色弧光。
以雷霆般的速度逼近因特蒂的身体,艾泽摩莉德反转手腕,瞄准后者的腰际,使出一记精准的水平斩。
面对带着惊人气势的破风剑刃,因特蒂不屑地轻啧一声,翅膀带动着身体突然加速,向后躲掉了这记追击。
随后,借着自己拥有在半空中陡然变向的能力,她扭转身体,闪到艾泽摩莉德突进的侧方,以手作刀,直刺向她包裹在斗篷之下的脖颈处。
吸血鬼虽说是以魔法见长的种族,但并不代表着他们会像人类的魔法使那样,一旦被近身便会束手无策,看似纤细苍白的身躯内其实暗藏着极为恐怖的力量与速度,更何况,因特蒂乃站在种族顶点的真祖。
锐利修长的指甲或许比最优质金属锻造出来的刀剑还有锋利,因特蒂自信如果这一击命中,便能将艾泽摩莉德的整个头颅直接削去。
“抓到了。”面对这肉眼几乎无法确认的反击,艾泽摩莉德非但没有感到惶恐,反而在假面下露出嘲讽似的微笑。
挥空的剑尖在刹那间喷吐出耀眼的红光,宛如魔素引擎的轰鸣突破空气,重新获得了反向动能的艾泽摩莉德反身回斩,蔷薇剑·月轮于黑暗中神速回转。
“哧啦”一声,因特蒂刺出的右手自手肘处被一齐斩断。
光滑如镜的断面处喷洒出紫红色的鲜血,断掉的右手倒飞而出,因特蒂的架势也因此而崩溃。
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艾泽摩莉德调转剑尖,拉动手臂,对着因特蒂的腹部补上一击零距离的突刺。
绯红的剑刃贯穿了真祖的身体,月轮再次散发微光,开始不断汲取着因特蒂体内早已停止流淌的血液。
但这一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因特蒂的身体化作一团血雾四散而去,逃离艾泽摩莉德的剑下。
等到她的身体重新凝聚,她已经和艾泽摩莉德拉开了接近二十公尺的距离。
见到自己没能一击必杀,艾泽摩莉德沉默不语,双脚拉开,重新摆好姿势,而手上的月轮却微微颤鸣,仿佛是吸饱了血液,正在发出兴奋的声响。
“可恶……你……胆敢刺伤我的身体……”因特蒂原本精致优雅的面容写满了扭曲与愤怒,她捡起自己之前被砍断的右手,将断面接起。
像是有看不见的细线缝补起她的伤口,很快,腹部与手臂处的伤势就像从未有过一样彻底愈合。
“果然,不把头整个砍下来,或者把心脏彻底破坏的话,就无法彻底杀死汝么。”
艾泽摩莉德并没有对因特蒂表现出的惊人愈合力感到惊奇,她猎杀过的吸血鬼可谓不计其数,自然知道其特有的修复能力,而因特蒂·阿鲁卡多身为真祖,只是重新接回断肢的程度,还在她的意料之内。
“你这混蛋……绝对不是人类吧?”因特蒂深红色的竖瞳瞪得大大的,“你到底是谁!?为什么——”
“能使用只有血族才能用的「血咒魔法」!?”
在刚才的那一连串攻防中,最令因特蒂感到震惊的,不是艾泽摩莉德堪称鬼神的剑技,也不是那柄连真祖的血液都能吞噬的奇特长剑,而是一开始,在挡住因特蒂的攻势后,艾泽摩莉德用剑尖释放出的那道血之长枪。
那无疑是复制了因特蒂的魔法,不论是术式构成还是术式规模,都同她的「Death by Blood Throns」一摸一样。
作为术式适应性仅次于精灵的种族,吸血鬼自然拥有专属于自己的魔法体系,不同于其他种族的魔法在发动时需要消耗空气中的魔素,吸血鬼的血咒魔法,消耗的则是自身体内的「血液」。
能够自由自在地操纵血液进行攻击的才能称得上是血族。吸血鬼独特的体质,使其体内的血液同魔素结合发生变异,其效果也远比人类的魔法强大,甚至能媲美精灵的古代自然魔法。
也正因如此,吸血鬼才需要将血液作为自己的食物,可以说,吸血鬼本身就是一颗移动的高浓度魔素结晶。
由于其特有的限制,即便是术式适应性比其更为优越的种族,如果没有被吸血鬼“初拥”而改造体质的话,就不可能使用血咒魔法。
换言之,能够使用血咒魔法的,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吸血鬼而已。
因特蒂就是深知这点,才对艾泽摩莉德感到不可思议。
「Death by Blood Throns」是她在族内的好友,「第七真祖」拉斯特·布拉德希尔(Last·Bloodhill)的独创魔法,可能学会这个魔法的,除了身为编外真祖的她以外,只有剩下的六位真祖,或者其领地内的“亲王”而已。
而艾泽摩莉德,显然不是她认识在内的任何一位。
矛盾的逻辑在因特蒂的脑海内打结,这还是自她加入冥界领域以来最为棘手的情况。
这个戴着白色假面的神秘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