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莉娅……姐姐……?”
桐生七夜捂着脑袋,双腿发软着半跪在地上。
无数的画面涌入他的脑中,所带来的冲击比他刚苏醒那时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明明离今天已是相当久远的记忆,此刻却如上一秒发生的事一般清晰鲜明。
海水苦涩的咸味与夺命的窒息感仿佛现在还残留在他的体内。
与之相应的,泪水缓缓从他干涸的眼瞳中流出。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为什么……要把我……”
简直像是变回了那个十四岁的少年。
被至亲的人二度抛弃的少年。
“桐生七夜……到底……?”在一旁缄默注视着的希卡在看到桐生七夜的那副表情后,也忍不住下意识地出声。
在她的印象里,这位与寒冰如出一辙的美男子是名彻头彻尾的剑士,同夏尔芙·布兰克贝尔一样,是绝不会将轻易将内心的情绪显露出来的那类人。
即使在得知自己被达莉娅操控时,他也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和疑惑。
然而,在取回自己的过去后,构成希卡眼中那个桐生七夜的印象,似乎突然一瞬间从他身上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丧家犬似的软弱与悲伤。
“记忆完全取回来了么,悠?”见到悠对她投以的幽怨眼神,达莉娅只回给其一个淡淡的微笑。
“达莉娅大人,这是……?”看着那两人难以言喻的行为,即使是希卡也难免对此感到些许的好奇,“为何他会称呼你为‘姐姐’?”
“为什么?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姐弟’嘛?”
“姐、姐弟!?”
哪怕已经猜到二人关系匪浅,在听到“姐弟”这个词时,希卡还是感到十分意外与费解。
“悠是我的父亲,安塔利斯·德·劳伦斯收养的孩子,他来到贝萨斯堡时还只有四岁,然后在那里一直生活到十四岁。当然,父亲大人从来没正式公开过这件事,即使在塔克道尔,悠的存在也鲜为人知。”
“我与悠一同生活了十年的时光,称呼为姐弟也没什么不妥吧?”
达莉娅从椅子上站起,挪动步子,在桐生七夜的面前蹲下。
伸出自己的右手,捧起他的脸,端详着那双被泪水噙满的冰蓝色眼珠。
“十四岁……也就是说,五年前——”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在五年前的那次大会上,把悠留在了三日月,为的就是在五年后,确保我能得到那个巫女的天生异能——”达莉娅捏着桐生七夜的脸颊,同时用指尖拭去他眼角的泪珠,“‘桐生七夜’,是那个女人给你起的名字吗?”
“……闭嘴。”
“竟然这么对姐姐说话,你是到叛逆期了么,悠?”达莉娅把手指抵在桐生七夜的嘴唇上,“不可以对姐姐这么说话哦?”
“没想到,达莉娅大人的计划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希卡在惊讶于达莉娅的布置之周密时,心中亦泛起了些许异样的思绪。
如果达莉娅所言为真,那么这个叫做桐生七夜的男人——
未免也太可悲了。
“但是,我终究还是失败了,败在那个乳臭未干的蕾布莉安·克洛法斯特、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未知生物手里。”
在提起那个令人生厌的名字时,她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达莉娅从桐生七夜的面前站起,转过身。
“但是,事态还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她对着那名如雪般一尘不染的女孩说道。
在归还记忆,解除与桐生七夜的契约之后,雪女并未变回冰弦刹的姿态,而是一直安静地站在他身侧。
“冰弦刹,你应该也不想就这么离开悠吧?在这里再一次和他缔结契约如何?”
“这次的记忆……嗯,就用「悠待在三日月的那五年」来交换怎么样?”
达莉娅笑着向她提议道。
“这样一来,我们就又能像以前那样在一起了不是么?”
达莉娅轻轻地抚着七夜的头发,温柔地对他呢喃道。
一直低着头的雪女,在听完达莉娅的提案后,沉默了片刻。
“哼……没想到,你竟然会说出如此恬不知耻的要求——难道你不觉得,你的行为是在给自己的姓氏蒙羞吗?”
随即便是一阵轻轻的冷笑。
“你以为自己还有求助于这位少年的资格吗!达莉娅·德·劳伦斯!?”
她毫不客气地挥手拒绝。
作为在这个世界上已存续了千百年的概念兵装,不灭的灵魂,雪女——铭刀·冰弦刹还是头一次如此强烈地涌现出“愤怒”这一情绪。
“确实,七夜是妾身迄今为止所侍奉过的,与妾身契合度最高的契约者。事到如今,即使没有记忆作为代价,妾身也乐意与他缔结契约,直至他生命的终点。”
“然而,妾身一直都不愿把这段记忆还给他,因为那段本该是无比快乐、无比纯真的人生,本该是世上任何珍宝都无法与之媲美的过去,只因为你,全部都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所以……在看到他找到了新的羁绊、新的人生、新的自己后,妾身便不想让七夜再度承受那段痛苦了——”
“但是!你为了一己私欲,不惜用谎言与誓约作为束缚,如此轻易地「第二次」夺走了七夜的人生!你是比你所瞧不起的帝国还要卑劣的人,达莉娅!”
雪女指着达莉娅,愤懑地发泄着自己的叱责。
“唔……”
看到雪女强硬过头的态度,达莉娅抿着嘴唇,眼神变幻。
“雪姐姐……谢谢……”
桐生七夜颤巍巍地拨开达莉娅的手,站了起来。
“达莉娅姐姐……我是……不会帮你的……”
哪怕依旧是那副动摇而痛苦的表情,他的语气却愈发坚定。
“木岛悠……已经在五年前,被你推入海中的那一刻时,被你亲手杀死了。”
“现在的我是‘桐生七夜’,哪怕只是一具人造的「躯壳」,‘桐生七夜’的剑,只会为了一个人挥动——”
他闭起眼睛,深呼了一口气,待到再度睁眼之际,那对冰蓝色的眼中已看不见迷茫与软弱。
“我和她约好了!和碧约好了!我的剑会守护她一生,现在也好,今后也好,这个誓言绝对不会变!”
“噗。”
不知为何,在与下定决心的七夜对视时,达莉娅突然轻轻地捂嘴一笑。
“噗呵、呵呵呵……悠,你这样的眼神……我已经有十几年没见到过了?”
“我记得,在我们初见面的那天,你的眼神也是这样凶吧?真是怀念呀……”
“那天之后,你就一直叫我‘姐姐’了,整整持续了十年呢……”
从她回忆的口吻中,桐生七夜也能够听出,达莉娅对那段悠久青春的怀念。
但是,那仅仅是对达莉娅而言。
“姐姐,我们的关系,在五年以前就结束了。”桐生七夜咬着牙,凝视着眼前那对他而言,曾宛如太阳般的身影。
“即使取回了记忆,我也变不回你的……木岛悠了。”
“是么,亲手用剑刺穿那个巫女身体的你,事到如今,也变不回她的‘桐生七夜’了吧?还是说,你还指望她能原谅身为背叛者的你吗?”
“我……确实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我也不会天真到去乞求碧的原谅。”
“我承认……我是个没用的、可悲的、幼稚到极点的男人——”
没有谁比桐生七夜更清楚自己的无能。
倘若他再细心一点,或许就能提前察觉到达莉娅的企图。
倘若他再坚决一点,或许就能避免宇白碧受到伤害。
倘若他再强大一点——
或许,他就不会在五年前,被达莉娅以那样的形式抛弃。
“但是,即使这样碧也依旧选择相信我,姐姐,这就是……她和你最大的不同。”
“为了回报这份‘相信’,哪怕用上一生一世,我也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
他朝雪女伸出右手。
“雪姐姐,把力量借给我!”
“不愧是妾身的契约者,真是富有勇气的选择。”雪女淡然一笑,“不管多少次,妾身都会与你缔结契约。”
然而,在二人的手接触的前一瞬。
“你……是真心想要反抗我吗,悠?”
无数的白光从桐生七夜的身上乍现,光芒汇聚成的锁链缠绕在桐生七夜的手与脚上,将他的身体牢牢地固定在半空中。
“身为守护我的骑士,却想对我举起剑吗!”
达莉娅瞋视着桐生七夜,直至此刻,她的眼神中才浮现出真正的“怒气”。
“你这家伙,是在做什么!?”
契约被打断的雪女惊愕地质问达莉娅,不仅仅是桐生七夜的身体被彻底束缚住,她自身也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压制。
“悠,只要「誓约的白珍珠」仍作用在你我的身上,你就绝对无法伤害我。要是在这基础上还继续保有叛逆之心,最后所导致的结果可不止双手双脚被捆住那么简单。”
“开什么……玩笑……!”
桐生七夜越是挣扎,纯白的枷锁便越深入他的皮肤一分,殷红的血从他的双腕中渗出,随即便被光芒自带的炽热蒸发。
“姐姐——”
然而即便如此,哪怕锁链将他的血肉烧灼,露出腕部的白骨,桐生七夜依旧没停下自己的动作。
“就算是死,你也不愿意帮助我吗,悠。”
“我只是……不想再做姐姐的工具……而已——”
“工具……么。”
达莉娅的神情愈发冰冷。
“悠,我不会让你在这死掉的。”她抬起手,拂过桐生七夜的前额,“「Sleepy Cairngorm」(沉眠的黑水晶)。”
幽邃的光辉伴着黑色的矿石一同出现,在宝石魔法的作用下,桐生七夜的意识随着视野的模糊逐渐潜藏。
“扑通”一声,锁链消失,昏死过去的桐生七夜就这么摔倒了地上。
“契约者!”
“别着急,冰弦刹,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深紫色的阵在雪女的脚下亮起,伴随着魔素的交鸣声,雪女像触电了一般半跪在达莉娅的面前。
“怎么会……人类的魔法,居然能对妾身造成影响……”
“你以为我会什么保险措施都不做,就随随便便把你交给悠吗?”达莉娅居高临下地说道,“请不要搞错了,劳伦斯家可不是为了供奉才收藏你的,我的先辈们研究了千百年的时光,对「概念兵装」这种东西的构造早就了如指掌了。”
“我的术式早已埋藏在你的内部,只要我想,随时可以把你花了数百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诞生出的「自我」破坏掉。不能为己所用的道具就是废品,你想作为废品被我处理掉吗,冰弦刹?”
“说什么傻话!就算被打回成基础的‘概念’,回到那个惹人厌的‘神明’身边,妾身也绝不会听从你这种卑鄙小人的命令!”
“这也意味着,你是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珍爱的契约者死去么?”
“什么——?”
雪女有些慌张地瞥了桐生七夜一眼,注意到她微表情的达莉娅,稍稍改变自己的语气对她继续说道:
“等悠醒来后,以他的性格,即使有着「誓约的白珍珠」的束缚,他也肯定不会乖乖听我的话——哪怕以丢掉性命为代价。”
“只要他仍想着反抗我,他的死亡便是既定的未来。”
“亏他直到现在还称呼你为‘姐姐’……这种事,只要你主动解除魔法不就好了吗!”
“我不要!”
达莉娅突然的怒吼硬生生地将雪女后半句的嘲讽憋了回去。她低着头,攥紧自己的双掌,用微微发红的眼睛死瞪着雪女。
简直就像在乱发脾气的小孩子一样。
“……”
“我才不会……解除魔法。”达莉娅咬着牙,声音中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
“冰弦刹……唯有你才能让悠避免这样的结局。”
深紫色的魔法阵黯淡了下去,施加在雪女身上的压力也随之消失。
雪女缓缓地站起来,微闭上眼睛,像是在思考。
不知怎的,雪女内心中对她的敌意竟奇妙地减弱了一分。
她对木岛悠所持有的情感到底是什么,从达莉娅那仿佛呕出肺脏般的嘶喊中,雪女似乎开始有了一点理解。
那是人在面对失去「绝不想被夺走的事物」的恐惧时才会脱口而出的话。
“你想让妾身取走他的记忆,继续让你和他扮演虚假的姐弟游戏吗?”
“不……我已经不想那么做了。”达莉娅摇摇头,“把悠所有的记忆消去,让他成为只知挥剑的人偶……那样就行了。”
“你貌似对‘那样就行’的意思有些误解吧?”
“当然,我会做出承诺。不是对悠,而是对你——雪女。”
“嗯?”
“等我收集齐所有的天生异能,得到源初之魔导书后,我就把施加在你身上的术式收回,「誓约的白珍珠」的效果,在那时也会结束。那之后,你想对悠怎样做都可以。”
“我以我的天生异能Channel,以及‘劳伦斯’之名起誓,绝不会对你食言。”
这是达莉娅给出的条件。
“你真是自作自受,达莉娅·德·劳伦斯。”
“那又……如何?”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
“呵、呵呵、呵呵呵——”
雪女挽起袖子,虚掩着嘴,发出轻灵的笑声。
她在桐生七夜的身边蹲下,温柔地抚摸着他柔顺的黑发。
“你是世界上最为可悲的人,达莉娅。”
“妾身想让契约者得到「真正的自由」,他的人生,应该是仅仅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所以,妾身很期待——”
“当那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实现了愿望的你,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雪女的身体化作一团缥缈的冰雾,在桐生七夜的腰际,重新凝结成那把瑰丽清澈的长刀。
她消失的最后,留给达莉娅的,是一副宛如胜利者姿态的微笑。
寂静重新支配了这座小小的空间。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雪女……”
达莉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喃着。
“你想让我品尝的痛苦、无助和悔恨……”
“我早在五年前,就已经知晓它们的滋味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