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坐在长凳上,随着自己的思考逐渐目瞪口呆;女孩津津有味地观察他的表情;勇者看上去虽然没什么大碍,但眉眼之间还残留着些许疲惫。
“太可怕了……”
良久,骑士才喃喃自语道。
“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女孩好整以暇地说,“他们只干了一件事,目的也可能很单纯——只是为了掩盖某个秘密而已。其他复杂的事情,只是你们思考出来的附属品罢了。”
“即使是这样,”骑士摇摇头,“依然太可怕了。这个组织有这种制造舆论的能力,就表示他们……”
“表示他们在镇上潜伏了很多时间、很多人。”勇者接过话道,“这些人或许没有权力,但一定是生活了很久的镇民,就像鲍勃那样,完全不会让其他人起疑心。”
“咦?”骑士眨了眨眼睛,“你怎么把我的话抢了?”
原本以为自己想到了勇者没想到的事情,可他却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因为你们刚刚说的时候,我也有听嘛。”勇者摊开手,一脸无辜。“而且,我还想起了另外一些事。”
“什么?”
“这几天一直让我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直到刚才得出那种结论,我才想通。”勇者从兜里拿出一根弯曲小指一样的玻璃,“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玻璃杯的杯耳?这东西的质地看上去不错,虽然脆了点,但绝对不是便宜货。”
作为一个在圣城和沐恩王室待过的骑士,一眼就看出了这个东西的来历。
“是的。这是我不小心从诺塔西的桌子上那个杯子上弄掉的。”
骑士一口果汁吐了出来,得亏他反应神速,只是喷到地上。
“你……”
不等对方说话,勇者立刻抢断:“比起这个,你刚才说了这东西不是便宜货吧?那么你还有没有再别的地方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死者的东西你居然……我能在哪看过?我在哪都看过!”骑士没好气地说,“就连上午去拜访受害人家的时候我都见到过差不多的杯子呢!真是的,我当时还特地说要小心……”
……
突如其来的沉默。
正在说话的骑士像一只被扼住脖子的公鸡一样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一句话说不出来。
玻璃杯=不是便宜货。用玻璃杯=家里有点资产。受害人用玻璃杯=受害人家里有资产。
“呃……我似乎能够理解你想说什么,但……”
骑士感觉到勇者想表达的意思。他想到了在今天上午去拜访受害者的时候,那户用玻璃杯招待他们的人家。他们可能和别处搬来的诺塔西一样,不是真正的小镇居民,或者至少有和正常居民不同的某种资本。
但……这是不是有点强行扯关系了?
“我没有说一定就是那样嘛。”勇者还是很无辜地表情,“那么,鲍勃煮的羊肉汤呢?”
“你是说……”
“既然是羊肉这种满是腥膻的食材,那么觉得对方用了香料也不是没有道理吧?”
“的确是这样,不过,有证据吗?虽然用不用香料也没意义……”
毕竟他们刚才就已经觉得鲍勃有问题了。
“只是普通地认为那股味道加了香料而已,这个也只是一个猜测。但还有一个东西。”
“还有?”
“你还记得我们昨天和萨琳娜上街时,街上卖的一个东西吗?”
“什么东西?”
“肥料啊。”
“肥料?”
“你不是说,那是圣城研究出来的高级肥料吗?”
圣城的高级肥料,怎么会在这种山边小镇里出现?
怎么会在这种普遍使用粪便当做肥料的小镇出现?
正如上午拜访的老猎人所说,买肥料的钱比收获的蔬菜全部卖掉都还要贵,为什么还会有人卖这种肥料?
不如说,卖肥料的人是从哪里搞来的高级肥料?能搞来高级肥料,又为什么在这个购买力低下的小镇上贩卖?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了。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镇民。
骑士更加笃定这个刚才没来得及说出来、却被勇者捷足先登的想法。
镇子上有潜伏一些不知来历的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们并不被镇上的人所察觉,因为他们潜伏了足够久,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环境。只能从一些过于细微的、已经称不上线索的细节上推断出问题。
“而且……凯巴,如果你想要不动声色地除掉某个人,会在什么时候?”
“诶?唔……肯定是晚上吧?夜深人静的时候……”
“那么,霞,如果不能在晚上行动,你会选择在什么时候动手?”
不要问小孩子这种问题啊!
“傍晚。”小孩子神态自若地说,“那个时候大家都忙着做饭,除了小镇中心还多少有些人流量,其他地方和夜晚没差。”
只要不弄出什么声音。女孩补充道。
好吧,反正这孩子现在的表现也早就超出了“孩子”的范畴了……
“今天傍晚的时候,我就在思考。那两个黑衣人为什么要选择傍晚这个微妙的时间点行动?他们不怕被人看到吗?”
“答案很简单。”女孩接过勇者的话说:“因为他们有一个对镇上很熟的向导。”
这家伙……怎么变得像安吉一样了啊?骑士摸摸自己的头,发现今天晚上的勇者格外聪明。
“好吧……我了解了。不过,那个什么人一样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他们这种……潜伏了多年的组织会不惜如此大费周章也要掩盖这个事情?连‘怪物’这个词都不允许出现?”
骑士问出的东西也是勇者想知道的东西。
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们遇见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引出了另一个秘密。当然,这样神奇而迷幻的话题转换让他们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
他们根据现有的情报,一步一步延伸出了这样的推断。就算目前缺乏证据,依然令人信服——能够和事实情况严丝合缝的解释,并不是能用“巧合”来拼凑的东西。
即使不是真相,也相去不远了。
那么,就势必会出现一个新的问题:那个所谓长着鳞片的小孩一样的怪物,像人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幕后黑手要这样劳心劳神去隐藏这个“话题”?
“难道说……真正杀死诺塔西的凶手,就是那个小孩子一样的怪物?”勇者皱着眉说。“而且,这个真正的怪物,也和这些人有关?”
“很有可能……毕竟,杀死诺塔西的,是一个有着枫叶脚印,还会自己开柜子的东西,这是我们已经确认了的。”骑士赞同道。
两人想出新的可能性后,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女孩。
女孩见状,耸耸肩说:“有这个可能。但对于这个推论,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至于你们想要知道为什么他们宁愿制造这么大的风波也要掩盖有关‘人一样的怪物’的传闻……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带着洛来找你们的原因了。”
女孩说着,对面两人瞬间把目光聚集到一旁睡着的男孩身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了。
“拜你们所赐,并没有睡好。”
男孩的双眼在昏黄的油灯下能看出一些血丝,看上去的确是很累。
“喝口果汁吧。”女孩温柔地端起水递给男孩。在喝了水之后,男孩的精神稍微好了一些。
“啊!”
勇者突然大叫一声,差点把男孩手里的杯子吓掉。
“你干嘛!”
女孩狠狠瞪了一眼勇者,却发现勇者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男孩:“我想起来了!第一次遇见洛的时候,他说他看到过什么蒙着眼罩的黑炎龙什么的孩子,是和这个有关系吗?”
“那个啊,”男孩翻了个白眼,“不是吧。只是一个被大城市污染的怪人才对吧?”
呃,是这样吗?
勇者尴尬地哈哈笑。
好像,酒馆那些打牌的人也是如此……时髦。
“是这样的。”男孩从面包篮里拿出最后一块面包,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那是啥时候来着……”
“三个月前。”女孩提醒道。
“哦,对。”男孩把面包咽下肚去,“三个月前,我半夜起来上厕所。但是肚子饿了,就想起晚上有人拜访院长,就在想会不会谈很晚没来得及收拾可能剩下的玉米煎饼。”
他拍了拍趴在自己头顶睡觉的白色小鸟,小鸟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四人周围的环境瞬间就变了。
变成了夜里的孤儿院。
骑士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四周。他们似乎来到了孤儿院的前门,勇者还是在他旁边,表情有点疑惑又有点恍然。两个小孩子还坐在他们对面,似乎对这样的变化习以为常。
虽然四人还是坐着,但椅子已经不见了。骑士伸手摸了摸,发现它还在自己屁股下面,只是看不见了。
他看向左边,孤儿院静静地立在那里。红檐白墙,和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比起场景变幻,更让骑士震惊的是——勇者居然表现得比自己淡定。
“是那只小鸟的力量吗?下午在面包房就是因为它……”
听到勇者的自语,骑士多少明白了他不那么震惊的原因。
男孩说:“我当时想要借着上厕所去会客室看看,但……”
随着他的描述,场景中另一个男孩从孤儿院的左侧——靠骑士和勇者那一边的窗户跳出来,往孤儿院右侧的会客室跑去。
“晚上院里是会锁门的。不过跳窗这种事我可没少做。”
男孩看自己幻像灵巧娴熟的跑酷,言语间有些得意。
然而骑士并不知道这有啥好得意的。
“但是我并没有如愿以偿。不是因为玉米饼没了,而是……”
小男孩的幻象站在会客室的窗户前张望,确定窗户没锁之后轻轻打开窗,然后像骑士先前看到那样跳起来,双手撑在窗沿上。
这时,幻象像是被什么声音惊扰到一样,肩膀突然一缩,扭头看向右边——孤儿院的栅栏外。
这个动作毫无疑问地让他失去了平衡,也让骑士和勇者不约而同地看向幻象视线所向之处。
那里有一处灌木丛。
灌木丛里有一棵树。
光秃秃的、只有树干的矮树。
不,那并不是一棵树。
骑士倒吸一口凉气。
在这片幻境里,他们没能听到原本能够发出的声音。但幻象那和男孩一模一样的海螺发型轻轻摇晃起来,骑士能感觉得到。
起风了。
就和自己感受过的一样的夜风拂过大地,洗礼每一个生长在这片大地上的活物、死物。骑士在恍惚间,觉得似乎真的有风吹过来了一样。
他更加迫切地关注着那一片灌木。
似乎这阵风洗掉了满世界的尘埃,让原本杵在那里的“树”,在骑士灼热的视线里,褪去了身上影子般的外衣——
那是一个人。
站在灌木后的,是一个人。
一个浑身长满鳞片、手似利爪的人。
骑士感觉有什么扼住了自己的手臂。
是勇者。
勇者也和他一样,咬紧牙关、脸皮颤抖,死死盯着那个灌木后的人不放。
但手臂传来的力量让骑士明白他的内心绝不是表面那么缺乏变化。
就像自己的内心一样,早已涌起惊涛骇浪。
那是一个人。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的外貌都不能够让两位冒险者如此震惊。在朦胧的月光下,能看见这个人没有头发,头上有一道巨大的狰狞伤疤。这条伤疤如同大地上裂开的峡谷,从后脑窜出来,顺着额头下去,割据了三分之一的脸颊——贯穿右眼,直到下巴。
他的眼睛,是一颗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的结晶体。
他的面容很年轻,甚至能称得上“幼稚”。但他的表情和海岸边的礁石一样,饱经风霜,又冰冷坚硬。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无袖薄袍,盖住了他大部分身体。但依然能从敞开的领口看见,他的胸口也有一条巨大的伤痕从锁骨飞流直下,钻进袍子里。那条伤痕周围,净是张牙舞爪的细小血管,像藤蔓一样扒在那个人的胸口,深入那充满褶皱的土地汲取营养。
他的手臂在没有袖子的袍子下呈现出暗红的色泽——那是肌肉的颜色。和龟裂起皱的胸口不同,他的手臂完全没有皮肤,黄白色的韧带和暗红的肌肉层次分明。
但他的手肘以下,却覆盖了密密麻麻的细小黑色鳞片。
根本不是人会有的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