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德尔卿,早上好。”
在一个宽广的、满是鲜花的庭院中,有一座白色的凉亭。凉亭前面是庭院内最大的一片空地,满是白鸽。
“早上好,弗雷斯卿。”
凉亭里站着两个人。一个身材高大,两肩颇宽。白色的头发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和他一身黑色制服一样,精神又整洁。他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广场上的白鸽,表情和他的着装一样,刻板又严肃。
“听说你们出了点麻烦……没问题吧?”
另一个人比他矮了一个头。相比沃德尔卿的双肩,他似乎只有用腰围去找回尊严。他满脸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双手握在肚子前,憨态可掬。
“啊?”弗雷斯卿圆圆的胖脸上满是惊讶,“怎么会有麻烦呢?您是不是搞错了?”
“哦,或许是我搞错了吧。”沃德尔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那你能解释下前段时间团灭我一个队的事情吗?”
“天大的误会啊!”听弗雷斯卿的语气,似乎当场下跪都不会让人奇怪。实际上,他笑容依旧。“我也想知道我一队融合死灵为什么突然销声匿迹了……沃德尔卿,能给我个解释吗?”
“你觉得一个突击小队能灭你一队死灵吗?”沃德尔卿看着广场上的白鸽哼笑一声,“你手底下的人私自改变行进路线,破坏了我原本的计划,这些东西该给出交代的是你才对吧。”
“您真是误会我了,沃德尔卿。”弗雷斯卿掏出手帕擦额头根本不存在的汗,“手下私自改变路线,我真的管不了啊……”
两人的对话,如果只听声音,像是一方对另一方单方面的诘难。但如果只看他们的表情,反而像是一对性格不同的朋友,在满是白鸽的空地前交流。
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眉开眼笑。
这时,一个穿着白色燕尾服的年轻黑发男子从远处走来,径直穿过满是白鸽的空地。被惊扰的白色精灵们朝四面八方逃窜,转眼间,庭院中就只剩他们三人和几只隔得较远的鸽子。
凉亭中的两人时刻注意着庭院的入口。当年轻男子走近时,他们轻轻弯下了腰。
“两位关系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年轻男人在凉亭外站定,勾唇笑了笑。他眼口狭长,鼻梁高挺,笑起来有几分女子的柔美。
“我只是在针对一些事件在质问弗雷斯卿罢了。”沃德尔卿依然面无表情,“我们从没关系好过。”
“大人,您可要为我做主啊。”讲着请求的话语,表情却嬉皮笑脸的弗雷斯卿摊开手,“事实上,明明是沃德尔卿自己没有把一些事情告诉自己的部下,导致大水冲了龙王庙……”
说到这,他眯起的眼睛睁了开来,嘴角的笑容几乎快咧到耳根:“我也想问问,为什么你跟丢的目标会出现在我的目标身边,阻止了我的追捕行动?”
“嘁!”沃德尔卿吐了口唾沫,“如果不是你的人半路出来自爆,我能跟丢?”
弗雷斯卿想要反驳时,年轻男人打断了他们的话。
“好了,好了,两位不要这么暴躁嘛。”明明是个男人,笑起来却像是隔壁的太太一样和煦,“毕竟,找不到目标这种事……”
“只能怪自己废物不是吗?”
笑容顿失。
年轻男人没有笑容点缀的脸,就像一座险峻的峭壁。狭长的双眼如同栖息在峭壁中的鹰隼一样,笔直刺向凉亭中的两个人。
沃德尔卿依然面无表情,额头见汗。
弗雷斯卿点头哈腰,手中的手帕被他扭成了麻花。
“这、这样吧,沃德尔卿,我来帮你寻找你的目标,你也出一点力,我们一起来,怎么样?”
“我怎么出力?”
“你只需要把你那些精通隐蔽的、擅长追踪的小家伙们借一些给我就好了……就像三个月前我们那完美的配合一样,不是吗?”弗雷斯卿眯起他的小眼睛,笑得像狐狸。
三个月前,沃德尔卿所负责的区域内,逃入了弗雷斯卿正在追踪的一个目标。或许是为了膈应人,沃德尔卿派人盯住了目标,在某个时机杀掉了他,得到了一些零散的资料。眼前胖男人把这件事说出来,让沃德尔卿有一种被威胁的感觉。
自己只做了该做的事没错,但如果被这个胖男人歪曲编造一番,可就保不准年轻人会怎么看待自己了。
而且,合作这种事……除了自己会不爽之外,没有任何坏处。
“我知道了。”他只能这样答应道。
“看来两位也知道呢。”年轻男人看着眼前两位位高权重的官员,重新露出笑容,“就算是废物,互相帮助也能做到些事嘛……”
忽然,他脸色微变,转过身看向远处。沃德尔卿和弗雷斯卿也翘首遥望,但什么也没看见。
“真是奇怪啊……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他回头对两人耸耸肩:“看来我们不得不先走了。换个地方再说吧。”
没等两人说话,他挥了挥手,一团浓郁而深邃的黑暗将三人裹住,化为一抹阴影消失不见。
他们消失没多久,庭院门口就出现了两位少女。
站在前面的那位,有一头及腰的黑色长发,深紫色的双眼和粉嫩的嘴唇。她穿着繁复的、有紫色蕾丝点缀的黑色连身哥特裙。蓬松的裙子下被黑色吊带袜裹着的双腿以及一双黑色的绑带圆头皮鞋。
后面那位看上去比前面那位矮上半个头。白色的头发绑成马尾,身上是带排扣的黑色衣裙,腿上是黑色的长筒袜,脚上穿了一双中筒皮靴。最令人在意的还是她的眼睛,左眼是红色,右眼是金色。
“一定要穿着这样的衣服走在外面吗……”后面那位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女孩子伸手拉住前面那位的裙角问,“还有,我们就这样闯进别人的庭院里真的没问题吗?”
“你想穿之前的劣质麻布?”长发少女不仅满不在乎,甚至还对这些疑问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难道我还要和他们提出申请,然后等待通报,再感谢他们的大度赏赐之后才进来吗?”
双马尾女孩怯懦地缩了缩,小声bb:“本来就该这样嘛……”
“你糊涂了。”长发少女笑得令人心醉,“难道你觉得好好请求,他们就会同意吗?”
“大、大概不会吧……”
“那不就对了。”
那笑容昙花一现,转眼间,少女的表情就变得像是看到什么糟糕的东西一样。
“怎、怎么了,安吉大人,说到底,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
“因为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安吉秀气的眉毛扭在一起,顺着小路往凉亭走去。
原本因为三个男人的离去,重回空地的鸽子们,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压迫,再一次飞走。
这一次,一只鸽子都没留下。
“奇怪……似乎是接触过的魔力波动,虽然被刻意掩盖,依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好像不是魔法,反而某些特殊能力……”
在少女漫步至凉亭前时,身后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女孩回过头,一队全身金属铠甲的士兵堵在了庭院门口。
“什么人!报上名来!束手就擒!”
为首的士兵大声警告,其他的士兵们也拔出长剑,摆出战斗的架势。
“怎么办,安……”
女孩的话被狂风打断,这股几乎将女孩吹飞的狂风让士兵们也不得不矮身低头。等风停了,他们抬起头的时候,庭院里的两位少女已经无影无踪了。
因为感受到了熟悉的魔力波动,魔王没有使用魔法来移动,而是单纯凭借肉体强度抱住名为蒂亚尼斯的改造少女离开了这个庭院,落到了某条小巷里。
她会感受到对方的魔力波动,就不能保证对方不能感受到自己的魔力波动。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她们跟着赛德斯医院那群急着跑路的医生们乘坐魔导列车来到修佐城,刚一下车,魔王就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魔力波动,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单凭结果而言,她松了口气。虽然这股魔力波动有些熟悉,但和自己预想的某个人之间还是存在差别的。只要不是那个人,一切都不是什么大事……
“……安吉拉大人?”
“不要叫我名字。”魔王皱了皱眉,“暂时叫我大小姐就好,说不定……这座城市会有认识我的人。”
那种魔力波动……难道是那个人在人类社会留的种?还是别的什么……
一边的改造少女歪了歪头,右手摸着自己有些干瘪的左臂,突然兴高采烈地问:“那,我可以叫您姐姐大人吗?”
“啊?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相比两百年前的那个人,这股魔力波动要多出一些来自深渊的暴虐。说不定……真和那个人有点关系……啧,胆子不大,跑得还挺快。要是那家伙晚走一步,自己肯定会把他抓住审问……
魔王没注意到改造少女的雀跃表情,继续沉思。
“你们,去那边找一下!”
巷口传来男性的呼喝,两个小跑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魔王再次搂住改造少女的腰,纵身起跳。在半空中,她看到那些走进小巷搜索的男人穿着警备府的制服。
不是那些护卫?难道他们的身份高到可以调动警备府吗?
思索间,魔王翻身跳到一栋大楼的楼顶。
既然那个给自己熟悉感觉的家伙跑掉了,那么就不能想着用蛮力去解决问题。
可现在……情报太少了。
算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记得那群人是往哪边跑了吗?”
她低下头,问还被自己搂在怀里的改造少女。
改造少女脸色绯红,那只金色的竖瞳还隐隐闪烁着光辉。她不自然地把头偏开,说:“我在车上看到了他们手里的通知,上面写着去修佐第四公立医院进修。地图的话,我刚才也在路过中央花园的时候看到了,离这里大概有五条街的距离……”
被人为移植了兽瞳——彻尔西闪电蜥的眼睛之后,蒂亚尼斯拥有了堪比留影水晶的捕捉能力。只要在她眼里过了一次的东西,她都可以准确记在脑子里。
当然,能看清是一回事,会不会忘记是另一回事。这次为了给魔王帮上忙,改造少女蒂亚尼斯有努力去注意一些可能会用得上的事情。地图和地形就是其中之一。
而魔王在听了少女的话之后,却楞了一下。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呃?离这里……”
“不是这句,是上一句。”
“他们的通知单上写着是要去修佐城第四公立医院进修……”
“公立医院?”
“没错,是公立医院。”
公立……不是私立医院?
在赛德斯,自己强行闯入医院对那个主任和院长进行质问之后,没过多久他们就准备转移,紧急通知的联络还给到了露西夫人家里,这肯定不会是什么巧合。
只能认为,他们因为自己的出现,做出了转移的决定。
在这种情况下的转移,势必会选择一些能够保全自己的势力机构才对。而他们前往公立医院进修……
这样的话,是不是说明,公立医院和他们那些参加改造实验的医务人员也有联系?
那么进一步推断,是不是可以表示……
这个帝国的某些高层,也和这个改造实验有关?
不仅仅是什么私人势力,而是帝国背地里进行的实验……吗?
可能性很大。
不过现在还不能下定论。毕竟通知上这么写,不代表他们会真这么做。说不定只是紧急转移的借口。
先去看看好了。
魔王搂着怀里的少女再次跳到刚才的小巷,放开手的同时,顺便摸了摸少女的头说:“接下来我们走过去吧。”
被摸头的少女像猫咪一样眯起眼睛,在心底默默地想:有个姐姐似乎还不错呢……
没等她享受几秒,魔王就抽回了手,转身向街上走去。
那一瞬间——
在魔王放开手离开的那一瞬间,少女忽然浑身颤抖起来。
很突然的感情。
就像前一刻还开开心心的孩子,下一秒就被家长丢在了路边。
不要走……
她在心底这么呐喊,但脚就像被钉死在地上一样,无法跟着魔王往前走。
她突然反应过来,这里是离研究所最近的一个城市。
没有魔王、只剩她一个人的这片空间。涌进了浓重的黑水将她吞没。
不要离开我……我不要再回到那种地方……
她呆滞地看着魔王从黑暗的巷子里走出去,直到她的身影暴露在温暖而耀眼的阳光下……
“你在干嘛?快来带路。”
魔王冷淡的声音就像是激射而出的弹丸一样,打碎了将少女绑缚在原地的锁链。少女微微喘了一口气,勉强挤出笑脸,朝巷口跑去。
她记得这里。
是她逃出研究所后,来到的第一座城市。
也就是说,这里离她受苦的地方……很近。
……
修佐是一个一线城市。相比位于港口的维斯尼和赛德斯,这座城市也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铁路。
修佐城,是马斯黎科两条铁路的交点。
铁路和魔导列车,是近十年来大陆上最重要的产物之一。它的出现,让很多东西都有了不一样的一面。
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
这是魔王第一时间想到的东西。
这是不同于以往、开创新时代的发明。
马斯黎科虽然是大陆上唯一一个帝国,但并不代表它就是大陆最强的势力。论面积,马斯黎科比不过沐恩东边的联邦。论战力,全大陆最大的亡灵魔法师聚集地——戴德赛轮才是首屈一指的。
但自从有了铁路和魔导列车,马斯黎科的国力在十年来隐约有了大陆领头羊的风范。
只因为一个原因——技术。
这种东西,不单单是经济或者战斗力能够衡量的东西。而是一个时代进步的助力器。
不过,因为技术方面的限制,魔导动力机的体积无法得到有效微型化,魔导机械没能得到很好的普及。
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吧。
得益于铁路带来的经济效益,修佐城连接了东北的维斯尼和东南的赛德斯两座遥远的港口城市;西北铁路也是圣城到马斯黎科最近的路线——圣城的肥料天下第一,修佐城也受到了不小的利益。
同时,修佐城也是马斯黎科最大的教堂所在地、最大的马斯黎科信教者的聚集地。
马斯黎科帝国不是教权国,帝都的教堂也只是稍微华丽那么一点而已。只有在修佐城这样受到巨大好处的城市,才慷慨地让圣城在这里扩建教堂——圣城的全资。修佐的官员只在乎这个教堂能不能给他们带来更大的收益,也就是信教者给他们带来的利益。
在飞速发展的同时,修佐城的治安稍微有那么一点混乱……当然,这是建立在金钱上的混乱。也就是说,只要有钱,就能在修佐城办到大部分的事情。
比如没有正当身份证明的魔王和改造少女能够搭乘魔导列车进城。
这都是小事。魔王听说,似乎在这里连奴隶都能买到。
明明是明令禁止的事情……
当然,魔王可不会因为“明令禁止”这种事就抨击奴隶交易的正确性。在她看来,一个环境的阴暗面有多少,反倒能证明其繁荣程度。
反观自己的魔界,一个个不是想着怎么偷懒就是想着怎么让自己更能打,活脱脱一个原始社会。
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社会建设也要一步一步走。魔界的环境还需要大力治理,魔导理论虽然也有魔族在研究,但目前还难以普及。对于魔族来说,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思想上的改变……
走在修佐城宽敞干净的街道上,魔王一边打量四周,一边思考自己的本职工作。改造少女一直跟在她后面,没有说话,也没有张望,只是低着头向前走。
到一个十字路口,魔王停下脚步,等待改造少女的指引。
“到第四医院的话……”相比之前的语调,少女现在有些怯懦,声音很轻,“向右边走。”
然而,魔王没有动。
少女低着头等了近十秒,魔王依然停在原地。
她终于因为好奇心抬起头,看见魔王正盯着自己。
“安……姐姐大人?”
“你……在害怕?”
魔王问得直接,让少女缩了缩肩膀。
“我没有……”
“哦。”
象征性的反驳换来一个轻描淡写的回应。魔王往右边走去,没在看她一眼。
诶?
看着魔王的背影,少女突然鼻子一酸。
什么啊……我……
她抬手擦了擦眼睛,快步跟上魔王。
我这是……自作自受吗?
她在魔王后面这么想着。
虽然下定决心不要逃避,但当自己再次来到里那里最近的城市,依然止不住颤抖。
明明害怕得要死,还要装作坚强,获得安吉拉大人的赞许?
难、难道她喜欢软弱一点的人吗?
我需要……表现得更弱小,才能获得她的关注吗?
她似乎忘记了,魔王本来就是个话少又懒得理会他人的人。
陷入迷茫的少女没能在注意到魔王再次停下,她直直撞到魔王的背上,才回过神来。
发现自己不小心撞到了魔王,少女连忙道歉:“对、对不起,姐姐大人……”
她抬起头想要观察对方的表情,只看到对方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就转身进了一家店铺。
魔王的背影就像一只黑色的利爪,在少女的心里留下一道伤痕。
她……为什么都不理我?是嫌弃我了吗?还是别的什么……
她……是不是察觉到我的懦弱了?
我该怎么做?跟上去,还是就在这里等着?
一阵香甜的味道从把她从迷失的泥潭中拔了出来。她这才发现,魔王进的店铺是一家面包店。
既然是吃东西的地方……就不应该在外面等着吧?
这么想着,少女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也走进面包店里。
“嗯,奶油面包,加一杯果汁。”
面包店里面积不大,柜台占了快一半。剩下的空间,几套桌椅贴墙摆放。魔王正在柜台前和店员交流。
一杯……吗?
胸口再一次觉得被什么堵住,难以呼吸。
她呆站在店门口,期待柜台前的那个给自己吮吸血液的少女能回头,问上一句“你要什么”。
然而什么也没等来。
她眼睁睁看着魔王端着放有面包和果汁的托盘走到了最里面的座位坐下。
大概,是我没把自己的位置找对吧?
脑海里,本来跟在魔王身后的少女原地停步,而对方却自顾自向前走,越走越远。少女想要追上去,但周遭的黑暗让她畏缩不前。
我……是不是本来就应该不去妄想和这样耀眼的人走得太近?
她浑浑噩噩地走到魔王所在的座位旁边,没敢坐下。
她回想起在赛德斯的医院里,那个胖男人和露西夫人说过的话。
她想要反抗,想要战胜这个把自己围起来的高墙,想要出去看见更大的世界。
一路上她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她重新回到修佐城,这个离研究所很近、自己逃出来后第一次到达的城市。
在魔王转身向前走那一刻,她似乎又变成了独自一人。迷茫、敏感、畏惧一切不知道的东西。就连走在这座城市里,都担心会不会有人突然把自己抓住,再次带回那个暗无天日的研究所。
她很害怕。
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从之前下定的决心都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一旦魔王不在自己身边,所有的觉悟就会土崩瓦解,成过往云烟。
她好害怕。
她确定,自己已经决心去面对以往的黑暗,可到底该如何面对?
她不知道。
“为什么不坐?”
魔王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少女抖了一下,畏畏缩缩地坐在了魔王的对面。
这个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不带感情的那种。
少女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应该怎么面对魔王?她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魔王会不会抛弃自己?
露西夫人说过,安吉拉大人是不会接受一个如同人偶,毫无思想的人。
可……我又该怎么办?
店门外,传来两个女孩子的声音。
“姐姐,我想要吃炸鸡。”
“妈妈说小孩子不能老吃炸鸡,不是说好来买面包吗?”
“呜……”
“乖啦,后天就是一周一次的炸鸡日,到时候让妈妈多做一点怎么样?”
“好!最喜欢姐姐了!”
两个声音,一个稚嫩而喜悦,一个清脆而温柔。女孩呆呆地看着对面的魔王,她皱着眉,眼睛失去聚焦,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好……羡慕她们啊。我也想被安吉拉大人温柔以待……
刚刚魔王的背影和冷淡的声音又出现在她的脑海。
没可能的吧……
她蜷缩身体,抱着腿坐在椅子上,让眼泪流在膝盖上。
“你在干什么?”
明明是和平时无异的语调,在少女的耳里变成了冰冷的寒风,让她又缩了缩肩膀。
她顶不住了。
原以为自己能和眼前的女生一起,获得自己许久没有碰到过的温柔,但一路上对方的冷淡表现让她对自己的期待产生了怀疑。
然后重新回到修佐城,这个里研究所最近的城市后,伴随着深刻的恐惧,在刚才彻底爆发。
她猛地摇摇头,抬手擦掉眼泪,强撑着笑脸抬起头来。
“没有,我……没事。”
说不出口。
我很害怕,请保护我。这种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看见魔王直勾勾顶着柜台,面前的东西一口没动。
“怎……怎么了吗?姐姐大人。”
少女顺着魔王的目光转过头,看见在柜台的师傅走进厨房。
店里就剩她们两人。
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有。
她回过头来,就看见了——
魔王撩起自己耳边的黑发,露出雪白的脖子。她微微伸出舌头,让唾液滴在果汁里。
“你的渴魔症犯了吧。”
做完这一切,魔王把面前的餐盘推到少女面前。
突然之间变得神神经经的,说话声音也变小了,又抖又缩一副在忍受什么的样子,和渴魔症犯了却努力忍耐的样子很像。
于是魔王就走进了这家面包店,特地要了一杯果汁。
“这座城市既然是你逃离后来到的第一座城市,不能保证那些研究所的人会出现在这里。所以只能这样稍微缓解一下症状,等晚点在旅店再给你吸血了。”
少女只是呆滞地看着那杯混有魔王唾液的果汁。
“怎么了?快喝啊,这可是本小姐特地为你点的加料果汁。”
鼻子被什么堵住了,胸口也是。
对不起。
她想。
是我太弱小了。弱小到怀疑安吉拉大人。
少女默默咬住吸管,喝了一口果汁。
魔王唾液里蕴含的魔力跟着果汁一起流进自己的身体。那是一种温暖而又温柔的力量。
和自己属性相符的暗属性魔力变成了光,照耀着少女的每一个细胞。
脑海里,已经走去老远的、魔王那张牙舞爪的背影,中间亮起一点光芒。
那道光芒一直延伸到了自己的脚下,化为一道浅淡的、冷漠的光路。
这是……什么?
少女终于向前踏出了一步。
在站到光芒上的那一刻,她听到了。
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在魔王那股温暖的魔力下,强健而有力的心脏跳动声。
原本千疮百孔、被虚假的意志支撑的心脏,汹涌澎湃地鼓动,把那如同面糊一样黏在心外面的、看似严实的虚假坚强完全击碎。
“你在害怕吧。”
光的另一头,魔王转过身来,用冷淡的声音对自己说。
“我没……是的,对不起,姐姐大人。我……还是很害怕。”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连说‘害怕’的勇气都没有。”
“你有。”
“我……”
心脏鼓动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已经说出来了。”
是啊……我已经说出来了。
少女抬起头,擦了擦眼泪,第一次与魔王对视。
魔王紫色的瞳孔波澜不惊,有一种让人沉醉下来的奇异力量。看着她的眼睛,少女慢慢坐正。
挺直了自己的背。
“害怕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情绪。”
魔王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淡。
“但你跟着我回到修佐城,是因为有什么东西想要亲自面对的吧。”
“或者,要不我们就此分别,你去一个他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安静生活?”
勇者说过,人的行为绝不是某一种想法就能决定的。
少女也是如此。
原本她只是希望躲在魔王的羽翼下,而在和露西夫人交谈过后,她的内心里就种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不断地在她内心里生根发芽,却又被虚假的决心所包裹,变成了刚才那副模样。
“我……不要。”
她的心,现在正在剧烈地跳动。
“我不想……就这么躲起来。”
“我曾经遇到过一位画家,”魔王移开了眼神,将其投向窗外,“他是一个普通人,但他却能在……很危险的地方出神入死。”
“我问他是如何以人类的身份做到这种事,他告诉我说——”
“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
魔王的眼神重新移了回来,看着少女。
“真正的勇气,不是无所畏惧。而是正视它,面对它,知道自己恐惧为何物,然后……”
魔王伸出了拳头。
“打碎它。”
包裹内心的“虚假决心”崩裂开来,没有桎梏的心脏鼓动着强大的力量,让少女在光辉弥漫的道路上前进着。
四周依然充肆意涌动的黑暗,但少女一步一步地、坚定地向前走去。
“谢谢你,姐姐大人。”她来到魔王的身边说,“我很害怕。”
“你拥有你需要的所有武器。”魔王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淡。“你可以选择是否战斗,没人强迫你做出选择。而且……面对不等于战斗。”
“战斗……是为了什么?”
“你猜?”魔王站起身来,向店门外走去。
少女猛地灌完那杯果汁,拿起面包小跑着跟了出去。
我不知道。
但是,正如露西夫人所说。
我至少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我不知道战斗是为了什么、是不是正确的,但是我知道,逃避,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