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火星的最后一班穿梭机将在六十分钟后启航。”
这个电子合成音总让我恍惚地想起以前在考场里听到的广播。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之类的。
可惜当中的意义就相去甚远了。
你错过了一场考试,未来还有千千万万场考试,学院的课程不会因为你错过一场考试而止步,时间也是,人生也是。
但是错过了这一个航班,也许连生存也……
我不认为人类在地球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还能长久以往地存活下去。
我是说,在气候、温度,乃至食物、水源都得不到保证的情况下。
夜还很长。
由于要尽量避免宇宙射线和太阳风暴对航行的影响,穿梭机的出航时间基本都设定在当地的深夜,并且航线也经过了精密的计算。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看星星。
我开始回忆起很多事情,包括与母亲共度的日子,以及和父亲之间少有的谈话。
其实当初在学院里我也算是个高材生,虽说努力学习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不想被别人比下去。
包括老师,包括同学,也包括我那个恐怕放在人类历史里都是最顶尖的科学家的父亲——作为那样一位大人物的儿子,我怎么也不能丢了他的脸。当然也包括了母亲的期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成为一名出色的科学家,像父亲一样为人类作出贡献。
就是这样的一对父母,即使这么多年来我也没见他们俩有过多少片刻的温存,但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和谐的家庭事件。
我是说,父亲一直很忙,经常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面……但即使如此我妈也没有出轨,也没有去寻求什么心灵上的安慰,也没有对我的父亲有任何不满,她只是深深地爱着我的父亲,并以他为荣。
父亲也一样,每次回到家里来都会把母亲深深地拥入怀里,在她的耳边倾诉着爱意,像是久别重逢的热恋情侣一般甜腻。他们两人总是互相深爱着,互相理解着,也互相包容着,顺便给他们涉世未深的儿子满满地喂上一口狗粮。
他们总是在让我羡慕嫉妒恨的同时也让我顺便对爱情充满了憧憬与期盼。
这么看来我爹妈的三观还真是超正的,大概。
我很爱我的母亲,所以我也很想去了解我的父亲,所以我希望有一天能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共事顺便听听他的故事,所以我努力学习,以母亲的憧憬为目标——像我的父亲一样。
可惜这个世界没能等我也成为科学家。
如果天幕之城的推广以及火星殖民地的开发能够延迟个五六七年,也许我和我的父亲之间的交集会多很多……只可惜任何事情都没有如果。
他总是听母亲说我在学院里有多乖巧成绩有多好,也总是不吝言辞地称赞着我,说我是他们的骄傲。但他不知道我努力学习也有那么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他,也不知道我的梦想不知道我长大后的志向。
他只是醉心于自己的工作,日以继夜……我唯一一次看见他哭,是在我母亲的葬礼上——也许那根本算不上什么葬礼。他匆匆地赶了回来,抱着母亲的遗体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第二天又匆匆地赶回去,继续投身于人类发展的事业当中。
“人可以悲伤,可以哭泣,但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他是这么说的。
他总是在说一些我听不太懂但听起来又很有哲理的话。
可他也没有因此而为我,或者说为这个家多付出一点时间。
这么想来,我的父亲,作为父亲来说真是最差劲了。
我是说,虽然我不恨他,也很想去了解他,但我也并没有多爱他。
我抬眼往大地的方向望去——那里一片漆黑,即使在闪耀的星空下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像是连光都逃脱不了的黑洞,又像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但我依然能想象得到它的样子——由于缺乏水源而造成的一望无际的荒凉,没有任何植物,到处都是干裂的大地,以及从前宏伟的建筑都已经变成废墟一样的残垣断壁。
这让我想起了我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谈话。
我没有提起母亲的事情,也没有对他的所作所为表示愤怒或不满,我只是问他:“你后悔过吗?”
他愣了愣,说:“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很多很多……儿子,人生总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后悔,今天你会因为做了这个选择而后悔,明天你也会因为别的选择而后悔。人生是一条单行道,你没办法重来,就算你重来了也没办法保证另一个选择会让你不后悔……但你不能因为后悔就停止前进,不能因为后悔就感到迷茫,停止前进会只会让你未来变得更加后悔,迷茫也是。”
听起来他借着后悔还在对我说教,可我偏偏反驳不了,也不想反驳。
“当我第一次知道人类在地球上只能再活几百年的时候,你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吗?”他问我。
我说我不知道。
“我觉得这跟我没什么关系,几百年后的事情自有几百年后的人解决,人一生也就几十年,或许你活得长一点可以活个一百来岁,但你看不到几百年后的光景,我也是,我觉得那太遥远,不需要我去担心。”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成为了一名科学家,和很多人一起,用了无数以量子塌缩理论作为基础的计算模型……算了,说这个你也不懂,总之,最后我们得出的结论就是,如果按照这样继续发展下去而不做出改变,人类将会在几百年后灭亡。”
我吞咽了一下,虽然他说的东西很深奥,给我一种不明觉厉的感觉,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只是觉得果然我还差得远。
“从那一天起,关乎人类存亡的责任就像是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了我们的身上,我们日以继夜地研究、实验,企图得出一条得以让人类继续存活的道路。”
“所以就有了跃迁引擎和火星殖民地?”我问。
他摇摇头:“那是一开始就有的观点……后来经过了些许年的改变,不论是理论还是科技都在高速发展着,可惜也没能得出另一个更好的结论,所以我们才对这个曾被称为最不可能妥协的理论妥协了。”
“最不可能妥协?为什么?”
“因为能源的问题。你要知道,能量永远都是守恒的,你从这里跑到另一个地方,不论你以什么样的方式到达,抛去客观因素带来的损耗,其实需要的能量都是一样的。”
我点点头,这样的说法虽然很奇怪,但其实理解起来并不难。
“跃迁引擎也是如此,如果只是一般的老式引擎,从地球到火星的一个来回,需要三百天。而跃迁引擎,就是把这三百天所花费的必要能量,浓缩到了两个小时。”
“也就是说为了开发火星殖民地,需要在引擎上花费大量的能源?”
他点点头,叹着气。
“不仅如此,开发火星殖民地本身就需要天文数字的资源……这会使地球上为数不多的资源继续加剧消耗,使原本足以让我们在地球上安逸生活好几百年的资源也会在十几年内挥霍殆尽。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做了这个选择,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而后,他沉默了一会。
“对不起,儿子。”
“没关系。”我说。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为这个选择而感到后悔,但我知道这一定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
……
“你在想什么?”站在我身旁的女孩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我耸耸肩,眨了眨有些泛红的双眼,也没有转过头去看她,只是回答道:“在想我的家人。”
“是悲伤的事情吗?”
我笑了笑。
悲伤吗?不。
“他们从来都是我的骄傲。”我说。
熟悉的广播声响起——
“通往火星的最后一班穿梭机将在五十分钟后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