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火星的最后一班穿梭机将在七十分钟后启航。”
我倚在城市的边缘抬头，隔着如锅盖般倒扣在这座城市上方的透明巨型天幕，眺望外面的夜空。
这个时代的大气污染比从前要严重得多，大气层的能量循环被破坏，臭氧层也变得稀薄，水蒸气上升凝结成的云雾来不及飘到这个地方就会与空气中的尘埃相撞变成灰雨落下……我是说，这个地方，缺乏水源，没有烟雾，也没有云彩。
如果不是这片巨型的天幕挡住了大量的太阳粒子和宇宙射线，我想在见到明天太阳升起的那瞬间，我就会化成灰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这样的天幕之城在如今的地球上比比皆是。
唯一的好处大概是，时隔百年，灿烂的星空终于可以再次清晰地映在人类的眼前了。
天幕之城的出现，让我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星空——在那漆黑的夜空里，群星璀璨，星罗密布，无数闪烁着光芒的星星形成一条灿烂的光带将整个天空分割成了两个世界。在那之前我以为书上所写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来源于人类对星空美好的幻想。
我还记得在历史书上看到过的，在从前人类文明最为昌盛的时期，这里有一座被称为东方不夜城的城市——上海。夜晚的上海灯红酒绿，无数高楼和大厦耸立在城市里流光溢彩。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过，但我想这片星空大概比繁盛时期的上海还要繁华灿烂。
这让我想起多年前曾读过的一本名为《上海堡垒》的老书，这片透明的天幕就如同那本书中的泡防御一样倒扣在我们头上，同时又保护着我们。但这个时代里没有战舰，没有战斗机，没有入侵地球的德尔塔也没有帮助我们的阿尔法。
“再没什么时代的天空这么美了。”我不自觉地念出了这句原本出现在书里的原话。
有时候我会幻想，也许德尔塔的战舰真的曾在光年之外眺望过我们，不过如此衰败的星球显然没有什么入侵的价值。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老爹，他是跃迁引擎的发明者之一。又正因有了跃迁引擎的存在，才使人类得以在地球与火星之间真正地建立起一条运输带——这段以往一个来回需要三百天的路程，被缩短到了两个小时，并且当中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起飞和降落上。
拜此所赐，人类才能把火星改造成殖民地的计划提上日程，也正因如此，地球的能源被迅速地耗费着。
有得必有失，在此消彼长的情况下，地球上的能源日渐枯竭，火星殖民地的开发度日益加快，地球上的环境日渐恶劣，火星殖民地的气候却越来越适合人类居住。
我不是一个科学家，也不是一个数学家，我无法估算他们为此耗费了多少资源，但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这样做，地球上的人类兴许还能与天灾对对抗，与时间赛赛跑，安逸又不太安逸地度过个好几百年。
虽然在这之后人类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唉……”果然在这里待久了，也不免有些烦闷。
我看了看表，大概还有六十六分钟的时间。
我想我应该趁着这段时间去做点什么，毕竟这是我在地球上度过的最后的时间。
于是我站了起来，抬头看着天花板，不知去向何方。
能去的地方并不多——如今这座城市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机能已经停止，此外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区域已被封锁，仅剩的能源也只能勉强维持着这一小片区域的正常运作。
但我还是想四处走走。
也许这个地方我终其一生也不会再见到，如同那些在前人眼中繁华的不夜城，或是那些已经逝去的人们心中璀璨的星空。
——轰。
随着巨型机械运转的声音，天幕之城的外舱门打开了。
透过天幕，人们能看到巨大的穿梭机从舱门向外缓缓移动着，如同沉默的巨兽，缓慢地走出了这座天幕之城的庇护范围。
它的体积几乎是A380客机的十倍，足以容纳五千人——若不是考虑到空气供给和安全等问题，它能接纳的人会更多。
下一刻，它的机舱门连接上了天幕上方的外通道，一直延伸到登机的检票口。
——叮。
随着提示音的响起，登机手续已经可以开始办理，仍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也大都开始往着检票口走去。
我知道那些人里面有的是近几十年才崛起的暴发户，有的是不被重视的富商子弟，有的是一些古老家族的旁系，或是跟我一样是某些科研人员的子女。许多地方上演着生离死别的情节，情侣间的亲吻或是挚友间的拥抱，但最后他们都像绅士一样安静地离开了……留下的人手里捏着最后一班通往火星的穿梭机的机票，没有争执，没有吵闹，只是自觉地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等待检票。
我曾听我的老师说过，生活在这个悲惨时代的人们，素质却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代都好。
真是神奇。
我揣了揣衣兜，以确认机票还在自己手里。
但我不想现在就登机。
时间还很多，检票也完全来得及，而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我想最后一次，把这个地方的景色刻在我的心里。
我是说，这个把我抚育成人的星球。
于是我乘着电梯，走上了天幕的最高处——这是城市里少有的几个未被封锁的区域，大概是让人们能够在最后再看一眼璀璨的星空。
只是在这种沉重的时刻，谁还会有心情去看星星呢？
天幕是呈半球型展开的，所以最上一层的面积并不大，约莫只有一千来平米。
只有这个地方能够全方位地看见外面的景色，不论是大地或星空都一览无余。
但此刻站在这里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还有个女孩，与我年纪相仿，与我方才遇到的克莉莉大概也差不多。
她站在上层的边缘，伸手抚摸着面前那透明的天幕。
或许是听到了电梯的声音，她回过了头来，与我四目相对。
她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又回过头去继续眺望夜空。
我走了过去，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她的身体看起来很瘦小，比克莉莉都要娇小，衣服也有些破旧，但她的站姿柔美，气质淡雅，神色悠然。
一双澄澈的宝蓝色眼眸里平淡如水。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平静的眼神，仿佛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又仿佛对所有一切都心中有数。
她没有说话，我也只好看向夜空。
“很美，是吗？”我尝试与她搭话。
她像是对我的声音感到惊讶，于是侧过头来看了看我，但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已经可以办理登机手续了，你不去检票吗？”
她摇了摇头，依旧没有说话。
良久，她才舒了一口气：“我没有机票。”
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但是，没有机票的话……
“你是和谁一起来的吗？”我问。
她点点头。
我感到有些奇怪。
这座天幕之城到了明天早上就会因资源耗尽而封闭，也就是说它的使命仅到今晚为止。
所以那些没有机票的人们在与他们的挚友或亲人道别之后都纷纷离开了——或是去向别的城市，或是回到自己的故乡，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而这个女孩还在这里，眺望着星空，不哭不闹，看起来也没有去和谁做最后的道别。
过了一会，她又说道：“我的爱人。”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才明白她的意思是，她是和她的爱人一起来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里没有任何起伏，以至于我分不清她只是随口一说还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尝试观察她的神情从中得出一些结论，但我失败了。
她的眼底依旧平淡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于是我摇摇头，默默地站在了她的身旁，一同眺望着这片天空。
“通往火星的最后一班穿梭机将在六十分钟后启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