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回到这个自己长大的三层别墅，除了视野是黑白的，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多熟悉，只是乱了些。
厨房的洗碗机里放着洗干净了还没拿出来的碗，常乐走后，他们似乎很少在家里用餐。
皱巴巴的脏衣服还地丢在沙发上，茶几旁的书筐里是堆积如山的经济、军事杂志，全是以前爸爸爱看的，全都没有整理。
阳台上的花，有的因为疏于照顾而枯萎，有的花盆里涨了野草。
常乐想拿起水壶浇花，可是他做不到。
虽然看得见，听得到，可他和常世仍然不处于一个次元，最极限的互动就是互相面对面说话，想触碰这个世界的事物，无论如何是不行的。
说起来，常乐的父亲是最早的一批留学生，回国以后当了个企业家，早在儿子没出世时，他还经常因为业务上的待在国外，有了常乐之后，才将事业重心放回国内。
虽然家境优渥，可金钱买不来生命，在常乐第二次手术成功后，就算身处信仰薄弱的国家，父亲还是开始虔诚地祭拜这样那样的神。
当人意识到自己在天命面前是多渺小无力时，往往会将希望寄托于神。
常乐的母亲是个勤俭持家的好太太，明明可以十指不沾阳春水，好好享受阔太太的生活，可家务事她仍然亲力亲为，在常乐最短的人生里，为儿子学会了最多的菜色。
她的常用词是“我的乐乐”和“减肥”，正确句式是：我的乐乐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哎呀，今天又胖了二两，又胖又老我怎么配得上我的宝贝儿，不行，必须得减肥了。
书房的电脑里，播放着《我也曾想过一了百了》，这是常乐最喜欢的歌，他曾在日记里一遍又一遍地抄写歌词，给自己勇气。
“妈妈……”
家里绝对有人。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心中已空无一物，感到空虚而哭泣，一定是渴望得到充实……”
伴随着隐约而来的歌声，常乐跑到书房。
果然，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女人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凌乱的头发遮住她的脸，她手里攥着没有织完的毛衣，毛衣是烟灰色的，是她的乐乐最喜欢的颜色。
走了不过四个多月，妈妈却瘦得脱了相，头发花白像六十老妪，常乐心像要被剜出来一样的疼。
千里走进常乐的家，四处看了看，不难捕捉到一家三口曾经无比温馨的小细节。
比如书架的一家三口排排坐的超清粘土小人，捏的人肯定不专业，小人丑萌丑萌的；
比如墙上挂着的一幅有点年头的小学生书法，那是常乐小时候参加比赛用的；
比如电脑旁一家三口穿着亲子装的生日合照，蛋糕上插了十八根蜡烛，那是常乐的最后一个生日……
千里理解了常乐为什么那么会那么大声地喊出“请让我重生”，换做是她，她也不想就这样丢下这个温暖的小屋子。
“这十八年来，你过得好像不错。”
被千里这么夸赞，这个家让常乐倍感自豪。
“我很幸福，真的，可我真没用，我被病魔打倒了。”
千里摸摸常乐小弟弟的头：“你们不是有句话叫‘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她们呢，在坚持让你活下去的那一天，就做好迎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准备了。”
这些常乐都知道的，除了没活下去以外，他从未辜负过父母的期望，各种意义上的。
“如何，念力连接吧，在她的意识世界里，激发出负面感情，然后吸收掉。”
常乐还是有点担心：“千里姐，我吸收了我妈妈的负面情绪，她会怎样？”
“人不会怎样，精神上的话，暂时不会再沉溺于悲伤，应该很快就能振作起来，被吸收掉的情绪以后也会再生，不过需要一定的时间，快的话几个月，慢的话几年甚至十几年，不过那时候，我估计你妈妈应该也振作起来了。”
常乐摸出自己的洁净核心，别说带走一点情绪了，能让妈妈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就算让他亲手从妈妈脑袋里，删掉所有关于他这个不孝子的记忆，他都愿意。
他启动核心，正如在庭院那样，核心飞了起来，他学着北斗南的样子，常乐将念力聚集在手心，然后转移到了妈妈身上。
念力连接是一种连通对方意识空间的术，残影可以和残影进行连接，北斗南引导常乐的那场天赋测试，就是在连接的条件下进行的；残影也可以与常世的目标进行连接，比如现在。
由于残影是依靠精神存在的，而常世的生物依靠肉体存在，所以两种连接施术难度不一样，具体形成的意识空间也不一样。
只说常世的部分，成功连接以后，目标的意识空间会就地被幻化出来，只有残影看得到。在里面找到目标的负面情绪，负面情绪通常是以和目标相同的外貌现身的，然后处死，或者吸收，再收回念力，切断连接，该目标的净罪就完成了。
净罪过程中有时会有危险，常世的人看不到意识空间，但是残影可以，意识空间所有残影都能进入，这才要求净罪者学会同残影战斗。
不过有千里在这里，常乐并不担心那些。
常乐早就将过程背得滚瓜烂熟，真的上手做了，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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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念力注入母亲的身体，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房间里逐渐有了颜色，各个色块像是溶解般占领了原本黑白的视野。
常乐可以触摸到这里的一切事物，不会错了，这里是妈妈的意识世界。
有那么一瞬间，常乐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死。
现世已是春暖花开，妈妈的世界里，窗外还飘着落叶，她还停留在他死去的那个初冬。
楼下有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站在阳台上，常乐看见妈妈站在家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在他家草地上打闹的几个熊孩子。
常乐认识，那是小时候邻居家的小孩们，小时候他们时常来自己家这边玩，可妈妈不让自己和他们打闹，毕竟他这样的，一不小心就会现场暴毙。
所以常乐逐渐被那个小群体孤立了，为了当一个完美的圣人，他表面上逆来顺受，其实心里嫉妒得紧。
后来大家一起长大，常乐品学兼优，被附近的爸爸妈妈们当做学习的榜样挂在嘴边。
有一次他在街角偶然听到一家母子的吵架：“小的时候你最雄，欺负人你是第一个，打架你是第一个，大家都为你是瞻，长大了怎么考试你就成了倒数第一个，你就不能学学那……”
“学他什么？学他短命？他就算保送，出国镀金又怎样？哦！他很有可能根本活不到那天呢！我还要学他吗？”
人被怒火冲上头的时候，往往会说出一些尖锐刺耳的话，这些话就是互相攻击的语言武器。
常乐被这武器误伤，气得差点当场发病，还好他很快克制住了——为了不被随随便便气到当场暴毙，他比很多人都要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也是他能以最快的速度击退内心的笼中小人，觉醒天赋的原因。
再后来怎么样了？一起长大的孩子们各奔东西，常乐在学校里交到了志趣相投的新朋友，也更加频繁地躺在医院里，最后一次再也没有出来。
此时此刻，妈妈望着那些活波可爱能跑能跳的孩子，目光流露出希冀，常乐懂她。
他拿了件大衣走出门给母亲披上，温柔地将她揽进怀里，轻轻地靠在她的肩上，世界这么大，可唯有在这里，他才会肆无忌惮地流露出自己柔软的一面，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母亲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抬起手，颤抖的手，抚摸着常乐的头：“乐乐？乐乐！”
转过身，她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儿子，她捧着儿子的脸，很好，还是帅帅的，又检查了一下儿子手脚，很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你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懂事，这些天你去哪里也不说一声，妈妈的天都要塌了！”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常乐想哭，假如思念是一片海，海水一定是由千般酸楚万般委屈汇集而成，如果可以，他想永远留在妈妈的意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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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透过窗远远看着这一幕，又看了一眼书房里，常世的妈妈仍旧沉沉地睡着，漂浮在空中的洁净核心源源不断吸走这位女士的负面情绪。
门徒进入意识空间很容易受到意识主人的影响，若是沉溺于某个意识世界，失去来自正常世界的补给，门徒便会念力流失最终消失，而后核心会碎掉，这个门徒就算是殉职了。
常乐的核心运转正常，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便感应到了手账收到的讯息，是哨站群发的危险警报。
“各部门请注意，近日东云市区频繁出现星屑失踪，经初步调查，系有组织的针对性事件，各位工作时请多加小心，有困难请及时联络哨站。”
千里回了个“收到”。
常妈妈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千里将警报的事情告诉常乐，她没有和常妈妈进行念力连接，所以常妈妈看不到她，不知道儿子带了个大美妞回来了。
常乐翻开手账，果然他也是收到了的。
“放心吧，你妈妈情况不严重，至少目前吸引不到影屑来寄生，而我在这里，那些弱小的残影也不敢找过来，目前我们是安全的”
常乐稍微放了下心：“千里姐，谢谢你。”
“她就在这里了，耽溺于怀念而忘记了现实世界，你下不去手吗？”
“我想再在她身边多待一会，一会就好。”
厨房飘出来常乐日思夜想的香味。
“乐乐，这些天都跑去哪里了，妈妈天天担心你，瘦了多少你知不知道。”
“我……我去了个很远的地方，中途手机丢了，所以联系不到你们。”
千里戳了戳常乐的脸：“弟弟，你不擅长说谎吧，你的脸，啧啧，红得像猴子屁股。”
常乐换了个妈妈看不到的角落坐着，千里说得没错，他擅长自欺，不擅长欺人。
“很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在哪个省？好玩吗？有什么喜欢的特产带回来了吗？”
常乐蹙着眉头不知道该怎么搪塞，妈妈，别问了，说谎好难。
“乐乐，妈妈跟你说话呢……”
她急切地走出厨房，似乎慢一秒，儿子又会莫名其妙“出远门”。
看到常乐，她甩了甩手：“你这孩子，这趟回来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跟你说啊，以后要去哪里，先跟爸爸妈妈商量好，我陪你去，瞧你这傻里傻气的，在外地被人骗钱怎么办，被拐卖了怎么办……”
喋喋不休，每个妈妈的必备技能，随着孩子长大，技能也会升级，技能等级越高，对孩子造成的干扰就越大。
常乐苦笑了一下，至少在拿到重生之法前，这是最后一次听她的碎碎念了吧：“妈妈，我这次回来，是来向你告别的。”
厨房里传来跺脚的声音，妈妈拿着锅铲跑出来了：“……诶？我的儿，你是被下降头了吧？胡说八道什么呢？告什么别？毛都没长齐呢你想去哪里？”
这训话有点羞耻，常乐看了千里一眼，她拿着小扇子掩面笑，很会读空气的她，就算快笑死了也不会插嘴母子间的日常对话。
“爸爸呢？”
妈妈转身回到厨房：“忙工作呢，最近新捐赠了家福利院，整天往那边跑，说是多做好事，积德行善，对你有好处。”
和常乐想的一样，爸爸根本不需要他担心。
说完妈妈又踱了出来，把手放在常乐的额头上：“也没发烧呀，我怎么老觉得你今天不正常……对了，你好像有一段时间没进医院了是不是？”
“因为我已经死了呀。”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这世界的锁，开启了通往外界的大门。
有些事情，想想就行了，不可能真的去做，比如留在这个意识世界。
常乐来这里，是为了带她走出阴影，回到现实，好好活下去，在他真的能够重生，回来陪伴母亲之前，至少让关于他的回忆，不再是母亲的煎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