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已经死了。
心脏依旧是在跳动,就像时钟里的指针滴答滴答画着圆圈一般,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麻木的行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身体老去,电池耗尽,指针跟心脏都会在某一时刻平静下来,它们是一样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向上司提交了辞职申请。
上司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为了避开他的目光,我低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良久,上司深深地叹了口气。
“苦竹先生......”
我本以为他会用平日里那般严厉的语气训斥我,再毫不留情地以“这不是辞职,而是我要裁掉你。”为由将我赶出公司。
上司的语气突然间温和了起来。
“尽管我很想挽留你......不过,看到你的表情,我就知道那些话已经没有意义了。”
“嗯......抱歉。”
“不用道歉,苦竹先生,倒是我要跟你道一声谢。”
说着,上司摘下眼镜,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这两年来你为公司付出了很多,我都看在眼里,总而言之,辛苦了。”
“对不起......”
尽管上司说了不用道歉,我还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就像是本能想要跟所有人道歉一样。
“很少有人在25岁就提交辞职申请,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考虑以后的生活......我知道你很难过,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
那件事。
我们的谈话还是无可避免地提到了它。
难以言喻的苦涩跟酸楚转眼便涌上心头,堵在喉咙里让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此时此刻,我的表情一定十分痛苦。
已经没法再继续待在这里。
“谢谢您,我走了,再见。”
“苦竹......都会过去的。”
尽管上司还在说着些什么,但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神情恍惚地走出办公室,同事们正忙碌地工作着,谁都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出今早准备好的收纳箱,将私人物品一件件放了进去。
隔壁桌的雨欣小姐低着头沉默不语,两只手无力地耷拉在腿边。
很快物品就收纳完毕,我完成了在这里的最后一份工作,对着只剩下电脑的办公桌呆呆地望了一会,接着毫无眷恋地端起箱子朝电梯口走去。
身后的衣角忽然被雨欣小姐抓住。
我木然地回过头去,雨欣小姐抬起视线,眼角泛红地望向我。
“苦竹......你还会回来吗?”
雨欣小姐看起来很难过,抓住衣角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没有丝毫想要安慰她的心情,稍一用力,便挣开了她的手。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如果能够做到的话。
我真希望可以安慰自己。
x x x x x x
相识了十年的新婚妻子林汐,因为一起意外事故,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因为在工作繁忙期心血来潮办领了结婚证,临时顶替新婚旅行的地点选在了邻市出名的游乐海滩。好不容易迎来了周末,我跟林汐带着泳衣跟防晒霜兴致高涨地搭电车去到了海边。
工作压力大到甚至连婚礼跟钻戒都没准备,只不过,向来随性的我们对匆匆忙忙成为了夫妻一事并未感到失望与后悔,无论是仪式感满满的婚礼,还是遥远国度的新婚旅行,我们约定,在休假期到来后都会一一弥补起来,为彼此之间的爱情刻上难以忘却的回忆。
八月,炽热的光线依旧刺得人睁不开眼,空气也闷热无比,正因如此,海边度假的游客多得超乎意料。
妻子林汐在大学里是游泳社的成员,比起从小到大都是旱鸭子,连泡在水里都会心悸的我,她更适合海边这样的场所。
在沙滩上找到一个为数不多的空位,将租来的遮阳伞安置好后,林汐对着我露出笑颜。
“我要去游一会,反正小苦你是不会下水的吧。”
我点点头,林汐捂着嘴笑了笑,随后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虽然很想让你尝试一下,不过,既然小苦不喜欢的话,我也不会强求你啦,就麻烦你帮忙买果汁咯。”
说完,林汐便转身向海边走去。
我站在遮阳伞下,眯着眼睛望起林汐的背影。
蔚蓝的天幕,金色的沙滩,林汐穿着轻飘飘的泳衣小跑着,在沙滩上留下一串娇小的足迹。
新的生活将要开始。
只要有林汐在,未来一定是美好而温暖的。
我忍不住想要跟她分享心里的喜悦。
以至于如今回忆起她当时的背影,仍旧痛苦得让我浑身发抖。
等我排着长长的队,买好果汁回来以后,沙滩上的人全都往海边某处聚集而去。
安置好的遮阳伞下,并没有林汐的身影。
我隐隐不安地望着那边,突然有人面色焦急地跑过来,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
手里的果汁滑落在沙滩上,我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手脚几乎是下意识动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海边冲了过去。
身体逐渐被海水淹没,心脏跳动的频率快得让我几乎窒息,我以丧尸行走般的姿势扑向更深处,声嘶力竭地喊着林汐的名字,直到完全沉入海水之中。
我慢慢失去了意识。
当天夜里,我在海滩附近一家紧急医院的病房里苏醒过来。
随后而来的警察满脸遗憾地告诉我,林汐在深海区潜泳时脚踝抽筋,接着被海草缠住,由于发现的时间太晚,没能获救。
林林汐的遗体被打捞起来,脚踝上有想要奋力挣脱海草束缚所留下的鲜红勒印。
半个月后,林汐的葬礼在她老家举行,父母跟林汐的亲人们对着她的遗像哭泣不止。
葬礼上,望着林汐生前的笑脸,我仿佛被抽走了灵魂,流不出一滴眼泪,跪坐在那里,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三个字。
“对不起。”
那次转身,我们分别步向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林汐朝着大海走去,再也没有回来。
x x x x x x
我的心已经死了。
即便空落落的肚子发出悲鸣也不会有想要进食的欲望,反倒是染上了曾让我嗤之以鼻的啤酒跟香烟,窗帘被死死拉上,大门也被我从里面反锁起来。
我将自己关在家里,毫无节制地大口灌着啤酒,冰凉液体流进喉咙时,苦涩的味道让我下意识觉得反胃,香烟也是,不止一次地呛得我流出了眼泪,因为门窗紧锁的关系,飘在空中的烟雾夹杂着酒精的气味不断搅拌着我的大脑,达到了不错的催眠效果,我才得以摆脱失眠的折磨,在头晕目眩的状态下沉沉睡去。
距离“那件事”过去了四个多月。
如今已经接近十二月底,早就步入了寒冷的季节。
醉意与困意渐渐被冰冷刺骨的寒意取代,我在黑暗中缓缓睁开双眼。
记得自己靠着酒精的催眠很晚才睡着,不过没关系,毕竟早就辞去了工作,手机号码也被换掉,因为旷工被上司责骂,同事嘲笑什么的,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
蜷缩着坐在沙发上,我揉了揉眼睛后打开手机。
21点10分,睡了整整一天。
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接着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室外正飘着白雪,远处灯塔散发出夺目的光线,街道也异常明亮,看上去热闹非凡。
我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查看了一下日期。
12月25日。
“原来已经到圣诞节了啊。”
虽然是舶来的节日,不过却很受现代人的欢迎。
人们在圣诞节里,邀请自己最亲近的人,怀着感恩共进晚餐,互相赠送礼物,在寒冷的季节里依偎在一起。
很幸福的节日,只是跟我没什么关系。
窗外的节日氛围美好得有些虚幻,我摇了摇头拉上窗帘,久违地感受到了肚饿,于是朝厨房走去。
“冰箱里好像有速食快餐之类的......”
正打算随便敷衍一下咕咕叫的肚子,兜里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我愣了愣,随后缓缓拿出手机。
屏幕上显示出“房东”的字样,不是陌生号码,我不禁松了一大口气。
因为仍旧租着这间屋子的关系,我只将手机号码告诉了房东何大爷一个人,何大爷是位清心寡欲的老人,平时除了出去散步之外,基本上都待在家里看电视,将手机号码告诉他也不会有什么风险。
奇怪......我记得这个月的房租早就交过了,除此之外何大爷也没有因为别的事情联系过我......难不成要祝我圣诞快乐吗?
我哑然失笑,轻轻按下接听按钮。
“大爷,有什么事吗?”
“小苦?你在哪?”
“我在家里,哪也没去。”
“我想也是,总之,你现在马上到楼下来一趟。”
听着大爷的要求,我下意识地感到有些抗拒。
我并不想离开这间屋子,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则我宁愿一辈子呆在这里。
尽管我清楚那只是天方夜谭。
“请问有什么事吗......”
“有事,非常有事,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总之,你赶紧给我下来!”
何大爷出乎意料地提高了嗓音,听上去像是在训斥犯了错的孩子,而且那个孩子貌似是我......
我“咕咚”一声咽了咽唾沫,迟疑了片刻,我小心翼翼对着话筒开口。
“知道了......我现在就下来。”
“赶紧的!”
大爷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便挂断了通话,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以前似乎从没见识过何大爷用这般语气跟谁说话。
疑惑跟不安缠绕在心头,我匆匆穿上裤子跟御寒的大衣,推开门朝楼下走去。
何大爷的房间在一楼,而我的房间在四楼,因为是比较老的五层公寓,没有电梯,我只好踩着因积雪而略显湿滑的楼梯缓慢前行。
纷飞的细雪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
我尽量以不会在楼梯上摔倒,从而将楼梯变成暴力滑梯的最快速度到了一楼,何大爷正穿着厚厚的军大衣站在屋子门前,注意到我后,朝我挥了挥手。
我略显不安地朝他走去。
走近之后,我注意到何大爷身后不远处,有一个蹲坐在台阶上的身影。
从那头长发能够判断出,是一个女性,而且个头小小的,乍一看不容易被人发觉,只是在如此寒冷的夜里,她的服装显得太过突兀。
纯白的无袖连衣裙跟缓缓飘落的雪花融为一体,脚上是天蓝色露趾凉鞋,女孩保持着双手抱膝的姿势蹲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在膝盖里。
她的手脚因为冻伤而变得通红。
看着仿佛活在夏天一般的女孩,我心里升起了无数个问号。
当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时,何大爷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苦,那女孩是谁?”
“诶?”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认识啊......”
“真的吗?”
“嗯。”
“你确定自己不认识她?”
“我确定。”
我可不记得自己有跟这样的怪人打过交道,虽然叫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怪人”很没礼貌......不过,那副完全不符合季节的打扮也太奇怪了。
离家出走?诈骗?诱拐?我大脑里浮现出这些对我而言甚是陌生的词汇,总觉得事情应该会很复杂。
想到这里,我有些在意地开口道。
“这种事还是叫警察来比较好吧。”
“对吧,我也是那么认为的。”
那么一开始直接报警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把我叫下来。
“她有说什么吗?”
“这就是我叫你下来的原因了。”
大爷侧身朝女孩望去。
“那个女孩......说出了你跟小汐的名字......”
“......什么?”
我愕然了。
呆呆地望着女孩蹲坐在地上的身影,头部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想起了让我痛苦的回忆。
白色连衣裙......
天蓝色凉鞋......
我想起来了。
林汐......四个月前,去海边时的装束,跟那个女孩一模一样。
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
“不过知道你俩的名字也不能说明什么,我现在就叫警察来好......小苦?”
大爷的声音被我抛在脑后,我有些恍惚地走到女孩面前,战战兢兢地开口。
“你是谁?”
听见我的声音,女孩的身子忽然一阵颤抖,抬起埋在膝间的脸庞望向我。
我看清了她的容颜。
女孩比想象中看上去更加年幼,瞪着仿佛大海般明媚清澈的双眼,小巧可人的鼻尖微微上扬,像是在嗅着什么,夹杂着少许雪花的柔顺黑发铺在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不由自主地将她与所爱之人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林汐......?”
鼻尖一酸,我察觉到自己的泪水快要决堤。
蹲坐在眼前的女孩,露出了我最熟悉不过,也是最为怀念的笑颜。
看着女孩的脸,我说不出任何话语,她的嘴唇却已经张开。
“终于找到你了,爸爸。”
......
我的大脑彻底陷入了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