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叠文件被重重地摔在卡尔的办公桌上,毫不客气地占据了仅剩的空间,马克杯内的咖啡在震动下漾起波纹。

“又来了啊。”卡尔扫了一眼文件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微微蹙眉,这都已经是这周第几次了……

来的人是特里,他随手从一旁拿过一把椅子,反坐在上面,“检疫组的那群家伙,抓捕光逆者的时候完全不顾后果,每次都让我们替他们收拾烂摊子,麻烦的工作还全部推给我们。我看我们别叫调查组了,‘保姆组’的名号多响亮,我现在任命你为头号保姆。”

“就你最没资格抱怨,我们队的报告哪次不是我完成的。”卡尔头也不抬,继续处理手头的工作,“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情。”

“地下设施的检查,检查完后记得后把报告交给组长。”特里缩了缩脖子,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有些后怕。

那个女人……

卡尔苦笑着说:“还不是你上次在‘天羽’和尼克拼酒,结果报告都忘交了。”每把这家伙搬回住处一次,他的双臂的肌肉都要酸痛好一阵。

卡尔敲下回车,将刚刚完成的表格发送了出去,然后伸了个懒腰。

随后他翻了翻那叠文件,都是地下设施的检查维护项目,加在一起总共有上千项的样子,从墙壁到地下的动力系统一类的,都包括在内。

“你负责F5区,我D3区。”

卡尔将文件翻到F区的项目,那里是空气进化设施,负责整座城市的空气供给。因为进化空气的设备太过占地,就安置在地下了。D区则是一些能源输送管道,相对而言工作量会少一些。

“通行资格什么时候能批准下来?”

“明天,明早直接去入口就行了。”

“怎么这么快?以前怎么少说都要三天。”

“最近地下不太安稳,这你也是知道的。上面早就忙炸了,这一次的检查似乎也是临时决定的。”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空气中隐约混杂着一丝伤感。

“还是有些寂寞呢。”

“是啊。”

卡尔扫视了一眼办公室,整个房间内空荡荡的,只有卡尔和特里两人。

A组明天有调查任务,今天都去休整了。旁边的桌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外面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投射在桌面上,只是……

“话说回来你在忙什么呢?”特里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探出身子,身下的椅子发出不堪的吱呀声。

“光逆患者的信息录入。最近染上光逆的人数增长的有点多,我这边的工作量也有些吃不消。“

“听你这么一说,检疫组的出动频率也有点高啊。”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看向桌面上的电脑屏幕,上面有着一个女孩的照片,如同黑夜一般深邃的眼睛格外醒目,在城里有这种瞳色的人并不多见。

“她是上次检疫组抓捕的对象,小姑娘人机灵的很,没少让他们吃苦头。最后还是派了一队人蹲了一天一夜才把她抓住。”

“有点意思,能让检疫组吃瘪的人可不多。”

“让我看看,希……叫希尔是吧,17岁,长的还挺可爱的嘛,就是眼神有点凶。”

“你能不能离我远点,呼出来的气都喷我脸上了。”卡尔将一脸色相的特里一把推开,这个黄头发的家伙要是能正经一些,估计还挺受异性欢迎的吧。

特里渐渐失去了兴趣,他站了起来,“好了好了,下班了,要不我们去‘天羽’喝一杯?”

“我就去吃个饭,要喝你自己喝。”卡尔的嘴角有些抽搐,显然勾起了他某些不好的回忆。

现在是下午六点。本应有的余晖被白光取代,暗淡的光线覆盖着整座城市,形成的光影在每一个角落交错。

这是人造光。

抬头望去,一层巨大的光幕笼罩在城市的上空,阻断了城市与外界的联系,光幕的中央有一座通体发光的高塔,光线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再向外,白色的烟雾遮挡住了天空和夕阳,消失的太阳被人造光所取代,人为地模拟着白天和黑夜。

十年前,白雾席充斥了整个星球。接触或是吸入烟雾的人纷纷死去,全球人口以亿为单位锐减。

幸存下来的人们将这成为“大灾难”,他们建立新的城市“森海”,并研制出能够白雾的天幕系统。蜷缩在屏障里的幸存者们,终于迎来了暂时的安宁。

但很快这份安宁又一次被打破,一种潜伏的疾病迅速蔓延开来——光逆。患上这种疾病的人,眼睛会先变成血一样的红色,一个星期后会恢复原来的颜色。这时他们在有光线的环境下处于失明状态,只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

除此以外,光逆对人没有别的影响,但人们对它的恐惧程度要远大于癌症,它就像潜伏在城市阴影中的幽灵,随时有可能将人们拖进黑暗。

患上光逆人数不断扩大,新政府不得不为他们安排新的住处——地下,同时设立光逆防疫局来处理有关光逆患者的事务。从此“森海”分为上层和下层两个部分。

多年来,人们一直没有发现光逆的传染途径,保险起见,光逆者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了地下。进出下层和与光逆者接触过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

就是这样的一座城市,从外面来看,它在白雾之中苟延残喘着。

街上的人很多,本来宽阔的街道略显拥挤。

从天幕投射下来的光线越来暗,一旁的路灯逐渐亮起柔和的黄光。无人驾驶的汽车在路上穿行着,周围商家亮起招牌灯,彩色的灯光在人们的眼中闪烁。

人们再一次在城市中重现了当初的繁华,大灾难仿佛只是昨夜的噩梦。

喧闹之中,城市渐渐苏醒。

卡尔和特里穿过拥挤人群,他们的目的地并不在这里。跨过两个街道后,已经不再是繁华区,附近的行人也渐渐少了起来,特里放慢了脚步,拐进了路边的巷子。

进入仅容许一人通过的小道,两旁的墙壁略显斑驳。路面也由淡灰色的地砖变为褐色的土地,有些崎岖不平。一旦到了下雨天,这里就会出现不少水洼,泥泞的地面往往劝退了不少想要从这穿行的路人。

又走了五分钟,他们的目标终于出现在眼前。这里没有路灯,唯一的光源就是眼前店家的门口挂的风灯,虽然有些老旧,不少地方的黑漆早已脱落,露出金属原有的光泽,但却十分洁净,应该是有人经常擦拭。

风灯的光并不亮,勉强照亮门前的一小片地方。微弱的灯光下,隐约能看到招牌的上“天羽”两字。

“叮铃。”

木制的大门被用力推开,门上的铃铛随之响起。

店内要比外面看来的宽敞。巨大的铁艺灯悬挂在大厅的正中央,暖色的灯光打在吧台后的玻璃橱窗上,整个店内给人一种欧洲古典气息。

“欢迎光临。”站在吧台后面的女子看上去大约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身酒保服的她放下手中的调制杯,“是你们啊,来的正好,快来尝一下今天的新品。”

“嘿,维纳。”特里笑着迎了上去,店内没有其他客人,他挑了吧台中央的椅子坐下,卡尔则坐在他的左手边,“这酒看起来不错。”

“天羽”是维纳开的店,身兼员工和老板的她虽然穿着一身酒保服,但“天羽”其实是一家普通的餐饮店,调酒只是她的爱好。

“那当然。”维纳单手叉腰,一脸得意的表情,“我给它起名叫‘绿洲’,卡尔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我就算了。”听到老板的问话,卡尔不禁打了个寒颤,“一份西班牙炒饭就行。”

“那我就不客气了。”特里端起手中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呼,今天调的可以啊。还有嘛?再来一杯。”

维纳又倒了两杯酒,“还多着呢。我就说吧,卡尔你要是不喝就太可惜了。”

“真的么?”卡尔半信半疑地从维纳手中接过高脚杯,透过酒杯,里面宝石绿色的液体混杂着暖色的的灯光,显露出一种诱人的光泽。

“颜色挺漂亮的。”卡尔嘀咕了一句,旁边的特里已经准备喝第二杯了。

应该没问题吧……卡尔将酒杯送到嘴边,试探性地喝了一口,“咳咳,这是什么……”卡尔将喝下的酒全部吐了出来,舌头不住地传来阵阵刺痛,一股强烈的酸味在嘴里扩散开来,还混杂着浓郁的苦味。

酒精的味道早就消失得无形无踪,卡尔都怀疑自己喝下去的是不是硫酸。

“水,快给我水!”

维纳调出来的酒只有两种,要么非常好喝,要么就是是毒药了,而调出毒药的次数要多一些。

即便是使用同样的配方,她也能调制出两种截然相反的味道。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维纳调酒也是非常有天赋的。

漱了无数遍口后,卡尔终于去掉了口中的味道,但同时他也感受不到舌头的存在了。

“不应该啊。”看到卡尔的反应后,维娜皱起眉头,拿起剩下的酒看了看,而特里则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你这家伙怎么没事?”卡尔恨不得将剩下的酒全部灌那个混蛋嘴里。

“我喝的是葡萄汁,你喝的……”特里指了指吧台,“才是‘绿洲’。”

“不可能,我的‘绿洲’怎么会失败,一定是你不懂酒。”维纳一副赴死地表情抓起酒杯,学着特里一口闷了下去。

“既然没有自信就不要喝了啊。”卡尔本想制止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然后相似的一幕发生了。

“水!”涨红了脸的维纳四下寻找水壶,先前的一瓶已经被卡尔用光了。卡尔紧忙取过水壶,特里手快,先一步将手中的杯子递了过去。

维纳已经顾不上那么多,接过杯子直接仰头喝下。

又是一杯绿色的液体,只不过剩下的葡萄汁之前就被特里喝完了。

等卡尔吃到他的炒饭已经是半个以后的事情了,不得不说,除了调酒,维娜做的食物还是很好吃的。

“今天只是个意外,明天一定没问题。”维娜显然还对她的“绿洲”念念不忘。

“你还要来啊……”卡尔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特里继续和一大盘意面苦战着。

“那当然,每天推出一款新品可是我的使命。总有一天我能成为‘森海’第一调酒师。”

卡尔咽下口中的食物,“拜托你下次自己先尝一口再拿给别人。”

“我这不是不敢么……”维娜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杯,理直气壮地说。

维娜是他们在“大灾难”发生之后认识的,卡尔和特里从小就是朋友。白雾爆发后,他们共同逃往“森海”。

进城以后,卡尔和特里为了谋生也干过不少活,直至光逆防疫局成立。在机缘巧合下他们来到维娜开的“天羽”,随后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卡尔还记得,维娜忽然有一天,心血来潮给他们调制了一杯“红调”,那如同火焰灼烧一般的痛楚至今让卡尔毛骨悚然。

即便是面对“雾爆”,他也没有觉得如此接近死亡过。从那以后她便在调酒的路上越走越偏。

在卡尔吃到一半的时候,特里已经解决了盘中的意面。不锈钢叉和陶瓷平盘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维娜拖举着木盘来到他们身旁,递上了两杯冰水,附着在杯壁上的水滴缓缓流淌下来。

“维娜。”特里用纸巾擦去嘴角的酱汁,喝了一口冰水,对维娜说,“后天圣诞夜,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去东街逛逛?”

“诶,我还要开店可是很忙的。”

“别这么冷漠嘛。”被拒绝的特里依旧不放弃,反而更加死皮赖脸地凑上前去,“那里开了一家新的酒吧,口碑很好,有没有兴趣去尝尝?”

“大门在那,恕不远送。”维娜微笑着指着大门。

“反正你的店里也没什么客人不是么。”卡尔在一旁冷不丁冒出一句。

“啊。”被点破了以后,维娜摸着头发,尴尬地笑了笑,“现在地下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你们两个居然还这么悠闲。”

说罢,维娜打开了位于墙角的电视,里面刚好放着当日的新闻。“现今光逆患者住居的地方依旧是‘森海’成立之初建成的暂时避难所,由于近几年来光逆患者人数不断攀升,先前的庇护所已无法满足光逆患者的居住需求,因此庇护所的扩建任务迫在眉睫……”

新闻主播报导着新闻,屏幕下方写有“有关庇护所的扩建方案”的字样。

“哪有,我们正因这事忙着呢,明天一早还要去地下检查设施。真的是,什么麻烦活都甩给我们。”

“没问题么?”维娜有些忧虑地看着他们,“那些光逆患者被囚禁在地下那么久,条件设施还差,这次去地下,他们不会把不满都发泄在你们身上吧?”

“庇护所扩建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提出了,每次都因为资金的问题而取消。”这时卡尔也已经吃完了炒饭,他抬头望向电视,“不过这次有伊诺重工支持,资金应该不成问题。为了这难得的机会,他们肯定会选择忍让。”

“就算打起来,还有卡尔顶着呢,有什么好怕的。”特里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就差撸起袖子去找人干架了。

“你啊……”卡尔露出无奈的表情。以他对特里的了解,要是真的发生争执,那家伙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在前面。

“嘘,你们先安静一下。”维娜示意他们不要说话,指了指电视说道。

不知何时,演播厅里多出现了一名中年男子,黑色的西服搭配着银灰色的领带,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深沉含蓄之感。

“大家好。”男子的声音富有磁性,与主播的播音腔形成强烈的反差,“我是伊诺重工的董事长沃克……”沃克自我介绍着,同时下方的字幕也随着他的发言而变化。

“众所周知,伊诺重工向来关心着光逆患者这一群体。我们为所有的成年患者的提供工作,工资标准绝不低于‘森海’公民的平均水准,未成年人则能享受免费教育。此外,在医疗卫生等方面我们也投入了不少资金……”

“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谁平白无故会往这里砸钱,在暗地里肯定和政府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特里的脸上写满了激愤。

“防疫局也是政府部门。”卡尔用手肘轻撞了特里一下。

“呃,对哦。”

伊诺重工,在“森海”刚建立的时候便已经存在。最初,伊诺依靠着距“森海”不远处的大型油田,独占了“森海”的能源市场,并因此成为最大的公司。

近几年伊诺也在其他领域也有发展,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都能看到它的产品。

“这一次,伊诺重工决定对庇护所进行建。”电视节目继续播出着,“庇护所的设计容量为五千人,但现今光逆患者的人数为120345,而这一数字将持续增加……除去政府额度财政补贴,剩下的费用都伊诺重工出。”

“做扩建之前,我们会先进行庇护所设施的维护工作以及地质的勘察。设施维护工作由光逆防疫局负责……明天一早就开始。”

随后新闻主播就开始和沃克聊起了别的话题,似乎并不想再进行有关细节方面的谈话。

“会不会太过仓促了?”维纳困惑地看着他们。

“事实上我们防疫局也就早几个小时知道这个消息。”卡尔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已经19点15分了。

“唉。”特里趴在桌上叹气着,“好不容易才有的假期,就因为这事泡汤了。”

看到他这副神情,维纳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听上去还真是辛苦呢。”

“可恶,我也想要休假啊!”店内响彻着特里的哀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