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二十六摄氏度,无风。

这是“森海”十几年来不变的天气。

天气预报已经成为过去,人们再也无需为下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担心。

不仅仅是太阳,人们失去的还有很多,雨、雪、闪电,这些都写进了孩子们的童话书里,他们试图用华丽的词藻和精美的图片在孩子们的想象中重现那个美好的世界。

但他们终究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分有春夏秋冬四个不同季节,过去的孩子为什么会到外面的世界去玩,因为那里只有可怕的白雾。

这一切都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

晦涩难懂的科学知识只会让他们将阅读器丢到一旁,然后和朋友们一起玩起流行的电子游戏。

不过人们都接受了现在的一切。

至少卡尔是怎么认为的。

卡尔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的行人和车辆,一夜之间,整个“森海”仿佛都脱胎换骨了,四处都充满了节日的氛围。

喜庆的装饰品出现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大早上商家就亮起了炫目的彩灯,人们纷纷换上红白相间的服装。

卡尔这才想起,今天是12月24号。

平安夜。

一尘不变的气温悄然间钝化了他的感官,在他的潜意识里,圣诞节总是紧随着冷空气的脚步到来,丢失的季节让他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流失。

不过总会有人会记得时间的。

圣诞节的传统在大灾后保了下来,除了服饰从棉袄变成了短袖。这是卡尔在“森海”度过的第十个圣诞节,在像春天的日子里过冬天的节日似乎也不错,毕竟没有人会讨厌节日。

商家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都准备大赚一笔。不过,维娜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在特里的软磨硬泡下终于答应他的邀请一起出去,“天羽”的大门从早上起就挂着暂不营业的牌子。

放着大好的生意不做,卡尔对“天羽”的未来有些担忧,不过毕竟是难得的休假,又恰逢节日,还是随他们开心吧。

只不过卡尔就落得一个人无事可做的下场。

干什么好呢?

在公交车站做一天似乎并不是什么太好的选择,他回忆了一下前两年圣诞节都做了些什么。

白天加班,晚上从防疫局回来后,和特里、尼克他们到维娜的店里大吃特吃,不出意外的话,空掉的酒瓶倒了一地,整个场面简直惨不忍睹,然后记忆就出现了一段空白,直到第二天早上拖着还未清醒的身子去防疫局。

他苦笑了一下,自己落得这样下场果然是有原因的。

再往前……

思绪到此停止,随后他离开了长椅,他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了。

在地图上,“森海”的形状近似于一个长方形,边缘有很多向外或向内突出的尖角状区域,此时卡尔位于“森海”最西边的最大的一个尖角上。

四周分有着大片的荒地,一些大灾难前留存下来的建筑看上去摇摇欲坠,几乎看不见绿色的存在。

由于“森海”没有雨,龟裂的土地上布满了纵横交错裂痕,在天幕的屏障靠里一边,最宽的一道裂痕甚至有数米之遥,形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再向外,就是无尽的白色。

世界究竟位于哪一边?

卡尔走在用沥青铺设的道路上,他的目光从远处白色转收回到脚下,这是这里唯一的道路,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沥青的边缘和两侧泥土融为一体,褐色的沙土在路面上留下点点斑渍。

没有植被的点缀,在以灰白和褐黄伟为基调的背景映衬下,卡尔顺着沥青路一路向前,直到道路的尽头。

那是座百米高的建筑。

整体呈现圆柱形,准确地说,是像DNA一样的双螺旋结构,两个构成建筑的主体相互缠绕一路向上延伸。在它们之间的空隙有一个以玻璃帷幕及铝合金所建成,和两旁的主体高度相同,以星型拓扑结构和四周相连。

它是“森海”的墓地。

“森海”成立之初,这里和周围一样,还是一片荒芜。从大灾难幸存下来的人们带着死去的亲人朋友的遗物埋葬在这里,渐渐越来越多的人效仿这一举动。后来政府也特意将这片区域划分出来,建造了眼前的建筑。

84亿3千6百万。

在大厅正中央大理石上刻着这样数字,无需过多的文字说明,“森海”的每个人都明白它的含义。

这是在大灾难中死去的大致人数,“森海”现有的八百万人口在它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这里自然不可能为八十四亿多人每人都留有地方。为了节约空间,过去的墓碑换成了上锁的盒子,层层叠叠堆放在一起,上面刻有逝者的名字,里面存放着遗物。

但绝大部分盒子都是空的,更多的逝者则连名字都没能留下。

不论是记住他们名字的人,还是他们记住名字的人,都死在了大灾难。

整个大厅空荡荡的,除了有个工作人员用手撑着头,坐在前台前昏昏欲睡。今天是平安夜,大概也不会有人特意挑节日来缅怀逝者吧。

卡尔绕过前台直接走向电梯,这里有上百部观光电梯可以同时运转。他走进一部停留在一楼的电梯,楼层的按钮分布在两侧,左手边是一到五十,右手边则是五十一到一百,他按下了二十九。

电梯快速上升着,显示楼层的数字不断跳动,日暮塔发出的光线穿过螺旋间的缝隙投射在他的脸上,远处的“森海”在他眼中变得越来越小。

“叮。”

电梯停在了指定的楼层。

圆形的巨大封闭平台中央一块是面相四面八方的电梯,在两侧分别有一对全透明的甬道,连接着两边的螺旋建筑。

卡尔辨认了一下方向,随后朝着西侧的入口走去,这半部分螺旋的最底部位于整个建筑的东侧,只不过在旋转向上到这里时刚好到了西侧。

为了方便区分,卡尔所在这半边名为“暗”,抽屉上刻的都是在大灾难中死去的人们的名字。底部在西侧的那一半则叫做“光”,用埋葬在“森海”死去的人们。

但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光暗这样的词来命名,或许只是单纯地想表明人类黑暗的过去和光明的未来。

可这个城市没有太阳。

人们始终生活在光逆病的阴霾下,连最后的一丝冷光也被剥夺,始终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暴露在阳光中只会加速他们的死亡。

光逆患者生前被隔离在庇护所中,但死后,和所有的“森海”中的人们一样都会被埋葬在这里。不知道在黑暗中度过余生,甚至是一辈子都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们得知死后被埋葬在名为“光”的墓地中,会是怎么样的感想。

窗户朝着天幕的方向打开,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枯燥的白色。白雾的浓度是DT值来衡量的,在数值较低的日子里,能看到与“森海”相距不远的城市的废墟,但今天显然是看不见了。

每个楼层盒子的堆放方式都有些不同,像卡尔所处地这一层,盒子有意堆成了中空的金字塔状。每一个金字塔都由成百上千个盒子堆成,分布在各处。

卡尔走到编号为178的金字塔前,这个金字塔高约三米,算是较矮小的那一类。据说在其他地方有一个高达十五米的,越往上的盒子的售价也越高,需要专门的梯子爬上去,塔尖的那个盒子的售价已经是个天文数字。

他找到装有父母遗物的盒子,和他的肩膀差不多高,他对这个位置还是相当满意,至少免除了搬梯子的烦恼。

大灾难发生那年,他十五岁。

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了啊。

他用手指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父母的名字在他眼前渐渐清晰起来,还有他沉睡的记忆。

上锁的盒子里装有母亲生前一直佩戴的挂坠,切割成六棱柱状的在灯光下折射着通透的蓝光。还有十五岁生日时,父亲送给他的手表。但手表在大灾难发生前一天坏掉了,时间永远地定格在那一天的六点。

假如手表又重新运作,是不是就可以回到那段尘封的时间,拾回灾难前最后一日的幸福。

驻足了许久后,他转身去了大楼的另一端。

“光”三十二层。

比起“暗”的花哨,“光”给人一种墓地本应有的严肃感。一排排盒子整整齐齐的地排列着,就像图书馆书架上的书本一样,让人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要是上面的名字是自己那该有多好,他一直这么期望着。

他也曾幻想过,假如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又或者是她活了下来,那样会不会让这个没有太阳的世界明亮起来。

前辈,她一直这样叫自己。

这种叫法确实也没什么问题,他的确比她早一年加入光逆防疫局,也一直以前辈的身份指导她工作。那个时候,她,卡尔还有特里一直是一个小队。

她从来不喊他们的名字,不仅仅是他们,防疫局的所有人听她叫过自己的名字。

一开始,卡尔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后来有新人加入后,她依旧喊他前辈。

“喊习惯了,懒得改口了。”她笑嘻嘻地说。

在他眼中,这个有些笨拙的女孩嘴角一直挂着笑容。

“我不敢喊你的名字,怕有一天再喊这个名字时没人答应。”

调查组的人员一直在更换,有的死在了雾爆,有的调入其他分局,或者是患上了光逆被送去庇护所。每一张新面孔都会让人感到不安,但习惯之后就渐渐麻木了。

终于,在一次外出调查时,她说出了内心的恐惧,卡尔本想安慰她几句,不过,她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放心好啦,我一定会死在你们后面的,不然到时候谁来回你们的话。”

“迪羽。”他轻声喊出那个名字,可再也没人答应。

大骗子。

她食言了。那大概是他们间的最后一次交谈,在距离“森海”两百公里的地方,他们遭遇了雾爆。

一人牺牲,两人受伤,这是那次任务的报告。

原来是这样,为什么她从来不用名字喊人,那种没有人回应的无力感,经历了一次,就再也不能从中摆脱,那是会纠缠一辈子的诅咒。

他凝视着箱子上的名字,箱子里面空无一物,是他决定不往箱子里放任何物品的。

事后,防疫局也委托了专门的公司派人到现场勘探过。这类公司专门承接“森海”区域外的工作,很多人都委托过到以前的住处取回某物,多半是照片、亲人的遗物。

但那只留有了一个坑洞,没有任何和她有关的物品,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他不了解她的过去,人们都会刻意避开大灾难之前的话题,她也一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他才发现,这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艾琳娜就站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卡尔完全没有察觉到她是什么来的。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里都是没有占用的箱子。这一层是专门留给光逆防疫局成员的,除了有些人特别说过想要死后埋葬在亲人旁,否则都会默认埋葬在这里。

目前搜寻工作仍在进行,不过基本只是走一遍流程而已。不出意外的话,三天后,林顿和西卡的坟墓都会被安置在这里。

没人能从雾爆中幸存下来,这是“森海”所有人的共识。

艾琳娜看上去已恢复地差不多了,金色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如同一道金色的光束,线条柔和的脸上看不到悲伤的神情。

就在卡尔犹豫着时候要向她搭话时,艾琳娜转过头向他点头示意,没等卡尔开口,她就又一次转过头去,凝视着空白的箱子。在目睹同事的死亡后,她也沉默寡言起来。

就这样沉默了数分钟后,他开口说道:“要不要去楼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