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搞毛啊,这女的。
我虽然也不是很懂待客之道,但是扔下客人,自己大喇喇跑去洗澡是什么操作。
孤男寡女的,就这样跑去洗澡。
一点安全意识也没有。
……还是说我意识太强?
时间是7点整。
地点——依然是她的房间。
装修豪华的跃层式公寓。
并且是她的卧室。
和我想象中的——女生的房间相去甚远。
没有毛茸茸的玩偶,可爱的抱枕,或者明星海报。
装饰与摆设虽然都充满艺术感,但更像是酒店的宣传图册。
售楼部的样板间。
生活气息……
果然还是因为缺乏生活气息。
公寓虽然又大又豪华,但她平常的活动范围恐怕就局限在自己的卧室和卫浴间这小小的一块。她似乎连饭都懒得做,垃圾袋中满是外卖盒子,就连刚才招待我,也是点的公寓里的酒店外卖。
该怎么说呢,仿佛只是在这里借宿一样。
没有把这当做自己的家。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和紧张而有些僵硬的身体。
今天我可是带着使命而来,正好趁她洗澡的这段时间——我要开始做正事了。
我现在,要开始翻看她的私人物品。
这绝对不是因为偷窥欲作祟。
而是因为需要找出她不能死的理由。
活下去的理由。
那种理由——如果存在的话,绝对就隐藏在这间房间的某处。
我原本是想见到她的父母或者其他亲人,毕竟一般意义上,亲人才是最让人挂念的存在嘛。但她竟然一人独居,并且言谈之间隐约也显露出和父母间的龃龉。
考虑到她可能是被收养的。
这中间或许有一定的关联性也说不定。
与她那个离奇的愿望之间。
我蹑手蹑脚,悄悄咪咪地四处走动,开始翻箱倒柜。多亏这公寓大得离谱,正在下面洗澡的她估计完全听不到这里的响动。
钱包、订书机、护手霜、发夹、一小袋巧克力豆,一个空荡荡的小相框,一个扭蛋公仔。
翻了几个抽屉,就只发现这些小玩意儿。
我打开一个隐藏在衣橱内部的暗屉,看到满满一抽屉——放得整整齐齐的各式电击器。
“…………”
连忙头皮发麻地关上了。
衣橱。
书架。
收纳盒。
床单。
——没有任何收获。
十分钟后,我一无所获地坐回椅子。
我甚至连放内衣的抽屉格都壮着胆子打开了,还是一无所获。在这个当口看到心仪女性的内衣……真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不对,我很沮丧。
如果我找不出让海棠放弃那种愿望的理由,就意味着她要死,这种结果我无法接受——虽然我说自己没有立场反对,但还是无法接受。话说回来,我好像不知不觉间就把“心仪的女性”说出了口。
事到如今,这种事似乎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我垂下的视线无意间移到床脚。
突然间眼前一亮。
对哦,床底。
她在大约两周之前,轻车熟路地在我床底下搜(塞)小黄书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
这说明她觉得床底下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吧?
我当机立断。
溜到床边,趴下身子,钻进床底,立即在席梦思与床板的夹层间看见了一个小本子。
大喜过望地抽出来一看,是一个泛黄的日记本。
日记本的纸页边缘已经有些发黄卷曲、参差不齐,封皮上用稍显稚嫩的工整笔迹写着一个陌生名字。
李忆梅。
是她过去用过的名字。
如果事先不告诉我的话,眼前会出现一个戴着眼镜、梳麻花辫、略显土气,不甚起眼的女生——这就是我对这名字的第一印象。
我打开日记本,靠着床席地而坐,一张一张地翻动有些褪色的内页。
是那种很典型的,小学生水准的记事日记,纯粹只是记录着每天的日常生活而已,没有任何辞藻与修饰,接近于流水账,很多字还以拼音代替。
“今天是晴天,我去桥下的池tang(塘)里钓鱼,我想钓上鱼来给妈妈炖汤喝,但是一直没有钓到鱼,我很气lei(馁),就回家了。”
——都是类似这样的内容。
翻看几页后发现,80%的日记里,都会出现妈妈这个关键词。
「今天是阴天,我在书店看书,书店老板一直deng(瞪)着我看,我也想养一只mo(魔)鬼大猎犬,书店老板就不敢deng我,房东也不敢说妈妈了。」
「今天是雨天,是我的生日,妈妈说要给我做土豆炖牛肉,我很高兴就跑回家,看到妈妈在菜市场和人吵架,妈妈说,6块钱的怎么就不能割呢?以前都能割的。卖肉的说,次次买一点点,哪来的肉给你cou(凑),我又不是做叫花子生意的。卖肉的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妈妈哭了,我就过去拉着妈妈说,妈妈我们回去吧,不吃土豆炖牛肉了,又不好吃。」
“…………”
我合上日记本。
我在干些什么。
偷窥别人的隐私……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有如胸口被什么堵住一样,
好像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完全没有任何愉快感。
完全——无法将日记本里的人和现在的姬海棠联系起来。
绝对有哪里搞错了。
那样的小女孩,怎么会变成这种女人。
这样的姬海棠,怎么会拥有那种过去。
我感觉自己不该继续看下去——不能再继续往后窥探了。
因为某种直觉告诉我:这里面记载的不是她不能死的理由,而是她寻死的理由。
我要找到的是前者,完全没必要纠结于后者。
正确之神几天前的忠告依然萦绕在耳边。
——不要追究人寻死的理由哦,而是找到她不能死的理由。
根据以往的无数次经验,听小葵的话是准没错的。
可是——手仿佛被什么控制住,仿佛遭到了诅咒一般。
打开日记,继续往下翻看。
「今天是雨天,妈妈很晚才回来,脸很白,我打水叫她洗脸,回来时她已经倒了,我喊ge(隔)壁的叔叔,把妈妈送到医院,我很害怕,哭了很久,我怕房东骂我,就小声的哭。」
我翻到下一页,与上一页的日期已经相隔半月有余。
「今天是阴天,妈妈生病了,看起来很难受,我也很难受,我对妈妈说:“妈妈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给你带了饭,你吃完饭,好好睡觉,病就好了。”妈妈吃了饭就睡了。」
下一页,又相隔半个月多。
「今天是阴天,我去医院看妈妈,妈妈的床在走道上,她醒了,摸着我的脸说:“梅梅,妈妈想回家。”我问:“为什么?你的病好了吗?”妈妈说:“家里舒服。”我就陪妈妈回了家。」
再下一夜是三天后。
「今天是晴天,老师叫我们写以后的愿望,我的愿望是妈妈快点好起来,我要给她做土豆炖牛肉吃,老师表扬了我,我拿回去给妈妈看,妈妈很高兴,又哭了。其实我还有好多愿望,我怕日记本写不下,我全都记在脑子里。等妈妈好了再告诉她。」
第五页是整个日记本的最后一张,没有日期。
「我听见妈妈在喊我,我就起床去看她,我说妈妈我在,我去给你打水,打完水回来,妈妈已经死了。
那天是雨天。」
“…………”
我合上日记本。
果然——也许现在作出这种感想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果然应该听小葵的忠告的。
我窥探到了不该窥探的隐私。
其实早就有一些细微的征兆。
早在两周前,海棠第一次谈及她母亲——谈到两人苦中作乐的往事时,从她脸上的怀念表情,就能窥到几分端倪吧?
贫病交加的母亲与女儿。
让人无以言表的悲伤故事。
“啧。”
身后突然传来海棠不悦的咂舌声。
我吓了一跳,连忙转身,下意识把日记本藏到背后。
她围着浴巾,站在门口。
濡湿的头发盘在脑后,周身弥漫着氤氲水汽。
“偷窥欲有这么强烈吗,小峰?”
她低声道。
视线没有看向我,而是低落地扫向一旁,露出阴沉的表情。
“这样不是——彻底把气氛给搅黄了吗?”
“……”
“这就叫百密一疏——不对,叫自作自受吧,我明明在你家里搜过床底,却忘了把自己的床底收拾好。”
海棠走过来,伸出手,我只好把日记本归还给她,她将日记本抱在胸口,坐在我旁边。
“没错哦,不用怀疑,小峰。这就是我的日记,里面记载的就是我的理由。”
“海棠……”
“母亲为了养育我,就那样得病死掉了,所以我想扭转这种结果,从源头开始——从我的出生开始。”
“什么?!这、这也太——”
“你先别激动,”海棠打断我,“你冷静听我说,小峰。你别以为这是我品格高洁,想靠着自我牺牲拯救母亲,才不是这么感人的戏码,故事没那么简单。”
她说着,一个深呼吸。
“先问一个问题,你知道「巫祝」是什么吗?”
“咦?呃……”
“显然完全没概念呢,看你那张蠢脸就知道,脑子里肯定正在联想着穿着巫女服的巫女吧?才不是那么狭窄的定义,巫祝是指能占卜祭祀、向鬼神祈祷求福的人。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的称呼,有的地方叫巫女,有的地方叫女祭司、占星师,我们这儿则叫巫祝。”
“等等,那其实就是——”
“嗯,就是我们呢,就是——和人类社会合作的魔女。”
“人类社会……合作?”
“毕竟部分魔女都是避世和隐世派嘛,你肯定也知道所谓的女巫狩猎吧?”
“嗯……当然。”
“不过也有少部分人会主动跻身人群,与统治者合作,换来庇护,换言之,就是入世派。”
“统治者,国王吗?”
“古代的话是君王与宗教教宗,更远古的时期是部落氏族信仰,现代的话,则是政党、企业与大家族。”
“企业……政党?”
我有些惊讶地瞪眼。
海棠点头。
“权力与利益需要靠力量来攫取,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样吧?魔女能提供刀与枪以外的力量——譬如说,用预知能力预测市场的价格走向,所以这种合作是很自然就会发生的。”
双方是互惠互利,愉快的合作。
——海棠用平淡的语气说。
“母亲她就是一名巫祝。”
“姬家的……是吗?”
海棠再次点头。
接着把视线转向周围,扫视豪华的房间,沉吟许久。
姬家。
名门望族。
大型财阀。
隐形掌权者。
不过听人说——姬家实际上正在衰落中。
和这座发展停滞、转型困难的内陆城市一起,正在经历难以逆转的没落。
话虽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既然现如今的姬家都能给海棠提供如此优渥的生活条件,十年前就更不用说,为何那时的她和母亲会过得那么悲惨?
海棠把视线重新转向我。
“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见过哪个魔女有后代的吗?”
“咦?呃……嗯?”
我略一回想,不禁一惊。
“没有呢,是不是?就连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都是一些独居在黑暗森林里的孤寡老人,很少会有哪个故事里会说「黑森林中住着一名老巫婆,以及她的女儿」,对吧?”
“嗯、嗯……”
“那是因为妊娠对女性来说是一项很伤害身体、十分消耗生命力的活动。”
“……”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对于需要使用力量的魔女来说,就更是如此。普通的女性产子之后,不说时间长短,身体好歹还能恢复。但对魔女来说,自身的力量——会不可逆地衰退。”
“不可逆……”
“就好像永久性地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呢。”
“……”
这话是双关吧。
“母亲她……和那个人相爱,怀上了我。”
海棠牵动嘴角,挤出苦涩的笑。
果然是这样啊……
男方是名门望族的继承人。
而女方是身为门客的魔女。
看来——是没有任何人会看好的爱情。
不会受到任何祝福的结晶。
“所以被驱逐了?”
“不,一开始倒不是这样。”
海棠摇头。
“只是想要让母亲打掉我而已,因为我说了,产子会让魔女力量衰退。而想要服务于这样的大家族,就必须保存力量。”
这是十分理性、商业化——十分正确的考量。
海棠面无表情地说。
“就连那个人都支持这么做。”
那个人——应该就是指她的父亲吧。
“但是母亲拒绝了,她因此和姬家决裂,跑到偏远的小镇,独自生下了我。”
“她宁愿失去力量和财富,也不愿失去你呢。”
听到我这话,海棠瞬间露出几乎泫然欲泣的表情。但还是紧抿着唇,把那种情绪压了下去。
“她生我的时候经历了大出血,我从没见过她脸色健康的样子。”
海棠说道。
“她一个人打三份工,由于没有身份证明,只能做收入很低的工作。”
她低声说。
“姬家也好,魔女集会也好,都没有人来帮助过她。”
她垂下眸。
“大概……就是我十岁生日之后不久的事吧,她终于病倒,两个月之后,就去世了。”
海棠咬紧唇,用垂下的头发遮住表情。
十岁……
十年吗。
那位母亲,苦苦支撑十年,最终还是贫病而亡。
“之后我被福利院短暂收养,接着很快被姬家联系上,然后——就到了这儿。”
她扫视房间。
“是想让你成为下届……那个,‘巫祝’吗?”
“显然是吧,”海棠冷笑,“大概等成年以后,就会让我开始工作吧。”
“…………”
“事情就是这样,小峰。这下你明白了吧,这不是什么孤苦母女的悲惨故事,而是不该出现的人,害死本该幸福的人——是这样的故事哦。避孕药的避孕概率是98%,而避孕套的概率是90%,两者一起使用是多少,你可以自己算一算——然而我还是诞生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小峰?我本来是不该出现的啊,母亲她本来应该过着幸福的生活才对。”
“海棠……”
“我在学校里扮成那副优等生,乖乖女的样子,那当然不是在向姬家谄媚。而是因为母亲她——她是那个样子。”
温柔、善良、强大、美丽,虽然困苦,但脸上无时无刻不带着微笑。
——海棠带着带着无限的怀念与向往说。
“我想要变成她那样,或者说,至少能模仿成那样子——来证明她的生命没有白费。”
“证明……”
这真是个让人心痛的词。
“但终究还是装不下去了,小峰,”海棠苦笑道,“那根本不是我的本性嘛,所以被你发现的那一刻,老实说,我真的是感到如释重负。”
“…………”
“偷来的生命是不可能变成真货的,永远也只能是赝品——海棠这种花就是赝品哦,「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就是海棠嘛,小峰。因为母亲的名字叫李黎梅,她是梨和梅的话,那我就是海棠。”
海棠深深低下头。
“而且我在想,我可能连海棠都不是,只不过是寄生在别人身上,汲取别人生命的……一丛恶毒的荆棘而已。”
“海棠……”
她果然——果然已经落入执念的陷阱了。
自责的陷阱。
“母亲是为了养育我,劳累而死,她的生命是被我偷走的。”海棠用压抑着痛苦的平静声音说道。
“所以我想还回去。”
然后用决绝的声音说道。
“把生命重新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