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少女后,我往更深的黑暗走去,硝石的臭味也变得异常浓烈。一路上,我脑中想着少女的事,以及她那藏在黑暗中未披露的身姿,心情不免沉郁起来。
走了段路,重复的石室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类似储粮仓库的石屋,它是由人工开凿出来的,入口是一道低暗的矮门。
我稍微低下身子,钻入了一间石屋,进去后,发现里面堆着许多黑色塑料包裹————就是白头翁曾在松林里焚烧过的东西。
————总算让我找到了!
我有些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将一个包裹拿在手心,掂了掂重量。包裹很轻,里面装的不是重物。
我蹲下身,将包裹放在平整的红石地面上,然后用手撕开塑料袋,里面露出来的是一些有弹性的白色物体......
————人皮!
包裹里的是我曾经见过的人皮衣物。
惊讶之余,我又一连撕了几个包裹,但里面装的都是同一样东西。
我看着面前那堆成小山的黑色塑料包,心里渐渐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想————一个我早已觉察到却不愿意承认的恐怖事实。
可是......这真的可能吗?
......
正当我沉思之际,后背却叫一样硬物抵住,未等我回身,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在我耳畔响起:
“————转过来!”
声音喑哑、低沉,像刮过枯井的风。
我转过去。
只见面前站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白头翁。
突然出现的白头翁端着一支双管猎枪,泛光的枪口牢牢对着我,他那骷髅般的脸上挂着一丝狞笑,两只湿润、灰暗的小眼睛陷在眼眶底端,目光阴鸷、乖戾。与白头翁一道出现的是老枭,她站在白头翁身旁,手里拿着一个刺眼的手电,她那尖尖的嘴巴咧开着,满是软皱的脸上挂着得意的表情。
面对突发状况,我努力平稳情绪,尽量不让自己露出慌乱之色。在来峡谷前,我考虑过会有这种后果,所以多少有点心理准备,而且以前出去采访时,也遇过不少危险情况,知道这种关头最要不得的就是惊慌失措。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
“哼,怎么知道的?!”听了,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我还想问问你买那该死的螺丝刀和手电做什么。”
哦,是这样。
我耸耸肩,将右手插入衣袋里。
“别动,再动我就打烂你的脑袋。”白头翁吼道。
“别激动别激动。”我连说。
“你们这些该死的外地佬总以为自己能随时随刻闯进来,然后又随时随刻拍拍屁股走人————你们这帮狗娘养的!”白头翁咒骂道。
猎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在我脑门上乱晃,我生怕会他会一激动打掉我的脑袋。
“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那我就把话挑明了吧......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我眯起眼睛说。
闻言,白头翁那蜡白、紧绷的脸上浮现出不屑来。“看来你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他说。
“那......不问就不问。”我试着说。“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我不再追究此事,你们放我一马。”
“放你?”
白头翁轻蔑地笑起来,我感觉他的脸是假的。
“如何?”
“去你娘的!”
交涉破裂。
“别和他废话,杀了他!”这时,一旁的老枭说话了。
我将目光转向老枭。
“你不管管你女儿么?”我说。
“这用不着你来管。”
“你就不怕她死了?”
“死?!”————老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真是个可怜虫,什么也不懂。”
白头翁也一改冷漠的面貌,从嘴里发出细长的嘘声,同时嘴角露出一个隐含着狂喜的笑,以此来表达某种巨大的蔑视。我感到他们的轻蔑不止是针对我的,还针对我背后某样巨大的事物。
他们看起来像邪教徒。
“快,杀了他!”老枭开始催促。
我不安地站着,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无论做什么,都比傻站着挨枪子强。其实从一开始,我脑中就有了一个想法,但这个想法很疯狂,而且......需要时机。
这时,我忽然灵机一动。
“......我见过它了。”我突然说。
“谁?”
“什么?”
他们一齐问。
“红石。”我说。
“————这不可能!”老枭拉长脸。
“是真的。”
“————你在撒谎!”白头翁断言。“如果你见过,那你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信不信由你们。”我耸耸肩。
白头翁和老枭对视一眼,目光将信将疑。
“就算你见过,那又怎样?”白头翁抬抬枪口说。
“我从它那里得到了点儿东西。”
“什么东西?!”他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我将手从衣袋里拿出来。
“别动!”白头翁吼道。
但我没理他,将手缓缓从衣袋里抽了出来。
“东西在这里。”
我将握成拳的手向前递去,一直递到白头翁和老枭眼皮底下。
白头翁和老枭紧紧盯着我的手。我慢慢摊开掌心,尽力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我手上。
最后,我彻底摊开手掌————掌心上躺着的是一枚绿色的U盘————我用来储存稿子的U盘!
看到U盘,白头翁和老枭意识到被骗,正要所有动作,但我抢先一步,一抖手,将U盘抛了出去,不偏不倚,恰好打中白头翁的眼睛。
U盘打中白头翁后,只听他发出一声夸张的惨叫,人倒在地上,一只手不断抓挠着脸皮,像是碰到了猛毒。
趁此机会,我扑上去夺枪。
白头翁倒在地上,右手仍牢牢抓着猎枪不放。情急之下,我一脚踩在了他的胸膛上,只听他嘴里发出一声又尖又长的怪叫,然后撒了手。
拿到枪后,我往后退,用枪指着地上的白头翁。
白头翁在地上胡乱翻滚着,帽子掉在一边,双手像是发疯一样抓挠着脸颊,嘴里还不时发出一些含混的话语: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红!红!”
我实在没想到,这个小小的花招竟会有如此大的作用,绿色对它们似乎是不可触碰的猛毒。
狂乱呜咽了一阵后,白头翁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一手捂脸,怒吼着向我扑来。
“轰————”
我果断开了枪,火花一闪而过,巨大的后座力震得我虎口发麻。
白头翁径直飞了出去,撞在石壁上,而后像一团烂布般掉在地上。几秒后,他扭了扭身子,不动了。
我端着枪,傻站着。手电掉在我脚边,照亮半个石屋。
老枭如木头般杵着,被刚才发生的一切吓呆了。等回过神后,她全身哆嗦,尖嘴里开始放出一长串尖锐、刺耳、非人的叫声,接着,以极其变扭的姿态冲出了石屋,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丢下打空的枪,有些惊魂未定。稍稍缓和后,我捡起掉落的手电,走过去瞧了眼白头翁。
我打死的似乎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伪装成人的东西————只见白头翁的四肢怪异地扭曲着,胸口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但不论是流出来的血还是碎掉的内脏,都是黄褐色的。我将手电光往上移,停在白头翁的头部,他那张原本紧绷、蜡白的脸皮现在遍布皱纹,松松垮垮地罩在面骨上,像是一个头套。我原本想看看那张面具之下到底有什么,但出于厌恶,并没有那么做。
打死白头翁后,我急着想要离开。无疑,我的行迹已经败露了,所以还是早走为妙。
***
我钻出石屋,在暗道里快步走,但没走多久,暗道就突然到了尽头,展露出来的是一方地下溶洞般的空间,异常宽广,被人工开凿过,遍布着蜿蜒的石阶,上方还垂下许多奇异的、闪着红色晶光的钟乳石,像是大地融化的皮肤。
我挑了一条临近的石阶往下走。这方地下大空间并非黑暗无光。我仰头,看见上方有无数裂缝和洞窟,萤蓝的月光从那些微小的罅隙洒下来,将黑暗照得支离破碎,甚至可以窥见月白的残片。
我估了估走过的路程,现在应该在峡谷的底下。
在行走的过程中,我仔细观察着地形,发现这个溶洞似的大空间并非像喀斯特地貌那般,是被流水溶蚀出来的,而像是某种更具侵蚀力的力量的杰作。
过了一段黑暗的路径后,我走入那似蛛网的月光中,游走在交错的磷白光线里。四周很亮,甚至都不需要打手电。顺着石阶,我来到了溶洞的底部,发现下面是一片遍布红色碎石的平地。在碎石地中间,有一条被清理出来的步道,由大理石铺成,尽头是一个高台,似乎是祭坛,周围散落着骨头、面具、羽毛之物。
祭坛附近的硝石味极为浓烈,浓到呛人。
我仰头望,发现这个祭坛正对着月亮,不知何因,那月亮看起来异常圆大,让人想起远古的天空。
走近几步,祭坛上的一样东西赫然出现在我眼中。在月光下看去,那东西浑身漆黑,披满羽毛,似乎是一只怪鸟————人形的怪鸟!
见此,我急忙赶到祭坛边。圆形的祭坛是由红色的砖石砌成的,一人高,那只怪鸟就被置放在祭坛的中央。
虽说是怪鸟,但比起鸟来,它更像人,手脚俱全,不见鸟喙,没有翅膀,但浑身长满了浓密的黑羽,而且看样子已经死了很久,身子非常僵硬。它仰面躺在祭坛上,对着月亮,四肢扭曲,姿态怪异,像是体内的骨头发生了异变。我看不清它的脸,它的脸埋没在厚厚的羽毛中,只能看见泛黄的眼皮。它的手和脚到是像鸟类的爪子,具有尖尖的指甲和厚厚的角质物,但也只是像而已,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它在进化的过程中突然被打断了,所以变成了一种四不像的畸形物体。
我从这个人不人、鸟不鸟的怪物身上拔下一根羽毛,放在眼前端详。一开始,我以为这些羽毛是人为沾上去的,但并不是,羽根还连着毛囊。轻轻嗅,这羽毛也有一股硝石味。这时,我忽然看见怪物的右手腕上有什么东西,凑近看,才发现居然是一只手表!
我拨开羽毛,仔细看怪物手腕上的表。这只手表似乎被火烧过一般,表面漆黑一片,只有少许地方还露出些银色的涂层,而且玻璃表蒙破碎,底下的表盘烧得不成样子。
————没错,这就是视频中的那个怪物!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仔细看,还可以发现怪物身上有些烧焦的布片,似乎是衣服的残片。一个浑身长羽毛的怪物会又穿衣服又戴手表吗?不,只有人类才会这样。
我掏出口袋里的手机,从不同的角度对怪物拍了照片,这样一来,我此行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回去后,也有东西交差了。虽然依旧是谜团重重,但我已经不想再调查下去了,而且事情也越发诡异,再待下去恐怕并不是明智的选择。至于这里的真相和少女的事,还是留待以后再解决吧。
来的过程中,我一直留意着出口。我不想原路返回去,一来太远,二来也不安全。
经过一番寻找,我在祭坛不远处找到了一条通往外面的石阶,一个洒满月光的洞口。
然而,恰在此时,镇子里的钟忽然响了,悠远、奇异的钟声跨过夜晚,传入红石峡谷下方的大空间,填满空洞的黑暗,不停地回响。
听见钟声,我特意伸手看了看时间,却发现了异样。
我将手表伸到眼前,时针正好停在0点的位置,然后一眨眼,时针和分针居然在我眼皮底下开始飞速逆走!
我错愕地看着倒走的手表,以为是表坏了,于是胡乱晃几下,但没什么作用。
正当我摸不着头脑之时,我身处的地下空间内却起了一些意外的变化。
一道淡淡的、没有温度的红光在离我不远的祭坛尽头亮起,我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什么?!
我拿着手电,过去查看,发现光是从一条暗道里传出来的。那条暗道正对着祭坛,较为隐秘,所以一开始我并未找见。
我来到暗道口,眯眼往里面张望。暗道不长,里头似乎有个红色的光源,同时浓烈的硝石味从里面扑出来,令我窒息。
好奇之下,我走了进去,红光照在我身上,毛孔内流过一股怪异的热。这股热量很奇怪,它不像我皮肤所熟悉的那种温度,这是人的感官无法捕捉和仔细感受的温度。
我小心翼翼往里走,大气不敢出,皮肤上放大的毛孔啜饮着红光。
这条暗道和我刚才走过的不一样,它由红色方砖砌成,年代极为古老,要比那些壁画还要老,多数砖石残破不堪。
前方涌出来的硝石臭一度令我掩鼻。
走到暗道的尽头后,露出来的是一方填满深邃红光的空间。
光,是从半空洒下来的。
我抬脚进去,仰头望......
————少女说得对,我后悔了————
我终于看见了它————红石!
我不知道那能不能被称作石头,但这已然不重要。
它悬浮在一方柱形的地下空间中,似心脏般搏动着,浑身缠满业火与恐怖的红光,带着无上的威势,用一双看不见的虚空之眼凝视我。
它是活的!————它并不是死的!一块活着的石头!!!
透过火焰和红光的究极漩涡,我看见了红石上的那个印记————那个我曾在小卖铺见过的金色的诅咒!————它将红石的一切通过我的瞳孔,注入我的大脑!
这一刻,世界于我已不再重要。
死寂。
还未等我发出撕裂的尖叫,一股巨大、纯粹的能量便将我轰了出去,手电和手机在我掌中直接炸裂,红色的火焰飓风裹住我,将我甩出笔直的暗道。我像一枚超音速的子弹般从暗道中飞出,落在可怕、原始的月之枷锁下。
接着,我像个疯子般胡乱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伤势往石阶跑,嘴里不受控制地放出凄厉的尖叫。
那块石头在我的脑子里,在我的灵魂和思维里————它捉住了我啦!从我看见它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无法逃脱。
红石!————深渊!只需瞥一眼......一眼......
在那短暂的相视中,我和红石融为了一体,它的一部分精神和记忆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进入了我的脑海,我的脑中有一条通往它的路。
这不算是恐惧,恐惧这个词太脆弱了!
我连滚带爬地摸上石阶,挤出洞口,从一块我曾经触摸过的大石下钻了出来。
————出来后,我发现这个地方疯了!
我站在红石峡谷内,望见可怕的红色极光从峡谷的腹地升起,悬在高高的苍夜上,静愔、邪恶的毒风在乱石间穿梭,发出窸窣的呜咽。所有耸立的巨石都在朝我讪笑,所有的物体都在扭动、变幻,大量窃窃私语涌入我的耳朵。
我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向峡谷的出口奔去,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巨石间狂奔。
我看见了整个古老的宇宙,看见了那片绿色的和红色的无尘之所,所有可怕的秘密如雪崩般向我涌来,击溃我脆弱的神志。
它在我脑中私语,那黏液般的咕噜声不断响起,向我透露一个又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恐怖隐秘。
气泡星系......阿摩格......宇宙中的死海......吞星者......茹神......大三角下的秘密......
我捂住脑袋,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鼻涕和眼泪流了我一脸。
恍惚中,我听见了夜蝙蝠的笑声,那可怕的幻声吸附在我的背上,如同一条湿滑的水蛭。
那恐怖的红光————由红石散发出的奇异的辐射似乎改变了我的身体构造。我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刺痛,每一个细胞都在分裂,大量黑色的乱羽从我的毛孔中钻出来,遍布我全身,衣衫都被那些尖锐的黑羽撕裂。我的身体正发生着某种可怕的异变。
————我一定要从这里逃出去!————一定要!
怀着求生的信念,我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峡谷的入口处,但所看见的恐怖景象让我完全呆住了。
硕大的圆月照亮了黑黝黝的小镇,膨胀的大海在月光下泛出沉甸甸的银色,只见数千只怪异的黑鸟在镇子中央的那座钟楼上空盘旋,形成一个黑压压的漩涡。
啊,哈利路亚!————地狱!
我从恐怖的景象中回神,跌撞着冲出峡谷。我站在峡谷上方投下的巨大月影中,举目向远方望。
这时,我看见公路的远处有一辆车驶来,远光灯照破了黑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