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黑暗中睁眼,库洛妮希娅已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于无意间睡去。她既疲惫又虚弱,原本被自己所牢牢掌控的时光正顺着指缝间不住流逝,就在起身的那一瞬间,她恍然意识到禁锢着自己的枷锁已变得越加沉重。

她缓步至房间的中央,面对等身镜中的自己,库洛妮希娅头一次对自身存在产生了怀疑:

镜中的人是谁?

也只有库洛妮希娅自己才能看清镜中的具体映像,作为至高无上的熵,她能轻易改变直视自己之人的认知。并非她原本的模样有多么丑陋,相反,其真实的样貌并不逊色于伪装。可当库洛妮希娅与他人接触的时候,那种莫名恐惧还是于刹那间浮上心头。在镜中,库洛妮希娅能看清了自己的真实模样,她的眉宇间存有再明显不过的软弱与胆怯。而玲珑的身段则凸显了何为弱不禁风,所以她才不得不去遮掩:

库洛妮希娅需要一双能让邪龙都为之惧怕的双眸,为此,她将瞳孔染得血红。她用蓬松且结构繁复的黑纱将自己层层包裹。如此一来,她那傲人的雪白双峰便会更为挺拔。楚腰之下的胯部束着多根锁链,衣着的膨胀感与作用朱眸之上的暗示足以来威慑他人。可纵使如此,库洛妮希娅依旧倍感不安……

“为什么?”

不禁询问,可镜中的真实存在却迟迟没有开口。她无法回答这一问题,正如此刻的自己一样。

靠近镜面,库洛妮希娅试图去触碰真实的自己,可指尖传来的光滑触感却是那般冰冷。就如同一把冰锥,生生刺穿了自己的全部幻想……

原属自己的记忆就好比那不住沙化的伪装,正在一点点粉碎消失。用不了多久,越加虚弱的自己就会无力伪装并随之展现出令人嗤之以鼻的原形:

或许,这是迟早的事……

作为残存此星球上的最后之熵,库洛妮希娅很清楚自己抵不过注定消逝的命运。然而,她依旧渴望在一切尘埃落定前去做些什么。而这场“全知全能”也是自己最后的机会,所以她告诫自己必须把握住……

“汝……到底是谁?”

透过镜面,库洛妮希娅看到了另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其双眸堪比深秋的金穗,灵动中却夹带着一丝迷茫与无助。那头犹如瀑布般的银丝更是让库洛妮希娅记忆犹新,自己和这个少女仅有一面之缘。可纵使如此,每当自己与其四目相对时,杀意便会不可遏制的涌上心头。是因为那少女不具参加“全知全能”的资格吗?不,比起她,那个只因自己一时兴起而加入其中的侦探要更没资格。那么,是因为她违反了规则吗?也不是,正如希莉尔说的那样,真正犯下过错的并非少女,而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僭越者。急于知晓痛恨源头的库洛妮希娅不由得焦急起来,可下一秒从脑海处传递至全身的刺痛却引得她难以呼吸。身为熵的库洛妮希娅固然不需要进食,然而流窜腹部的剧痛却要将她的胃扭作一团。一个劲干呕的库洛妮希娅止不住这种冲动,其体内的灵魂仿佛已全盘破碎,争先恐后的想要逃离身体的束缚。

“好冷……”

明明是该求救的,可话到嘴边却变为了感叹。好不容易抵御住那份痛楚,刺骨的冰寒却于此刻乘虚而入。不由得蜷缩起身子,环住双肩的库洛妮希娅也缓缓垂下了头。与其等待用大声呼救换取绝望,不如就这么沉沦。既然这座图书馆是自己选中的居所与囚牢,那作为墓园又何尝不可?

Act.7

“所以说,我们这是要集体借酒消愁?”

面带微笑的Havoc倚向了吧台,在向酒保点了一杯龙舌兰酒后,他也随之走至了Daemon与Style的正中间。三人在过去没少举杯痛饮,可如今时过境迁,再度聚首的时候,眼下酒局的意味也有了些许变化。

“如果这混蛋不点可尔必思的话,你这话还算成立。”

翘着二郎腿的Style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那杯与周遭成色格格不入的乳白色饮料,之后,他便将杯中的苦艾酒一饮而尽。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他有所怨言,总之,话不多的他也在一杯下肚后选择了继续讽刺:

“也许他是在为用乳酸菌溺毙自己做铺垫。”

“我的脸还不至于那么平面,再者,胀死也要比溺死来的实际些吧。”

当然,就嘴皮子功夫来说,Style从来就不是Daemon的对手。见两人还是那么针锋相对,松了口气的Havoc才放心坐了下来。说实在的,Daemon的选择多少让他有些意外,但他也清楚,眼前的人男人虽然会时不时掉链子,但其判断力却无人能及。既然Daemon都决定这么做,那自己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举杯示意后,Havoc也正式加入了这场酒局。

“那你打算是叙旧还是聊正事?”

就立场而言,自己与Daemon也只是勉强站在同一战线上。两者相安无事的前提是没有意外发生,但Havoc很清楚眼下发生之事很可能成为“意外”的契机。为此,他特地接受了Daemon的邀请,他需要与Daemon交流,同样,他也需要由此调整计划。面对自己的提问,Daemon先是还以苦笑,紧接着,喝了口可尔必思的他也耸了耸肩:

“我打算又叙旧又聊正事。”早在自己来之前,他就点了不少杯。不过看他与Style的样子,似乎聊得并不怎么投机,“就想你说的那样,Gwner就在这岛上。当然,之前发生的事也让她坐实了她同样与‘全知全能’脱不了干系……”

“没想到你还挺冷静的。”

就Havoc看来,Daemon与Gwner的关系可谓是在明显不过。就算他们从未承认与公布,可暧昧二字显然不足以去表述两人曾经无比亲密的关系。要是没有某些事发生的话,或许他们还会亲密如初。然而假设说到底也不过是假设,事已至此,感叹也一样无济于事。

“那是因为我找那家伙疯完了。”

指了指坐在一旁的Style,不用说Havoc也知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索性点头示意,他也示意Daemon继续说下去:

“就结果来说,我做不到对她视而不见。”

“意料之内。”本以为Style会对此发言冷嘲热讽,但一个劲给自己灌酒的“暴君”似乎并没掺和的意图。小品一口龙舌兰后,Havoc也就此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所以,有关过去的事,就都交给你去确认了。”

轻轻拍打Daemon的肩膀,Havoc相信自己的这位朋友会做出最为正确的选择。在自己看来,Daemon是个理智的人,确切的说……绝大多数时间他都非常理智。也正因这份特性,现在的他才会格外消沉。因为他同样明白,情感很多时候是不讲逻辑的。

“说起来,你是真不打算问个明白吗?”

遭遇孤儿院之乱的所有人都对Gwner的背叛心有余悸,要说自己一点都不在意显然是句胡话。Haovc也曾试图去调查这一切,可孤儿院的那场大火却焚化了太多的线索,这也使得自己至今都没能拼凑出真相。当然,与其揣测,不如让Daemon当面问个究竟。

“有机会的话,我当然会问她。”摇了摇头后,Havoc发现Daemon的第三杯可尔必思也即将见底。随后,他的表情也变得越加沮丧与急躁,“你以为我不想找她当面对质吗,很明显是我家大小姐不让啊。”

“这么看来的话,比利斯家的千金还真是明察秋毫。”

自己与夏尔菲德的接触虽不多,但这个果断且豪爽的女子还是给自己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她是个精明的商人,深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一点,所以在将Daemon暂且排除在外的这一决策上,Havoc可谓是无比赞同。

“说起来,相互嘲讽不是我们聚会的唯一目吧?”

眼看自己落了下风,Daemon也当即转移话题。事实上,讨论这些也并非Havoc本意。在敬了Daemon一杯后,他也自罚了半杯:

“那么,你还想知道什么。”

“Style他趟浑水的理由,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说到这的时候,Daemon也随之瞥向了沉默许久的Style,而后者则对此毫不在意,“但一向以冷静理智著称的你却会为复仇置身险境,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Daemon的话语,试探意味十足。不由得转动起手中的酒杯,观察佳酿打旋的Havoc也就此神游。轻吧的光线暧昧且昏暗,经玻璃杯壁与龙舌兰酒后折射出了一种令人迷醉的光彩。Havoc琢磨了很久,这一过程中,他没少反问自己这么做是否值得。但最后的最后,所有的疑虑与懊都化作了一抹浅笑。他想给Daemon与Style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无论如何编织美化,谎言依旧会显得无比可笑:

“无论我是否满意与你们在一起的时光,原属于我和Milla的人生都已一去不复返。就像Daemon你做不到对Gwner的存在视若无睹一样,想让我将父母的死一笔勾销也绝无可能。”说到这的时候,Haovc也点上了一根烟,他虽不是个老烟枪,但就此抽上一口的话,多少有助于自己继续讲述,“复仇不光是为我们的父母换以公道,更多是为了不留下遗憾。知道吗,Daemon,我也想过就这么忍气吞声,将这一页翻去不再重提,可每当我看到Milla努力的样子,我就意识到该算的账,我们一笔都不会落下。”

Havoc始终保持着微笑,可也正因如此,他的话语才更具威慑力。轻轻掸下烟灰,深吸一口的他看了看Style,而后者也由此开口:

“那丫头也说过,就算Havoc对这事只字不提,她也会选择独自复仇。就轴劲来说,Milla那丫头可一点都不输你。”

在Havoc看来一切都该有始有终,由威士所犯下的罪注定会迎来属于他的罚。而自己与妹妹Milla,正是这份责罚的最佳体现。眼看苦艾酒见底,打了响指的Style也随即点了一扎生啤,和滴酒不沾的Daemon不同,他的酒量可不一般。

“换言之,在报复威士.D.比利斯这件事上,你们实则共同蓄谋了很久。”

“要不然呢,‘造福世界’从来就不是我们的本愿。我们一起做了不少荒唐事,为过去和未来再任性一把又何尝不可?”

无言以对的Daemon只得耸肩举杯,想必在此畅谈后,他也多少也明白了自己的立场与目的。

“我可没资格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再者……作为朋友,我也支持你的选择。”

自私实则是每个人的本能,复仇或许既愚蠢又幼稚,但如若能给自己一个交代,那Havoc也不介意做次蠢货。在他举起酒杯的同时,Style也慵懒地将手抬起。很是默契的相互碰杯,在将杯中的所有饮品都一饮而尽后,恍然想起什么的Daemon突然开口:

“说起来,这轮是记谁账上的?”

“你说呢?”

异口同声回答后,Havoc与Style也自己的酒杯重新满上。

——Veinti-Nove——

多疑、焦躁且无比矛盾。

若让Veinti-Nove来评价的话,那雾久诗帆绝对是个不合格的武者。在这名女子身上,自己看到了太多太多的负面情绪,她的剑术或许远在自己之上。可要是静不下心的话,无论她身负何种绝技都一样无从施展。她对自己格外警惕,直到现在搭在刀柄上的手都没有挪过半寸。作为武者,刀不离身确实是一个好习惯,只不过过度紧张实则会产生不必要的注意力损耗。眼看她迟迟没能安心,叹了一口气的Veinti-Nove才将自己两把的左轮枪都摆到桌上。

“什么意思?”

“你这幅坐立不安的样子,我看不惯。”很不客气的答道后,Veinti-Nove也就此挺直了腰板,“所以,我觉得这么做的话,你或许会安分些。”

逞口舌之能显然不是女子该做的,在轻哼一声后,她也将那把名为“蚀”的妖刀重重放下:

“说吧。”

深蓝如海的眼眸里掺杂着各式各样的情感,有愤怒、有不甘,同时她也有着那么丝期待。端起桌上的意式拿铁,在喝了口后,Veinti-Nove也将自己的看法缓缓道出:

“你赢不了他,确切的说,以你现在的状态,你绝不是那男人的对手。”虽然只目睹了寥寥几手,但千夜咎的强大却是毋庸置疑的。在与诗帆交手的过程中,他所展露的从容不迫超乎了自己的想象。Veinti-Nove坚信诗帆之所以能全身而退,只因为咎没有起杀生之念,“我可以帮助你,但同样的,我也需要你的帮助。”

“我是一个连仇敌都斩不了的半吊子,你确定要向我寻求帮助?”

“在寻求帮助这件事上,我的选择可谓是极为有限。再者,斩不了他不意味你弱,相反,是因为他实在太强。”Veinti-Nove显然没心思去调整自己的语气或是措辞,紧接着,他也非常直白的表述了自己看法,“能与他针锋相对的人屈指可数,若执意于武者之道,那恐怕你将永无复仇之机。”

诗帆没有作声,她静静听着自己讲述。可就此投来的目光中却燃起了一股无名怒火。

“所以我想问问你,雾久诗帆女士,你是想达成目的,还是要消恨解气?”

Veinti-Nove话语中的讽刺之意可谓是再明显不过,不由得咬紧牙关,扭过头的诗帆选择了继续保持沉默。

“若你至今还未弄清楚的话,我想我们之间的交谈也该到此为止了。”

放下茶杯的同时,Veinti-Nove也八手伸向了那两把左轮,可就在他打算将其收入囊中的时候,诗帆却一把阻止了他。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见对方下定决心,重新收回手的Veinti-Nove也翘起了二郎腿。他点了点头并道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我需要借你兵刃一用。”

顺势摸向那把被收入银白刀鞘中的大太刀,Veinti-Nove试探性的发动了自己的能力,可无论自己如何操纵“隐士”都未能对这刀起到任何作用。也是在同一时间,Veinti-Nove确认了威士的话并不假。

“原来如此……”

诗帆出神地看了“蚀”半晌,而当她再度抬头时,她也暗自下定了决心:

“我们何时行动。”

“就今晚。”

一字一顿的答复后,Veinti-Nove也重新拿起了咖啡杯。而这一次,他总算是能好好品尝一番了。

相信他人对Veinti-Nove来说并不是一件易事,“欺骗”与“谎言”近乎陪伴了他的大半生。回首过往,他有着令人羡慕的出身,家境更是在当地首屈一指。可这一切建立在那与生俱来的恶名上。身为黑帮家族继承人的Veinti-Nove从小就开始学习如何保护自己,而这守则的第一条就是,永远都不要相信别人。

信任是赌桌上最为廉价的筹码,该筹码越是沉重就越是让人感到不安。Veinti-Nove目睹过轻信他人会落得何等下场,他也切身体会过所谓的“信任”是多么虚无缥缈。在成长的日子中,他逐渐学会了用“利益”来取代“信任”,如今的他已是越加精通此道。可即便如此,Veinti-Nove依旧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他的手中多了张足够分量的牌,他也确信一旦打出就能改变整个局面。然而Veinti-Nove也知道无论雾久诗帆还是那把妖刀都做不到一锤定音……

“威士。”

该名字是这一想法的最好验证,作为在暗地里统治比利斯家族数十载的男人,他不可能将这一资源拱手相让。威士早已向自己展示了其无处不在的眼线。所以,自己的一举一动也很可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有意思。

换作普通人的话,或许会因此觉得沮丧,但Veinti-Nove显然不属这一范畴。早在过去,自己就听闻过威士是有多么老奸巨猾,父亲更是没少因他吃瘪。所以能与他扳腕本就非常不易。若自己能“侥幸”胜出的话,那自己更是能替父一雪前耻。Veinti-Nove也很清楚,既然现已同台竞技,那就没理由放水。

雾久诗帆是一张有力却不够稳定的牌,她容易被控制却不代表她愿意被控制。自己与她的接触算是适可而止,就算全程被威士监控也不会落下什么把柄。既然自己与威士都将那女子视为双刃剑,那接下来要做的事就非常明了——也就是尽可能把伤人的那道刃对准他人。

Veinti-Nove答应了诗帆于今晚向千夜咎发起突袭。这绝不是一时兴起所夸下的海口,相反,Veinti-Nove的确觉得这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机。通过早上的交手,自己对两人的实力有了个大概评断。Veinti-Nove非常清楚正面冲突的风险实在过大,若做不到攻其不备的话,那就算加上自己也一样无济于事。更别提,千夜家可不止一名“觉醒者”。就在不久前,自己向威士索要了有关千夜宅邸与其住人的信息,不管那只老狐狸是否会如实给予。介于表面功夫,他都没理由捅自己一刀。当然,自己也早早派遣了部下前去调查。这般双管齐下的话,就算做不到面面俱到,也不至于对千夜家一无所知。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只剩下一个了。

想到这的时候,Veinti-Nove转向了那面满是照片与资料的墙面,而伴随转身,他的视线也锁定在了其中的一张照片上:

“Daemon。”

自见面起,Veinti-Nove就将其视作不得不去处理的麻烦。事实上,两人的接触屈指可数。但从自己的认知与逻辑出发,Daemon反倒是最需优先要处理的存在。他就像是自己的镜像,无论处事风格还是思维倾向都截然相反。他先自己一步保持了中立,且做法还相当讨巧。Daemon没有像自己那样以身居幕后的方式观察局势。相反,他选择主动投身其中。这么做虽风险不小,但回报却同样颇丰。现在的他已有与各大势力周旋的资本,如此放任下去,他总会威胁到自己。

Daemon无疑是个聪明人,所以他非常清楚自己该如何走好每一步。只不过,Veinti-Nove并不喜欢聪明人,特别是……聪明的敌人。

据部下提供的情报,与Daemon有关的白发男子已与千夜咎作了接触。无论他们是否有共享了这一情报,有备无患总不会有错。在向部下下令继续监视后,Veinti-Nove也陷入了沉思。他有预感今夜将变得无比漫长,同样,自己的计划也该稍作变化。

——千夜——

即便自己对早晨的遭遇闭口不谈,向来机敏的咲音也已察觉到了这一切。可她却什么都没说,就像过去一样,站在玄关静候着自己归来。

“我回来了。”

麻生咲音总是这般笑容可掬,无论她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亦或苦痛。她都会笑颜以对,有人说这是一个职业女仆所必须具备的素质。但千夜咎很清楚,能做如此情况下处事不惊的女仆,全天下也仅有她一人。

点头前行的同时掸去飘落在身上的树叶,在进门并把“雫”安放后,咎才开口说道:

“我见到诗帆了。”

“小师妹她还好吗?”

“只能说是还残留着一丝理智。”

雾久直人这辈子仅收了三位闭门弟子,咲音因拜入门下的时间最早故成了三人中的大师姐。而诗帆不但是直人的养女,同时也是师门中最受爱戴的小师妹。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或许直到今日,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果然,还是无法避免吗?”

同门相残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彻彻底底的悲剧,咎没有接话,同样,他也没打算去直视咲音那充满遗憾与忧伤的双眸。他叹了口气,随后无力地摇了摇头:

“答应师傅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做到。”长久以来,咎都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为此,他也背负了难以洗刷的弑师恶名,“言而无信只会辜负师傅的教导。”

“说的也是……”

欲言又止的咲音不再继续这一话题,她同样清楚如若可能的话,咎是绝不会伤及师妹的。可如今,他们却只能兵刃相向:

“那……”

“我没能下手。”先一步给予答复,咎不愿让咲音来提及这一切,“我犹豫了。”

道出这四字的咎百味杂陈,一直以来,他都告诫自己必须做好准备,因为当诗帆拿起妖刀的那刻起,她就不再是自己所熟知的那个小师妹。然而真当自己与她四目相对时,那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与决心却于顷刻烟消云散。自己实在亏欠她太多太多,以至于光是对视,内疚就会将自己全然吞没……

“咲音,你知道‘雫’的刀铭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雫’的刀铭是‘告别’。”

“没错。”望向横躺于刀架之上的“雫”,咎也逐渐明白了其中的深意,“每一次挥刀都是在向过去作告别,过去的我仅仅只是知道,但现在,我好想明白了。”

得失、胜负、荣辱,生死,若挥刀者被这些东西所扰,那他定什么都斩不下。为此,“雫”的刀身上才会刻有“告别”二字,只为提醒持刀者,斩物需先斩念。但很可惜的是,现在的自己虽悟出这一点,可要做到却又谈何容易。

“抱歉……”

咎向来不擅言语,所以他既不知道如何安慰咲音,也想不出该如何继续话题。呆立原地的他思忖了许久,但最终却也只吐出再简单不过的歉语。可就在咎即将垂下头的时候,柔软且温暖的手掌却贴上了他的脸颊:

“若你已将这一切视为你必须履行的誓约,那就不该向任何人道歉。”咲音慢慢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她也逐渐捏住了咎的面颊,“你老是这样,试图独自去背负这一切,所以你才会一直摆着这张扑克脸。”

咎的面容粗糙且僵硬,越是摸索,咲音就越是感到心痛。自那件事发生起,她就再也没看到咎展露笑颜。在追寻妖刀的过程中,咎已变得越发孤僻与寡言。他近乎封闭了自己的所有情感,为的只是与昔日的师妹一战。即便他如愿夺回了妖刀,他也很难再归复常人,更别提他还得背上手刃师门的罪孽……

“说起来,我都忘了向你索要过报酬呢……”

“抱……”

没等咎说完,咲音便用自己的纤纤玉指止住了前者的诉说。

“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那你想要什么?”

咲音的双瞳是如此清澈,仿佛是一条不住奔流的溪水。仅仅只是对视,咎的心都会因此平复。待男子眉宇间的皱纹淡去,其女仆也缓缓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都快忘了,你笑起来是什么样的。”用大拇指按住咎的嘴角,咲音明白这一要求对她来说有多么过分。轻轻揪住其嘴角,咲音试着为其勾勒笑容,但最后的结果却让人苦笑不得,“啊啦,我好像有些失态了。”

伴随低语,那小小的泪珠也随之悄然滑落。

——诺克顿——

血液是生命的代币,正因为有血液流动,人体内的脏器才能保持运作。少女的能力源自对血的操纵,这一能力或许称不上多么强力,但在大众的刻板印象里,操纵血总夹带着那么几份邪恶色彩。于床上安眠的少女名为尤拉菲朵,她是个孤儿、盲人,同时也是个流落市井的不幸雏妓。诺克顿有读过不少文学作品,有着类似经历的角色往往会自甘堕落从而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眼前的少女却没有,她虔诚且坚定,在内心深处怀揣着极为强烈的渴望。

只不过,透过那对无神的双眸,诺克顿发现尤拉菲朵实则和自己一样,是游荡于世间的孤独鬼魂。

“……那个,你一直都醒着吗?”

睡了没多久的尤拉菲朵本想起身下床却遭到了诺克顿的阻止,现在的她实在过于虚弱,诺克顿很难想象她是如何一个人活至今日的。但有一点他能确信,那就是无论面临怎样的困境,尤拉菲朵对“神明”的崇敬都不会减少分毫。在给她递了一杯水后,无法言语的诺克顿也在少女的手心上轻轻划了一个“Y”。

“你不累吗?”

假使诺克顿声带健全,又或者尤拉菲朵没有眼疾的,那两人之间的交流就不至于如此吃力。但也正拜缺陷所赐,两人之间的距离才会迅速拉近。面对尤拉菲朵的追问,诺克顿捧着她的手并画了一个字幕“N”。自己之所以会被人称之为“死神”,正是因为自己可以常年不眠不休。诺克顿对能力的掌握是绝大多数“觉醒者”所不能比拟的,他不光能停歇目标的动作,更能锁定自己的身体状态。

如此看来的话,别人将自己视作怪物,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等我恢复好,我就离开。”

很显然,尤拉菲朵并不想麻烦自己。可库洛妮希娅说过,想要治疗尤拉菲朵,普通方法是行不通的。既然诺克顿救了她,那就没可能眼睁睁看她去送死。但要说明这一切显然不是画几个字母就能做到的,于是,诺克顿取出了那台没怎么用过的智能手机:

“不,和我一起(No,withme)。”

不具情感的电子声替自己完成了讲述,尤拉菲朵先是一愣,紧接着,她小心翼翼地缩回被自己紧握的手:

“真的可以吗?”

诺克顿没有答复,相反,他握紧了尤拉菲朵的小手。很多时候言语只会让人觉得不安,就这么陪伴在少女的身边,诺克顿已然下定决心。

“可我这样只会拖你后腿。”

“所以,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有何打算。”

诺克顿又一次借软件问道,面对这一问题,尤拉菲朵先是咽了咽口水。而在一番沉思后,垂下脑袋的她也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就算微乎其微,我还是不想放弃‘觉醒者’的权力,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愚蠢且幼稚的梦想。”

“是治疗你的眼疾吗?”

很是自然的脱口而出,可诺克顿的猜测却遭到了尤拉菲朵的摇头否定。少女笑了,这份笑容既自嘲又满足,随后,她缓缓抬起了头并试图找寻到诺克顿的所在。尤拉菲朵明白在这场厮杀游戏里,自己是有多么无能与不堪一击。可纵使如此,她依旧不愿将自己置身于绝望沼泽中。尤拉菲朵的世界长久以来都被黑暗笼罩,而如今有一丝火光已在她的内心燃起,那她又岂能容这火花转身即逝。

“我……想减少那无处不在的苦痛。要是我侥幸赢下这场厮杀,我想为神明代劳,重塑这个……这个并不怎么理想的世界。”

话中的每一个措辞都经过了再三推敲,尤拉菲朵很清楚其口中的神明实则无处不在。她没资格去指责神明的失职,更不该如此忤逆。身为无上之尊的库洛妮希娅自然对这个世界有所安排,只不过身为凡人的自己并不能理解。

所以,她才决心以自己的想法去重塑世界。

“你是不是觉得我非常幼稚,非常可笑?”

见诺克顿久久没有回应,气若游丝的尤拉菲朵也因羞愧红透了脸。

“不。”

明明手机软件所发出的电子音不具任何情感,但诺克顿的话语依旧振奋尤拉菲朵:

“如能付诸于实践,那任何的决意都值得尊重。”

也是在最近,诺克顿才意识到自己实则没好好观察过这个世界。在扮演行刑者的日子中,行动完全取代了思考。诺克顿并没好好想过,自己所掀起的每一场杀戮到底有何意义。他只是一味相信库洛妮希娅,相信在她的指引下,这个世界将变得越加美好。可悲的是,由杀戮所诞生的一系列悲剧非但没有终结,反而愈演愈烈……

尤拉菲朵之所以觉得这个世界充斥着苦难与悲恸,正是因为库洛妮希娅在背后推波助澜。如此看来,这个世界确实悲鸣不止……

“在我被神明选中的那刻起,我就起誓,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不能退缩。”诺克顿正是被尤拉菲朵的这份坚定所吸引,他很难想象如此干瘪且羸弱的身躯到底承受了多少凌虐。黑暗本该在少女的内心扎根,可尤拉菲朵不但抵御住了这一切,更是守住了那不住摇曳的希望之火,“那……你愿不愿意帮我一把?”

小心翼翼意义的询问着,尤拉菲朵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听闻到肯定答复。而后者,那个被人冠以“死神”之名的男人却突然松开了握住了自己的手……

就在这一瞬间,尤拉菲朵的心都凉了半截。她开始懊悔于自己的冲动与愚笨,再怎么说,诺克顿都是库洛妮希娅的行刑人。如此挑拨意味十足的话语,不光足以将他激怒,更会让自己死不足惜。刚忙将手收回,不再话语的尤拉菲朵开始等候,等候那不可抗拒的裁罚……

乓当!正如少女所想的那样,那把沾染了无数人鲜血的手半剑随之破窗而入。在将其顺势紧握的同时,诺克顿也于此迈步:

“如你所愿。”

长剑刺地,无声悲叹化作了“死神”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