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万千生灵在战,在吼,在怒,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我只知道它们很强大。
我看见那绕着巨树的黑龙傲视荒漠生灵,喷出溶解一切的吐息。
我看见那狂怒风暴中生出的风蛇翱翔在空中,只需一息即可灭世。
我看见那十颗大星下九颗龙头的怪物在咆哮,不论水火都在它的掌握之中。
我看见那四肢手臂的人形舒展身体,睁开眉间的眼睛,接下来的灭亡就已经是世间定理。
我看见那四个骑士各持武器而来,万千生灵在他们前伏倒——似乎有些眼熟。
我看见强大的生灵在逃,更强大的生灵在怒,最强大的生灵从四面八方到来,战在一处,并且似乎将永远战下去。
这只是那昏暗的光下,赭石颜料在墙壁上描绘的巨幅的一部分,它们理所应当地浮现在墙上,似乎极尽所能地透露着什么,又似乎只是想彰显狂暴和混乱的战场。
那女孩终究是上了二楼,那张足够有气势的,足够有表现力的,一直延伸到天顶的巨幅在她的背后,似乎那把斧子饮尽无数敌人的鲜血,似乎就算她摘了面具也只会显露一张冷漠而无表情的脸,似乎她是那场战争最后的胜出者。
可是我知道的,她只是个女孩。
踏上最后一个阶梯后,那女孩的视线才正式打开。
我想战斗吗,我当然想战斗,我想想踢翻一切的阻拦,去体验刃和肉碾压似的碰撞,想听组织一点点分离的声音,想把剑埋入那发起了灾祸根源人的胸膛,再把那剑刃在他的伤口里旋转,让他也体会一下什么是恐惧,绝望和心痛。
可是那怒气绝对不是给她的,绝对不是。
红,红,红,红。
深红的地板,暗红的壁画,猩红的血迹,赤红的大刀。
我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先迈一步,开始朝着那把刀狂奔,手里斧子在几乎不会流动的空气中划出一道痕迹。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女孩背对的壁画里,凭空走出一个骑着红马的骑士来。运用镂空雕刻技艺的铠甲附在他身上,雕出狮鹫般轮廓的头盔附在他头顶,那精壮的马四蹄跑动,搅乱整个空间的氛围,超越那还在疾跑的女孩。
我不知道为什么,当那马跨步,那男人握住刀柄时,整个楼层里响起了喧哗声——不是,那是交战的喊声,战鼓的巨响,兵器相接的脆响和失败者的惨叫。整栋楼瞬间宛若堕入战场,绘着壁画的那堵墙似乎不再是壁画,变成了一面洞开的窗,如实反馈着一切。
“你来——”
“来便来!”
仿佛那上一层的苦痛完全没有一般,女孩高高扬起了斧头。
那骑士竟隐去了身形,似乎他是那战场中的原住民,似乎他就生长在这里。
而女孩的视野里多出来的,只有敌人——
浑身赤红,从各个关节生出犄角的厉鬼拦路,斧子朝着他的头颅直接劈下去,那用来抵挡的棍棒被女孩直接折断,斧子毫无阻碍地深入那颗头颅,连血都没有溅出来。
身形肥大,皮肤灰绿的持枪魔物阻隔,女孩后仰躲过那刺来的枪,顺势握住了那枪杆,在那个魔物可以想到更多的攻击方式之前直接地将斧子劈进他的肩胛骨,这次当斧子拔出时,那血喷出了好远。
那个左臂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砍刀的家伙挥刀而来,女孩惊了一下,闪过一击的同时想用斧子劈断那只胳膊。但是当她失败时,第二下突刺已经到了面前——
她用那石板的面具抗下突刺,迈上一步剖开那个敌人的肚子,又不过瘾似的补了好几斧子。血溅到她裸露的小臂上,而她丝毫没有在意。
我没想到她那娇小的身体里竟爆发出那么多能量,让她那么能打。
而当我看到她咬着的嘴唇时我明白了,她也没有想到她那么能打。
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她是活生生的人,并不是一张疯狂的鏖战壁画的一分子。
————
假的!假的!我要冷静!冷静!冷静!
路芷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她恨不得回去受一些病痛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简单利落地划开一个躯体,闭上眼听着那斧刃埋入其中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吞了下口水,一脚踢开那个怪物,拔出斧子。
路芷的不适并非因为杀了人——那些也不能完全算得上是人。有一瞬间她觉得这和打猎差不多:那刀刃切入肉体的感觉是一样的,那剥夺生命的感受也是一样的,就连那血喷出来的温度也是一样的,可能不好适应,但如果仅仅是这样她还能坚持,还能接受——她回了个身子,看着面前的怪物定了定,还是投出了斧子。那柄斧子正中那个怪物的头颅,路芷看也没看,只是跑过去拔下斧子。
她并不是傲慢,并不是对自己的战斗能力有着信心,她只是不想看,因为她遇见第一个怪物时她就发现那些人她全都认识:
曾经和自己玩闹,掏鸟窝的伙伴生出巨大的鹰一般的爪子朝她攻击;那教她射箭的师傅身上插满了箭支,他拔下身上的直接朝着路芷开弓;而那个胳膊已经变成砍刀的家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面包师傅——即使他们生出各处肢体,变得混乱狂暴,面部模糊不清,路芷都清楚地知道他们是谁。
至于那个路芷朝她扔出斧子的,多一眼都不想再看的人,路芷知道那是她之前最好的朋友,她不想看见她和自己生得一样可怕。
不是女孩在这世界里生出冷漠的情感来,路芷真的更希望他们是灰烬,不是只知道战斗的怪物,更不要像她一样:即使变成了怪物,还要想着战斗之外的事情。
地面已经堆积了各种肢体和猩红,那些血同样溅在路芷身上,在那女孩的周围各种尸体已经逐渐堆积,而那些尽是她熟悉的面庞,任何一张都可以带着路芷回到那美好的记忆当中。
路芷手里紧握着的斧子在一点点淌血,另一只手上的刀是从原来在镇上经常塞给她糖的老铁匠手里抢过来的,路芷在确认那刀能用时直接劈断了那只手。她嘴里有一丝血的腥味,但那不是在砍杀的时候溅到嘴里的,而是她为了让自己冷静硬生生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都是,都是变异的……我没办法救他们,我只能,只能这样。”路芷为自己辩解一般,不知对谁说着,刚刚击倒了她猎手路上的教官,似乎耗费了她大量的体力。
“老师,你总是那么难对付。”她的话里带着哭腔。
路芷真的尽力了,出现的人愈发亲近,路芷甚至已经猜想到接下来对她的挑战都是什么了,“只要过去了,就是成功了吧。”路芷这么安慰自己,可是那剩下的几个人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在那遥远之处,骑着红马的骑士站立着,他手中的刀更像是一柄权杖,指着无穷尽的生灵四处作战,而那华丽的铠甲也全然不是为了增强防御能力而设计,或许他只是端坐王座上的一个指挥者。
那骑士正将女孩推向她不愿意面对的黑洞——
因为熟悉,所以即使强加了肢体,混沌了思维,变成了怪物,路芷也可以认出一个个曾经朋友、老师、长辈。
而这一次那骑士似乎放弃了让路芷玩猜人的游戏。
她不知道偷看了多少次那张侧脸,她思考的样子,她努力的样子,她搏命耍帅的样子,路芷都见过,即使她的脸上没什么变化,但是路芷也能从气息分辨出她的笑是喜悦还是苦笑。
她的皮肤扒住那细瘦的骨头,甚至都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做表情的余地;
她裸露出来到皮肤上附着着铁锈一般的红褐色,全身上下遍布的疤痕火光闪闪;
她的头发枯黄而又蓬乱的样子,编出很多稻草样的辫子;
不需要猜,她是燊梦。
本来杀红了眼睛,并且想一直让自己沉浸在这种快感之中直到结束的路芷没有料到这一手,那本来要投出去的斧子在空中顿了一下,还是由两只手指捏住了它。
在那喊杀声震天,刀剑碰撞的声萦绕耳边的环境下,路芷觉得她静了一秒,本来已经充满了杀戮和血腥的大脑居然开始缓慢思考起来。
——如果那些人都是被异化的状态,那他们就是灾难后幸存下来后应该有的样子。
——那么,燊梦幸存下来异化后的样子她见过,她完全认识那个样子。
——绝大部分人在灾难中伤到了头,或是什么都没有剩下,他们的思维并不清晰,而燊梦除外,她什么都知道。
“燊梦。”路芷张开了嘴,才发现她嘴里的血腥味那么浓。
路芷起初还是在走,速度逐渐加快,最后变成了全力冲刺,右臂还是隐隐地加上了力量。
“路芷,听我说。”
那话语几乎绊倒了路芷,她一头撞进了燊梦的怀里,本来还准备砍出去的那柄斧子也当啷一声落了地。
不论她是真是假,路芷再也下不去手。
“他是战争,你愈战,他愈强。”燊梦沙哑的声音在路芷耳边响起。
“果然,你就是燊梦。”路芷积蓄了那么久的狂暴,瞬间消散了。
“当然了,该破局了。”似乎,她在笑,“谢谢你把我排到这个位置,但是我必须攻击你。”
——嘶。
肩膀剧痛,那似乎是什么兵器切开了她的左肩,路芷疼得倒吸凉气,但是抱着燊梦的手还是没有撒开。
她的心灵似乎还在冰封和温暖之间打转,最后选择了温暖。
“燊梦,你就是喜欢玩这种大的,耍帅真的很有意思吗?”女孩努力地做出责怪的语气,去掩盖那快要哭出来的腔调。
那左肩上的疼痛没有消去,但是也没有增加,路芷闭着眼睛感受着燊梦身体疤痕中的温度,什么别的都没想,什么别的都没做。
直到她怀里的温度一点点消失。
“该破局了。”路芷轻声重复着。
“加油。”那或许是她自己的声音,或许是燊梦的声音,或许是所有人的声音。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张描绘着亿万生灵的鏖战的壁画呈现在路芷眼前,那赭石的颜料将每一个生灵的怒火托举出画面,而路芷却一点都没觉得它有多震撼,毕竟刚刚自己或许就在那里。
那城堡的第二层,除了猩红外什么都没有,或许路芷刚刚也为这些涂饰做出了贡献。
左肩的伤口依旧疼痛并且流血,路芷进行了一些简要的包扎,捡起了地上的那把斧子,吸气又吐气,闭上眼睛不让那些猩红再次灌入脑海。
那个燊梦到底是什么呢?
他欺骗了路芷好对她造成伤害还是迫不得已攻击并且尽量让伤害降到最低呢?路芷不知道。
这场战斗到底是她的胜利还是那骑士的胜利呢?路芷不知道。
若下一个来者不是燊梦,并向她攻击而来,路芷还能对他挥斧相向吗?路芷不知道。
路芷回过头去,当目光落在那壁画里并列而行的四个骑士时,她惊异地发现两个非常熟悉,似乎也注定会熟悉剩下的两个。
————————
到底是何等炼狱。
当两个女孩抱在一起时我才意识到,那些怪物她都认识。
而只有那一个清醒的女孩可以破局:
她在战争的世界里无法抗拒去攻击的指令,但是她头脑中的一丝清明可以把伤害降到最低。
而那陷落深渊的女孩长久以来无法对任何一个人停战,否则会受到直接的生命危险,除了遇见头脑还算清明的她。
那绝对能成功的,只想着战争的骑士百战百胜,但是它没有料到这一点。
我只是不知道那个女孩违抗着那战争骑士的指令行事,是怎么抗住她受到的巨大痛苦的。
或许她就擅长这些。
看着那女孩回归现实,我放下了一颗心,可是不知怎的又升起了对她的嫉妒之心。
最后,还是愧疚之心占了上风。
我什么都没做,谈何嫉妒?
我看见那女孩上了楼,那痛苦的哀嚎已经钻进了她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