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的金属人偶忽然哆嗦了一下,然后又一下。
头一次见到这种场景的我向后退了一步,而建筑师熟视无睹。
“是首领回来了。”
垃圾桶的胸前点亮一盏翠绿的LED灯,灯光沿着环形轨道加速转动,其残影首尾相连为光圈。以光圈为起点,翠绿的灵质向外扩散,充盈刻蚀回路,让贴在一起的零件相互分离,如同在翠绿海洋中漂移的板块;让藏在桶内的装置从板块的缝隙中向外伸展,如同开春时树上抽芽的新枝;大块零件与小块零件重新组合,分化为头颅与四肢,无表情的脸上溢出光彩。它缓缓抬起头,例行公事般扫视了一圈自己所处的环境,接着挺身站立,捡起散落在地的斗篷与护目镜,往身上一套,结束了变身仪式。
以成年男性的身材比例作比较,它的肩膀显窄,双腿骨感地修长,若问起穿着斗篷的它是否能以假乱真,答案是差强人意,但难保会露出马脚。起初我还不甚信服,直到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转交给你的事情都办完了吧?”
浑厚的男音,声调饱和,高低韵部皆无可挑剔,完全不像电子发声元件所模造的仿制品,令我在一瞬间怀疑,怀疑真的有个人猫着腰躲在那具寒酸的铠甲内。
“当然,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建筑师应声附和。
“那就动身吧。”他走向门口,对我的存在置若罔闻。
我本想打个招呼,却被他这傲慢的举止激怒,一赌气干脆闭口不言。
当他从我身边经过,虽然明知那对镜片后方并没有眼球,但我还是感受到了某种别有深意的目光。可怜建筑师费尽口舌为他辩解,只要这一眼就能让所有信任的泡沫消散,就能让一切回到原始的偏见:我与这个家伙、绝对八字不合。
我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抱歉哈,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压力过大的时候,你也没法指望自己会和声细语地说话。”“我知道的啦,每个月谁都会有那么几天的不是吗?”我心不在焉地附和两句,作为觐见草率的终场。
趁首领的人偶离开房间,建筑师赶紧追上来继续为他打圆场。
“额,对了!咱们来聊聊你的父亲吧!”
“啊…好的好的!”
我更换灵质的切入角度,改变姿势,反复提炼气息使腹部隐隐作痛。两分钟过去,手中的符文纸仍然没有零星反应。幸亏血滴子及时转移话题为我打圆场,这才不至于尴尬到、就此搁置谈话的地步。
然而真可谓一山放过一山拦,一旦开始详细追忆我的老爹,我还宁可再想想还有什么姿势尚未尝试过。
“首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像河马鲸一样的人。”
“嗯?咱没听明白。”
“像河马鲸一样的人。”
“那……咱可以按字面意思理解吗、你是说他块头很大?”
“不,请好好想想河马鲸的习性。”
“……”
河马鲸是一种温顺的魔物,他们不会主动袭击人类,数量稀少,领地意识薄弱,喜欢栖居在荒无人烟的地区,很少引发魔物灾害。每轮到一年中特定的迁徙季节,德鲁伊学院还会推出河马鲸观赏套餐,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也可以站在极近的距离同休憩的河马鲸合影留念。
无害至此,它们的狩猎难度仍在IEO的榜单上名列前茅,素有“食草的贝希摩斯”之称,原因无他,仅仅是因为河马鲸皮之糙肉之厚令人发指,很少有武器能对其造成有效伤害,物理层面的无敌将其宠出无可比拟的傲慢习性,它们高贵如帝王的生命只有几个关键词:吃、睡、散步、繁殖,此外哪怕世界末日来临,也和它们无甚瓜葛。
“河马鲸咱是挺了解的啦,但原谅咱想不明白呀……”
“也就是说,我爹为人亲切豁达不假,问题在于他太强了,强到基本什么都不用担心的程度,却也不考虑这会给周围的人添多少麻烦,他的脑子没有搭载操心琐事的机能。举个例子吧,大概是我六岁的时候,家里漏煤气,我们散步回家只有我发现了异常,在门口劝了他好久他还是大大咧咧地闯了进去,还直接开灯——结果爆炸风从门框向外喷出四五米远,还好我反应很快,只烧伤了胳膊肘,他却完好无损地从爆炸中央跑出来,对我的伤情大呼小叫,可他又帮不上什么忙。我趁他在家里翻找不存在的急救箱,自己拿上储蓄卡徒步去了医院,在那折腾了一宿。”
“这……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这还勉强是诸多不堪回首的日常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是ST级驱魔人,没有派系归属,随随便便就能接到最高性价比的任务,徒手打拼出别人望尘莫及的全部成就,可卡巴拉神的等式总得配平的不是吗?他日常生活常识之匮乏,逼我早早学习持家——虽然我学的也不咋样,从来不对地面的干净程度与菜品的味道作评论——我猜我那素未谋面的母亲、也是出于相似的原因被他气跑的吧。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感觉胸口有把无名火在烧。”
“真是好有个性的家庭关系哇……”
“但、无论我再怎么不满那段时光,总比莫名其妙一无所有要强啊——他在我八岁那年接手了一个奇怪的任务,远赴海外解救一个女孩,就此音讯全无,大约客死他乡了吧。我也经常会想、如果临行前我拼命撒娇把他留下来会是什么结果,我会普通地长大成一个普通女孩吗?还是会不可避免地产生隔阂,必须靠离家出走之类的叛逆言行在他眼中维持些许存在感呢?”
我情绪化了吗?当然没有。
关于老爹的事情,这十年间我翻来覆去思考了上万次。反复锻炼到不以为意的程度。当那个怪物在白雾的幻境中重现老爹的样貌时,我能在弹指间拆穿他的谎言,也是锻炼的一项额外成果。
我还能挤出足够的闲暇,用眼角余光观察血滴子的反应——
最初她点头频频,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可当我详细论述老爹那堪比河马鲸的习性时,她不再费劲掩饰好奇,瞳孔逐渐放大,好似凝视着整片未经开发的新大陆——大概我家的状况实在太过稀奇了吧;
而当话题论及他的失踪时,有那么一瞬间,从血滴子脸上散发的情绪消失了,她面无表情地等待了一会儿,等我说完,才恢复感同身受的常态。
(会是什么呢?失落、嫉妒,还是蔑笑?)
“说完了吗?咱真是好羡慕啊~~你还有一个父亲可以用来想念,咱从小可什么都没有哇。”
“如果那个丢人的老爹没有失踪的话,我也不可能遇到你们这群家伙了吧。”
“这么说……也是哇。”
又来了,她面部肌肉整体僵直,化作与那人偶相仿的一块金属板——我能肯定,传情达意的渠道突然封闭,绝不是偶然出现的纰漏而是她刻意为之。她戴上无色无相的面具,藏起一段心理波澜不愿让我捕捉——应付一般人这种演技足矣,可她却忘记把我察言观色的天才纳入考量,我可不像河马鲸或老爹那样糊涂,作为一只反社交动物,我从细枝末节分辨他人情感的实际造诣不比任何一个交际花来得逊色。我又纳闷又亲切,又好气又好笑,既然是血滴子要求我说说父亲的事,为何她的反应比我这当事人还要激烈?她又是从哪学会这些技巧的?
“那、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也说说你那边的情况呗?”
“咱那边哇,人质都好好的呢——为了应付第五起与第六起袭击,他们可不能有额外的闪失哇。”
“不是、不是、我想问这十年你在哪,你都做过些什么。”
“和小蔷一样,在暗部派系打工啦。”
“小蔷是谁?”
“就是建筑师啊,他的全名是张蔷凉,阴鸷的家伙配秀气的名字,果然必须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哇。”
这么说来,我对同伴们各自的真实姓名一无所知,在训练设施我向来离群索居,拒绝把休憩时间花费在共同玩耍上,这个习惯在回归社会的多年后仍根深蒂固。现在重新去问他们又很不好意思,血滴子她愿意帮我吗?
建筑师曾说,事件结束后我们各自金盆洗手,隐瞒姓名是为今后互不打搅——他仍然有回到往昔正常生活的梦想,可我没有。我已经完全认命了,若我再次侥幸生还,茫茫天地间能容我栖身的,就只剩白牙遗孤的大家了。
“……所以说哇,所有暗部派系都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仅工资水平低的要命,做事名不正言不顺,去哪都要饱受非议。我听到过一种说法,驱魔人社会只有一个暗部派系叫做‘暗部派系’,所有没人愿意背的黑锅都自动往这个派系的头顶推,生活在光明世界的人不愿了解我们做的脏活,甚至不愿相信脏活存在,只顾着一个劲地讴歌太平盛世……喂喂你在不在听哇?”
她推了推我的肩膀,我如梦初醒。
又是老毛病,当别人长篇大论,我便心不在焉。
“啊、抱歉、抱歉……没有在说你的经历无聊,我不会再犯了,我保证!”
因为心不在焉而给帕弗尼留下恶劣的第一印象,这件事我反省了十来天了。我不希望重蹈覆辙。
“真是的、没有听咱唠叨的意愿我不在乎,但你也不要勉强自己哇?”
“我、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还要加入暗部派系呢?”
她的眼波停顿了,与那人造的呆滞感有显著区别,她在思考,而且主动让我见证。
她望向广场中央的游泳池。泳池边缘浅蓝的瓷砖均匀地分散着猩红色的、呈瀑布状的霉斑。宛如浑然天成的囚笼,困住过于尖锐的废弃铁器,使其无法脱身。
“咱说,咱想见那个拯救了我们的煞面菩萨,所以加入了他所在的派系,你相信吗?”
后日谈
“在光明世界生活过的你,一定也发现了吧,白牙遗孤的大伙有奇怪的英雄观,在讨论这个的咱俩也不能免俗。咱们所理解的正义,与其说是为拯救苍生而奔波,不如说是尽可能让自己死得其所,咱们不觉得被不明不白地暗杀是死得其所,才会成为恐怖分子继续反抗。
“但是啊,那时候咱一直没搞明白,咱们怀着视死如归的信念,假如前方空空如也,又怎么知道自己能死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呢?没等教官们为咱解答,白牙就覆灭了啦。
“对,就是那一天,咱看到啦,咱们这种正义的完成形式。
“他非常强、毫无意义的强,和毫无意义的我们多么相像。咱看着他的背影恍然大悟——只要咱变得向他一样强,强到想死也死不了,不就不用担心、找不到合适的墓地了吗?
“离开白牙之后,咱度过了一段很糟糕的日子,后来终于交上好运,勉强达到那个派系的招募及格线。我以为可以离他近一点,谁知道绕了个大远路——那个派系的等级制度可真是森严哇,内部还有严重的争权夺利。相中咱的贵人偏偏和那位煞面菩萨处于平行部门,而且两个部门素有间隙,这是整个派系心知肚明的,只有咱、他们忘记告知啦。
“不过这些,现在再提起也为时已晚了,我终究没能像他一样强,再怎么逃避,命中注定的葬身之处总会追上来呀;
“但你也说啦,如果那些‘如果’真的发生,大家也就没有机会重逢了。
“仔细想想的话,现在大家在一起。任务成功就一起生还,任务失败就一起送命,这是不是所谓死得其所、另一重真正含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