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天翻地覆。

罗挈的副官李元凌是先锋队中唯一一个没有被地陷打乱阵脚的人。他的特长是操控重力符文组,不仅能倍增链锤的重量,强令其在高速运动中提前着地,还能暂时拒绝地心的招徕,将自身化作一片羽毛。美中不足的是,紧要关头他的能力只能独善其身,同伴们坠入一片漆黑的深渊,他无能为力。

(非常蹊跷,如果脚下有个巨大的空腔,从脚步声中都能听出端倪了啊。)

“你们没事吧!没事的话请报个到!”李元凌只能朝对讲机里呼唤以弥补遗憾,可没有任何信息从听筒中传来。距离上一个路标已经有些距离,信号不济再正常不过——他也确实深知,低空坠落作为A级驱魔人的必修课之一,不太可能对各有千秋的同僚们造成困扰。

但他还是急切地降低符文组的最大出力,缓缓向下飘荡,期待尽早确认状况。他估摸着下降至底端所需的时间,就地板碎片传来的回音分析,大概只需要十秒左右。

……两分钟过去,他仍在下降。每向下一厘米,惊骇感在他心中投射的阴影扩张一寸。

“地下城是活的。”从所见的景象中,他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这只巨兽正缓缓张开它的食道。

“喂?喂?”罗挈从对讲机中听到副手的声音,当他向对方回信时,只收到一成不变的白噪声。

不久前他的双脚踩上此处坚实的地板,着地姿势堪称完美。

他的身上淋了不少碎瓦砾,这也在意料之内。

而不在意料之内的是——

当他向上看,却发现完好无损的天花板近在咫尺;

当他环顾四周,发现先锋队的同僚们了无踪影,只有几面光秃秃的墙壁作陪,唯一的入口在他背后;

当他回忆下落过程,不免遗憾地承认,他只记得一阵天旋地转,下落时的细节实在无暇顾及,更不用说弄清楚自己是如何、从何处进入这个全新的空间中的,弄清楚其他人的去向。

没有任何传送阵特有的余晖,没有墙体重组的痕迹。

他感到片刻混乱。

可罗挈还是及时定了定神,放下顾虑直面稍远处真正的威胁——那个使用机枪流星锤的袭击者,鬼使神差地与他置身在同一个房间里,看起来不比罗挈更了解情况,可提前于他作出反应——他拆开链锤的根蒂,从链锤内拔出另一条锁链,链锤的外壳立刻分解为几瓣漂浮的铁皮,露出其中不计其数的精密零件,就像盛夏时分盛在搪瓷碗中的西瓜皮与瓜子——罗挈知道这个比喻不合时宜,却仍然情不自禁地如是联想——零件与铁皮围绕着两条锁链重组为六个小型锤头,形成两把不断舞动的海德拉链枷。

对方丝毫没有举手投降的意思,罗挈也是。他松开紧握的拳头,空灵铠甲在关节富集的双手接连涌现。

他摆出架势。

从成群结队的包围到孤家寡人的角斗,罗挈有些叹惋被错失的大好时机,又有种说不出口的轻松感。

两个人,两把武器,最古典的胜负,这让他身为雇佣兵的一面血脉贲张。

我躲在立柱后方,观察着两个结伴行动的先锋队成员,他们正朝东北方向进发。消音符文的效果我在博物馆之夜尝试过了,若我按兵不动,他们也不太可能发现我。

一天前他们还是我理论上的同事,如今完全形同陌路,成为必须刀刃相向的敌人。

“利用额外空间潜在的位置悖论与不恒定性让他们随机掉落在地下二层的迷宫里”,血滴子曾对我这么解释过。我虽然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却大概理解了她的意图——打散敌人的阵容逐个击破,对坐镇整座地下城的我们而言,理论上实属最佳选择。

但她的计谋只成功了一半。

我很快便充分认识到这个战略的薄弱之处——这两人的身手少说A+级起步,由是观之,整支队伍的其他成员也绝非等闲之辈。

我的汗液湿透新换的斗篷,作为一个碌碌无为的C级,与他们正面冲突我占不到任何便宜,若躲在暗处放一放暗箭,也无法确认是否有实际效果;吹笛人派出的人质丧尸也根本无法对他们构成威胁,或许顶多让他们感到良心不安吧……

其中一个人从手掌喷出一股速效石膏,把人仰马翻的人质僵尸们冻结在地面,好似刚上桌的鸡蛋蛤蜊羹。

好嘛,连让对方良心不安都做不到,这群人质僵尸有什么用呀——我又有什么用呀。

当初还意气风发地吹嘘说,自己会尽力减少一两个伤亡人口。现在看来,努力确保自己不会成为伤亡人口,都显得无比艰巨。

这种时候还不知道撼地者去哪了,还有血滴子,还有吹笛人,还有爆破兽——也就是血滴子口中的“老哥”,都没机会吐槽这个奇怪的称号。

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预热武器内置的枪械,

以手腕为轴在原地挥一圈,

再按“8”字符左右交叉互搏,

双手并作一块在面前画个完整的圆,

身体旋转,再重复一次——

动作并不复杂,可海德拉链枷绝不是那么听话的武器——六个锤头相互碰撞冒出火花,锋利的锁链边角割破了袭击者的外衣。

但与此同时,罗挈真切地感受到,如刀的烈风正朝他的对手汇聚,那个神秘莫测的男人像一台列车引擎般不知疲倦地运动,把自己化作飓风的风眼。

空灵铠甲让罗挈获得坚硬的肌肤,可终究没有稳定的物质结构——他能抵御子弹的密集扫射,却得原封不动地接下冲击波;他能挣脱速效石膏的束缚,成千上万柄刀剑却能让他寸步难移。

(再怎么说对手也是驱魔人啊,驱魔人可是最擅长找漏洞钻的。)

但罗挈不甘示弱。

他摊开手掌,空灵铠甲自然而然地向这关节富集的区域附着,而后再度攥起的拳头破坏力已今非昔比。

医生的双手非常珍重,但如果是不会受伤的双手呢?如果是一双能直接逼停肇事车辆、直接从废墟下掘出伤员、直接截断肢体为抢救争取时间的双手呢?

这是他的秘密武器,他在希波克十字扬名立万的一技之长,也是他诨名“宝石手”的由来。

也是今天将对犯罪分子下达的绝对制裁。

所以当听筒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时,罗挈的第一反应是扫兴。

“……滋滋……队长、有要事……相报……”

经过几十分钟的挖掘,第一支后援终于凿穿了通向地下商场的道路。

与先锋队进入的时候相仿,全副武装的驱魔人小队排成纵队向前快步行走,手电筒警惕地扫描着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胁,但他们的任务却与先锋队有天壤之别——他们负责在此处安营扎寨,为其他队伍提供安全的避难处与补给站。他们携带着商用符文公会加班加点开发的“对口枷反击符文”,以此解开人质丧尸所承受的诅咒。所以在此之前,他们得先找到安插于此处的转播天线、以及那位转达关键信息的驻守人员。

信号没有断,说明转播天线仍在正常运作。当后援队队长向对讲机中喊话,询问转播天线的所在处时,从听筒中传来的却是鬼魅般的答非所问——

“……不要、放弃……希望……”

一个后援队员发出惊呼,她向后退了一大步,撞到身后的伙伴,整齐的队形毁于一旦。

她很快就得到了原谅——她大惊小怪,是因为踩到了地上那只漆黑的手掌。

那不是人质,而是先锋队的成员之一。她瘫软在地奄奄一息,神态狰狞扭曲,一半以上的牙齿被烧焦;她瞪大眼眶,泪水已经完全干涸,瞳孔在口枷的刺激下不断晃动——那是她最后的行动能力。她的手脚发出烤肉的香味,是被高压电反复蹂躏的结果……后援队员之一跪倒在地,把她拥在怀中,大声呼唤她的名字——他是她的恋人,几天前培训机构的毕业仪式上,他们俩刚刚确立关系——然而她不可能听到了,她的鼓膜被雷声捣烂,如今只有一片凉漠的嗡响在她的脑海中萦绕。

“快看那个……!”

顺着一位队员的手指望去,后援组看到了地狱的样貌。

大约十个人质丧尸,横七竖八地躺在货架间的空地上,人数虽不多,却营造出尸横遍野的景观。

所有人都气若游丝,距离丧生只差一步之遥。他们的躯体铺成一条阴森的康庄大道,直通向那座深紫色的斜坡。

有一个人仍歪歪扭扭地站立在斜坡下,他遥遥地看到后援组,便动身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走来。

有几个队员条件反射地抬起武器,试图勒令他止步在十米开外。

他置若罔闻,仍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一根拐棍从他手中滑落,撞向地面,发出孤零零的脆响。

“转播天线……我……守住了……”

他的喉咙因长时间叫喊而嘶哑无比,声带已经破了。

待他走到跟前,后援组的众人才认出他的面貌——是陆剑炎,他面无血色,但双眼通红,瞳中闪烁着千言万语,百般怨恨凝结在喉头,却无一句能从口中表达;他的体重看起来被几分钟的剧烈运动减去了四分之三,他的灵魂看起来被地下城昏暗的氛围榨干了四分之三;他的手掌被武器磨出血泡,血泡开裂后肌肉的碎屑与淤血糅合成一片稀薄的黏泞,颤颤巍巍地朝后援组距离他最近的后援队队长伸出。

“……你们呢?……你们去哪了?”

他做出最后的权衡,一边对后援队队长发出最朴素、最克制的质问,一边试图揪住眼前人的衣领。

可这也沦为枉然,他只成功地把血浆抹在队长的衣领上。

随后彻底不省人事。

李元凌终于成功降落在一片扎实的陆地上。

他环顾四周,这块区域有纵横交错的隔离墙,完整的空间被肢解成一个接一个相互交联的小房间,还有不计其数的障碍物横亘其内,李元凌有些好奇,如果今后有朝一日市博物馆被废弃,那二楼展厅会不会也沦为这般景象。

他向上看去,天花板上果然没有理所应当的入口——依据他的猜想,“进了门却找不到门”,同样诡异的体验也一定发生在其他同僚身上,这提示他必须加快脚步,把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传递出去,传给罗挈与其他所有人。

没有时间可浪费,那条诡异的“食道”,昭示了地下城的真正性质,昭示了行将到来的巨大威胁,以及沉默爆弹最佳的使用地点。

人质丧尸从四面八方钻出来,龇牙咧嘴地冲向他,这一幕像极了B从级恐怖片里剪裁的场景。李元凌不喜欢恐怖片,可他一抬手,把符文效果扩散到身边五米范围内,那些人质丧尸便被双倍重力捕捉,膝盖发软五体投地,毫发无损又动弹不得。

他恐怕是整支队伍里与这种状况相性最好的驱魔人。

为自己小小地得意了一阵后,他立刻犯了难——对讲机照旧没有信号。

或是通讯兵没有安装转播天线,或是她安装了,而李元凌碰巧错过了信号覆盖范围。

其他人有很大概率正在地下城四处游走,同样以游走的方式寻找他们的踪影,绝不比大海捞针简单。

(假如当初……没有听从IEO探索任务配置的死规矩,让每个人都携带一台备用转播天线,至少不会像这样尴尬吧?)

所以当听筒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时,李元凌自然喜出望外。

“喂?喂?这里是B7、副队长李元凌!”

“……滋滋……喂?……这里是……”

音质不堪入耳,保真度差到他听不出是另一头是哪位同僚,但他还是立刻认定这一定是先锋队重新会合的第一步,并因此放下了必要的戒心。

“你在哪里?我马上去找你。”

“……滋滋……我在……等等,我好像……看到你了……”

“诶?”

他的余光捕捉到两只缠绵的飞蛾。

然后两枚利刃割断他脚踝的肌腱,使他跪倒。

一支匕首从他背后刺入。

血滴子凑到他的耳边,摘下伪装成人质丧尸用的口枷。

“咱就在这里哦。”

后日谈

“有个坏消息——速效石膏快用完了,虽然本来就是路边捡来的资源。但应对接下来的认知僵尸不会有现在这么便利的手段了呐。你没事吧?”

“没事,我果然认为应该优先安装第四台转播天线,至少便于我们重新集结。”

“很冒险,我们无从得知自己所处的位置,也无从得知他们其他人的位置,万一他们全部在信号之外怎么办?浪费宝贵的灵质资源是万万不可取的——况且安装天线后我,们总得在这守一会儿等待回音吧?在敌军阵营里采用逸待劳战术,你可真是个点子王。”

“那这位先生也说说你的高见呗。”

“依我之见,我们先试着解放一个人质,让他为我们指路最妥当……”

“说的倒轻巧——队长制服第一个人质丧尸的时候你不在场吗?口枷与他们牙齿的结合密不透风,最细的手术刀都伸不进缝里,搬进正规医院处理或者用后援带来的反击符文只能二选其一,而无论哪个我们都做不到。”

“听我说完,如果人质行不通的话,抓个恐怖分子不是更好吗?七点钟方向的立柱后面,你能听到吧?”

“……喂喂、我们装备着感知强化符文,她总不可能没有意识到吧?假设她是陷阱怎么办?”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而且聪明的你怎么也不想想,万一她就是人质丧尸的操控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