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忽然响了,铃声粗暴地将我从与怪物全神贯注的对峙中拉回现实世界。
手忙脚乱地掏出来,转身接通,甚至忘记瞅一眼来电显示,直到手机屏幕贴上耳廓之前我仍然在懊恼是谁打搅了这个重要场合。
更可恨的是这个怪物居然一脸慈祥地欣赏着我的表演。
“喂?”我没什么好气。
“瞿千羽是吗?”
“啊……”
分辨出对话另一头人的身份时,我的舌根在麻痹之余分泌了巨量苦涩。
“队长……那个,那个……”
“帕弗尼,我的名字是帕弗尼·西罗贝特。”
“对对,西罗贝特小姐……”
我的头脑在争分夺秒地检索着对策,我的喉咙却发出不知所谓的讪笑——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为何心虚,大概是生怕自己在她心目中的评价继续走低吧。
毕竟是那么漂亮的人儿啊。
“那西罗贝特小姐有何指教呢?”
“我确实向你发出了庆功宴的邀请吧?”
“唔,这个……”
她确实提起过,只是当时正处烦躁中的我武断地将其曲解为羞辱的一部分,早已决定不吭一声地鸽掉。
没想到她还特地来电询问。
“恐怕、恐怕我没法到场吧……”
“是吗,真可惜,这里有不少人想要正式感谢你呢。”
“感谢我?”
“毕竟对他们而言,你可是重要的救命恩人啊。”
“……”
这么说来,我也可以算是为保护他们的性命而与这个怪物战斗的吧?
虽然那时他们都不省人事,虽然现在相关记忆都被消除。
然而我又意外地在帕弗尼臆造的报告书中,成了所有人的救星。
曲折的报应啊。
“可你不也说,没法确定那就是我……”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自己没做过的事而被别人感恩戴德,我良心会不安的……大概。”
听筒中传来一声透着些许满意的叹息。
“还记得下午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驱魔人只是人类手里的一把枪?”
“然后呢?”
“没有什么放弃不得的尊严?”
有一种在培训机构时被教官训话的错觉。
“所以你为何还会良心不安呢?”
“诶诶,但是、我……”
“我查阅过你的资料,过去那么不公平的事曾经发生在你身上,想必要求你无条件继续信任业界也十分困难吧。”
“……”
“但现实就是如此,不公平的损失与不公平的过誉都是制度运作必然的代价,同为前线人员的你和我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什么。
“但至少多多珍惜一并出生入死的同袍们,好吗?庆功宴本就无关于颜面或是礼节,只是一群驱魔人为壮烈生还庆祝而已。”
“……”
“如果你改主意了的话,我们过会儿在第三大街路口会合,我个人是衷心希望你能到场的。
“除此之外,关于你昨晚经历过的事,我稍微有点兴趣了。”
电话另一头只剩下跳跃的待机音,我却仍然沉浸在她言语的余味中难以自拔。
虽然早已打算冲出旧生活的桎梏,可这就把门扉摆在我的面前,有点受不了呢。
都能看见虚掩的门缝后一道诱人的曙光了。
“真没办法。”
我是不是在笑?
“那么,可以容我插嘴了吗?”
恍若铁闸门骤然闭合,街道的夜景在一片动荡中隐入虚无,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纯白帘幕腾空而起,贴满世界的每个角落。我并不为这般景象感到震撼,因为相同的招数昨日业已见识。
我只是惊讶于这个混蛋居然能有如此无耻。
“你特么!”我愤然回头,却不见他的身影——或者说到处都是他的身影,黑色水汽凝结为纸片状的人形在白雾的各个深度晃动,有如早高峰到来时的十字路口。他的声音充斥着全部维度,震若洪钟的宣告与近在咫尺的耳语同时响起:
“关于契约的附属条款,我们还没有完全谈妥呢。”
帕弗尼挂断电话后,若有所思地望向十字路口。
瞿千羽吗?帕弗尼不否认这个C级驱魔人确实引起了自己的好奇,无论是她身上散发着的气息,还是她耐人寻味的经历,更罔论在她瞳孔深处躁动着的桀骜灵魂,都让人相信她一定是一位出色的驱魔人,而不是顶着蹩脚头衔的博物馆看守。
正式邀请也发出了,她会不会来呢?需要为此做一份五分钟规格的祈祷吗?
小队成员们在她周围没心没肺地嬉闹着,完全看不出昨日的他们曾在地狱的门槛上走过一遭,今日的他们仅为庆祝而生。自范海辛教授的时代以来,重大任务或重大灾害后聚餐一直是驱魔人的惯例,而黑仪式教团一向自称是范海辛教授的正统继承人,甚至将这一习俗写进教条里(虽然就帕弗尼看来,这与教团一贯的做派太过格格不入)。
尽管不会提出任何怨言,帕弗尼本人对这种情形仍然显得十分生疏,她的大部分闲暇时间都在漫长严苛的额外操练中度过,乃至一位小队成员将打满石膏的右手伸到她面前时,她费了点周折才理解对方想要她在石膏上签名留念。
人员基本就绪,同昨日如出一辙,缺席的人只有一个,也同昨日如出一辙。只不过战斗的号令将被替换为宴会的召唤,只不过时间之宽裕令他们商定再费些时间等待缺席者也无妨。
只不过,预料之外的变故,同昨日如出一辙,正叩击着钟表的指针悄然逼近他们。
“诶诶、那个是不是她?”
众人顺着一位队员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个眼熟的轮廓在行人中穿行,她的模样是如此特殊,甚至足以简明扼要地凸显出来:白色上衣与牛仔短裤没有更换,发型比昨日初见时还要稍微狼藉一些,这些暂时不足挂齿,真正惹人注目的是她怪异的走路方式——身体前倾,手脚僵硬地摆动着,犹如移植了木偶的肢体;脑袋低垂,双眼被刘海掩盖,教人怀疑她是否仍然注意路面;每走一步她都似乎从背后受到无形重量的压迫,距离彻底坍塌成零件只差最后一根稻草——这是何等失魂落魄的人才会迈出的步调。她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走着,走到距离小队十余米开外的位置止步,不再向前。
“喂,我说你怎么……”一位队员强作镇定,摆出轻浮的语气,打算上前搭讪。
他被帕弗尼伸手拦下。
“我可以理解为你接受劝告了吗?”帕弗尼提高音量,朝千羽喊话道,她的驱魔人经验正在拉响警报——因为每一种不合常识的现象背后总有更邪门的原理作为支撑。
“你不能。”千羽以相同的分贝喊出回应。帕弗尼确信千羽精准地拿捏过距离,因为十余米的间隔是驱魔人在进行非预期性谈判时必须遵守的原则之一,为了杜绝必要以外的接触,为了确保每条信息都能以清晰的最低限度传达,为了在对方做出任何行动前都能有所准备。
“队长你看她状态很奇怪吔,让我靠近确认一下嘛。”那位队员仍没有放弃,向帕弗尼请愿道。
然而帕弗尼的手仍横亘在他的面前,还对其施以严厉的目光以示拒绝,期间她短暂地瞥向千羽,用眼神向队员们完成了暗示。
他们看到千羽的双手并没有自然下垂,而是处于半紧绷状态,她的两枚食指都笔直地指向地面,其余手指微微曲向手心,如同握着两把隐形的手枪,现在如果贸然靠近她,最可能的结果是被一记毒辣的侧手翻撂倒在地,或者更加糟糕。
终于所有人都明白过来,瞿千羽正以莫大的敌意与他们对峙着。
后日谈
“那么以这般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是作何用意呢?你的杀气都溢出来了呀。”
“没什么,只是来告知我的决定而已,我可没有轻浮到和陌生人乱煲电话粥。”
“我以为我们已经很熟络了。”
“那只是你以为而已,你是不是还以为稍微给我点甜头就能让我感恩戴德了?”
“关于功劳分配的缘由,我相信我已经说明的足够充分了,再者,你在通电话时的状态和现在的状态相距甚远,这几分钟内……”
“别再给我假惺惺的了!!——”
“……”
“你问我这几分钟我做了什么?我那是花了点时间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我听到巨响,跑回现场是因为害怕承担责任,如果你们都死了谁会相信我的报告?我在给你做急救措施的时候发现你捏着那张符文纸,我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用了,谁知道脑子里会跑进来那么多奇怪的东西——如果你们把事情搞砸了话,比如杀了几个人的话,是不是也会用那东西把所有人的记忆全部替换一遍?是不是干脆把黑锅全部甩给孔隙和恶魔了?如果符文纸也舍不得用的话,是不是直接就甩给我了?”
“喂你怎么能这么污蔑队长……”
“被幻觉折磨的是我而不是你这狗腿!我发了一整天疯的样子是不是特别好玩?你们全都在暗地里当成笑话传颂了吧?甚至开心到把头等功让给我了是吧?”
“……”
“你们这群人,尤其是你,白天刚说会像个精英一样随便打发我,晚上就突然跑出来装什么知心大姐姐?到头来你也不就贪图我手里这么可怜的一点情报吗?你们全部都是等级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你们又怎么可能理解我的感受?”
“我并不认为……”
“给我住嘴伪善者!你们这群人每天就只是杀杀魔物办办酒席,过的有多惬意呀!你们知不知道这种生活是多少我这样的人堆砌出来的!?什么为了安全生还就要大肆庆祝,我为了在你们的世界活下来什么都敢做了好吗?我已经拼尽全力了好吗!?
“现在才向我示好是什么意思?我的老爹莫名其妙死在异国他乡的时候,我的童年被那帮家伙摧残殆尽的时候,我所属的派系被你们挤兑到崩溃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继续开庆功宴吗?为什么不来找我一起寻欢作乐呢?”
“……”
“如果只是怀着这种半吊子的觉悟对我施舍的话,那答案我就撂在这里,你们就按你们喜欢的去歌颂天下太平好了!别tm再来打搅我的生活了!
“再见吧——最好是永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