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怎样?”
白雾笼罩的世界中,我狠狠瞪着其中一个幻影,权当那就是他的化身,他似乎注意到这点,并饶有兴趣地逐渐将声源集中于那里。
“请勿激动,首先必须说明,尽管在契约中我被置于压倒性的不利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有放弃争取主动权的打算;其次我必须承认,这契约令我困扰的程度不比你低,尤其是要彻底列举你的缺陷简直是一项足以永载史册的工程——我猜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对对方发自内心的不满了。”
“那你尽早滚犊子不就完事了吗?”
“你真的这么想?那当我食欲大发,消灭全城半数人口作为晚餐时,你也愿意对此负责吗?”
“……!”
“这座城市中只有你在我的伤害范畴之外,”发声位置忽然又出现在我背后,“同时由于背负着这道枷锁,为了规避所有不期而至的惩罚,我也不得不在很大程度上迁就你的意愿——我们不还是有不错的合作基础吗?”
……他确实启发了我。
单看昨日小队在他面前的阵亡速度,就不难推测他在打发我时究竟放了多少水。
再加上那枚戒指与近乎天衣无缝的隐身效果,如果他愿意,直接一劳永逸地遁入城市的阴影,成为一个杀人如麻的都市传说也未尝不可。
这位可是名副其实的恶魔呀。
他坐拥堆积如山的筹码,然后开玩笑似的抛给我一枚。
荒唐的是,即便手中这枚筹码面额如此巨大,对于该如何、该在何时使用,我仍是一筹莫展。
瞿千羽呀瞿千羽,只不过是接到了美人的橄榄枝,就得意忘形到忽视自己的处境了吗?
(等等——)
(这个时候反而最不该被他牵着鼻子走,)
(必须记住我真正的本钱是整座城市的驱魔人。)
(想方法突破他的信息防线,让居于上位的大佬们获知他的存在,接下来或许不比瓮中捉鳖复杂。)
“想方法突破我的信息防线,让居于上位的大佬们获知我的存在,接下来或许不比瓮中捉鳖复杂……吗?原来如此,这可真是凶险的棋着啊,虽然对我而言仍旧无关紧要就是了。”
“你怎……!?”我的心脏在猛一猝动后近乎失去了动静。
他浏览着提词器一般,分毫不差地读出了我的小算盘。
我以为你已经足够清楚了呢,海雾迷宫的作用机理,这可不仅是能将人困住的幻象,只要我愿意,读取你的想法与记忆也不在话下——还是说凭借气势突破过一次后,便再也无能为力了?别让我继续低估你呀。
“为什么你没有触发惩罚?……”
那是因为我摸清了触发条件,我的大小姐。一开始存在的疑问只有两个:惩罚与你的意识是否有关,惩罚的标准是什么。而依据目前我所收集的情报,当我将伤你性命且你意识到时,惩罚将会触发,当我将伤你性命而你没有意识到时,惩罚将会触发;你似乎也有一定权限对惩罚发号施令,但使用条件似乎也颇为苛刻呢,不然现在我可没有余裕像这样悠闲地陪你嬉戏,而该被火焰吞没全身、在地上打着滚求饶了。
“你是什么时候……”
当然是所有你未加留意的时机,不过这也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关于如何在同你的交往中占据优势又不失安全的尺度,我已经大致把握住了,而你呢?从和谈开始的这不过两个小时,你又把握住了什么?
“……”
对,就是这副表情,嘴角与眉头义愤填膺,目光深处却动摇不止,我能理解你的感受——踌躇满志的计划方才成型,但现实压根没有施舍给你动手的时间,想必你也明白了吧?用你最中意的方式来描述的话,这场赌局,还没有正式开始你就满盘皆输了哟。
“……你究竟想怎样?”
现在愿意听我一言了吗?
简单地说,在重返人间之前我经历了一点复杂的过往,同你熟识的范海辛教授的会晤也发生在千年前了呢,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游手好闲的纨绔了——如今有一些事务、对我而言十分重要的事务辄待我着手处理,虽然时间不算紧张,不过孤身一人在满是驱魔人的城市里闯荡,也未免太过招摇了。我需要援助、安全的据点与多多益善的后备手段。
“……你是想让我帮你找吗?”
不不,怎么会?
首先如今你是主我是客,若我强求你再为我破费,这也未免太失礼数了;
其次你们人类的世界并不欢迎我的存在,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亦然,知晓我动向的人永远越少越好;
最后我的需求其实非常简单——既然丑陋的命运安排了这套戏码,我也没有理由不多加利用,隐身衣的把戏固然能遮掩大部分行踪,但果然还是躲在某个既成的掩体后方最为保险啊。
综上所述,我只需要你。
我只需要,把你由内而外地改造成独属于我的容身之处。
一条寒意凝成的白蛇在皮肤表面飞速游走,寒毛一阵倒立又为白蛇蠕动的腹部压倒,气息在两轮抢救性的深呼吸后彻底失去控制,光怪陆离的色斑硬生生钻进视野当中以诡异的模式运动着,胃袋在剧烈的痉挛中甚至忘记如何呕吐,全身肌肉更是如被高汤煮透,松软到稍一用力便能齐刷刷地从骨架上剥落……现在的我究竟是在恐惧还是恶心呢?我不知道。在这从未体验过的强烈应激反应中,我反而无从知晓自己当前的感受,甚至无暇纳闷为何他最后那简短的言语有如此强大的魔力。
我尽力了,我尽力不让自己即刻昏厥在当场,只是双腿不由自主地向后趔趄。
白雾突然散去了,他的真身出现在我的面前,颇为“好心”地扶住我的手肘——所幸我依然记得该怎样挣扎,我胡乱地摆动酥软的双臂躲开他的搀扶,最后毅然失足滑倒。
“你比我所设想的最低限度还要脆弱呀。”他对坐在地上的我伸出手。
我并未理会,而是在冰凉的地面上像条鲤鱼般扑腾着,尝试逃向别处、逃向尽可能离他远一点的地方,直到后背撞上一堵墙,才认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他没有追上来,只是收回了伸出的手。
持续数秒的静默。
经过这阵短暂的重整旗鼓,我的视觉稍微恢复了一些——我看到当前环境不是方才的街道,而是公寓附近的一条狭窄的死胡同,我认得这里,小时候被街头顽童追赶,我常常把他们引到这里,他们的那些混蛋家长目所不及的绝佳战场,背靠着这面墙,完成我的终场绝杀。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背对着街道廉价的霓虹灯光,他的表情不甚明朗,但微微抬起的下巴似乎预示着某种程度的释然。他缓缓侧过身,倚在另一面墙上。
“海雾迷宫的本质,是利用你从空气中吸入的、构成我身体的物质操控你的意识,白雾幻象只是最基础的应用,读心你也见识过了,而这是第三重用法——我可以指挥你做出一些简单的动作,比如自动走进这种四下无人的小巷。嘛,虽然这么做好像有点越界了呢。”
他的脸上有一块硕大的缺口,缺口内是一片色泽晦暗的虚空,黑雾正汩汩地从中溢出,向上升腾。
后日谈
“这不是活该嘛你。”
“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契约方直挺挺地倒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也情有可原。”
“你这东西,真是从外在到内里到本质都是以一贯之的变态啊。”
“我也稍作反省了,依靠危言耸听的描述,或者单方面强调我的相关利益,看来不能有效地推动谈判进展呢——将你作为契约方的不成熟也纳入考量,本来是我的责任之一——现在我更换一下说明方式,不知能令你满意吗?”
“我连憎恶都赶不及,谈何满意?”
“就当你表示赞同吧,我所提出的要求没有任何周旋的余地,而你也有权提出你的条款——如果你禁止我伤害其他人类,只要与我的要求不相悖逆,我也悉听尊便。”
“说的好像你做得到似的。”
“做得到,既然你懂得同族相噬原理,也一定明白,吸血鬼裔生物血统越是纯净,对摄食频率与效率的要求就越低的规律吧?至少作为所谓‘吸血鬼元祖’,我有自信人间所有吸血鬼的纯净度都无出我右——被召唤的时候那一顿饕餮,足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令我恪守清规戒律了。”
“……”
“我所期待的是一份公平的契约,即便我们双方无法从中直接牟利,至少也不该因契约内容受到实质损害——而且你理解错重点了。”
“此话怎讲?”
“我说了,只要与我的要求不相忤逆,对吧?刚才你通过那块铁砧联系的人,你尊为队长的那位西罗贝特小姐,你很中意她,对吧?”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在白天的拜访中,你、确、实、向她透露了我的存在,对吧?”
“……”
“看来你意识到了呢——假设她对你的证词将信将疑,然后开始调查或是告知他人,我再怎么苦心经营的伪装都会出现裂缝,所以对我而言最为稳妥的选择只有一个:在她有所动作之前杀了她。”
“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已经证明契约允许我伤害她,而且目前你也无法通过契约阻止我。倒是我必须反问你,在掌握的信息量、心理准备与实力方面全部处于绝对弱势的你,又有何德何能对我发出此般质问呢?”
“……”
“刚才不还稍微恢复了些许牙尖嘴利的精神气吗?现在只剩眼神还不错了呀——如果你不希望我杀害她的话,是不是该做些什么作为补偿呢?
“我的用意、契约的额外条款,还有恶魔的真面目,现在能完全理解了吗,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