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弗尼·西罗贝特坐在窗台上,凝视着洒满月光的路面,若有所思。

十二点的钟声已经敲响,她在这座城市度过的第十五天就这样在一片平静中结束了。她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半个月谈不上漫长,但就反常事件的密度而言,这一段时间在她的人生中算是相当浓墨重彩了,无事发生的一天,由此才显得特别宝贵。

这些个事件——执行堵截任务时恰逢孔隙张开、博物馆大规模骚灵事故、狂猎乐队巡回演唱会现场暴动、在宣讲会上被刁钻的记者逼问——没有一项在她擅长的范围内,最后却也统统相安无事,冥冥之中,好似有神助,又好似有一条埋藏极深的伏笔把所有事件串联在一起。

帕弗尼取下别在耳廓上的蓝牙耳机,将其捏在手中把玩。只有在真正地感受着平和时光的时候,她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这件小道具在帕弗尼心目中早已超越了传声筒应有的意义,它带来的不仅只有灾害警告与出动命令,还有来自教团的坚定信仰,人类作为共同体携手对抗天灾的意志具现,只要听筒中有人仍在求救,驱魔人的便不乏行动的理由。

即使如今教团在外的名声正风雨飘摇,教团内给人的感觉也与以往大不相同,但是当她欣赏这宁静的午夜,她就有足够的理由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以及教团所做的一切绝非徒劳。

“有什么想说的吗?”

“队长,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不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你也不必继续使用同一种敬称了。”

“那我可以,称呼您为西罗贝特小姐吗?”

“随你喜欢——不过你也不是吗?在一个你不该保持清醒的时间点,出现在一个你不该出现的场合,和一个你不甚了解的人聊天。”

“我参加了明天的派系联合演习,今天本就在黑仪式教团的居住区过夜。然后我在准备就寝时看到您一个人坐在窗台边,想到或许您需要一个谈伴,才冒险这么做的——您不会介意吧?如果您有心事,我会在这里听着。”

帕弗尼歪头看着来者,这个少年在这半个月来已经是第三次主动向她搭讪了,每次的场合都不尽相同:海港、演唱会、招待所二楼大厅的窗边,还有在宣讲会的讲台上,透过一片密密麻麻的闪光灯,也能依稀瞧见他在观众席上起劲地鼓掌。他的着装比平时见到的模样显得更正式,很难让人不对他“就寝前”的说辞起疑,帕弗尼猜到他省略了“特地回房换了一身衣服”的步骤,却不太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审问般的目光让这个少年面露难色,向后退了一步。帕弗尼本无意惊到他,她只是很难控制自己精力充沛时过分严肃的表情,她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作答——

将心事归因于乡愁无异于说谎,因为四处奔波已成为她驱魔人生涯的主题,从小生活的教堂只剩隐约的印象,不知去往何处的姐妹们也勾不起她的留恋。她多余的怀念已在同吸血鬼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消磨殆尽。

水土不服也不是适合的话题,因为她也不太能分清分辨不同要塞都市之间的区别——在她眼中都是一样的建筑、一样的街道,就连下榻的房间也都大同小异,要塞都市标准化一直是IEO总部的主张,没有区别也就没有隔阂,可与此同时,无论去向何方都如被困在同一座城市里一样。

工作方面越是罔论烦恼,或者说,对他人提起自己“工作上的烦恼”本身便是一种冒犯:十六岁,S级,虽然在姐妹中不算最出彩,但这个成绩的分量帕弗尼自己心知肚明,她必须具备身为精英的自觉,也不该为他人的好意平添压力。

所以最后,值得抱怨的方面,只剩人际交往了吗?

“只是有点担心一个人。”

“啊,我大概能猜到是谁。”

瞿千羽。

谜团的题眼,帕弗尼至今最大的盲点。

“似乎是被她讨厌了呢。”

“我倒是不觉得那个C级值得牵挂。”

“何以见得?”

“她在我们这儿,可算出了名的劣迹斑斑。平时任务出勤率出奇的低,还千方百计地赖在公开岗位上不走,为的就是每个月的补助金。一旦参加任务又常常不听指挥擅自行动,上次港口任务您也见识到了——如果这些尚且不足挂齿,关于她的传闻还有更惊悚的版本,据说她曾经在一个非法派系中待过很长一段时间,还是地下格斗场的常客。她正是那种心甘情愿混迹在行业最底层的人,本来支部里还有人愿意替她说几句公道话,现在都没人愿意接触这个扫帚星了。”

“请稍等,你说的非法派系是指什么?”

“具体情况我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这座城里曾有个派系没有在IEO登记,主攻方向是特殊武器生产,也会接手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任务。大概十年前东窗事发,这个派系被曝出走私军火、贩卖人口与非法人体实验,那个时候闹得满城风雨,派系主负责人被捕入狱,其他人作鸟兽散,而瞿千羽大概就是从那个派系回归社会的、原驱魔人候补生之一。”

“走私军火和贩卖人口……什么嘛,这些不正是暗部派系的常态吗?也难怪她会这么厌世了——暗部派系一旦垮台,即便是没上过战场的内部人员,也很可能患上严重的应激创伤综合征。”

“但、但这也不是纵容她的理由呀!虽然主动克服创伤不是她的义务,但当大家的善意都摆在她面前,她再视而不见就太不识抬举了。我不知道您怎么想,至少在我看来,她莫名其妙地拒绝庆功宴,还擅自为一起参加任务的同伴们定罪,这已经不是受害者的程度了——自甘堕落的人,我们再怎么拉扯也是无法拯救的。”

“你仍在为上次的事耿耿于怀吗?”

“我没有!我只是——”没能及时吐露的话语在他嘴里焦灼地打转,在他的脸上染出绯红,“我只是觉得,西罗贝特小姐,您是一位杰出的驱魔人,我非常敬重您,我相信大半个支部的人都是这样,但瞿千羽一定是那个例外——您真的不必在遇到的每个人身上浪费温柔,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心希望您能更多地看着、看着……”

“等等。”

“怎么了?”

“你平时用的洗发水有这种鱼腥味吗?”

“鱼腥味?不可能啊……”

“那就快——趴下!”

窗外一声响雷,天上却不见一丝乌云。

而紧随其后,公馆门前的草坪中,青色的火花如成群的蚂蚱般到处窜动;房门、窗叶、大大小小的家具,伴随某个未知频率的吩咐齐刷刷地颤抖着;空旷的大厅里杂乱无章的脚步正在响彻,大理石地板都为之踏出裂痕;夜灯不停闪烁,在走廊上摇晃出光怪陆离的幻影。而察觉到异常的人们,有一部分率先想到开灯查看,他们立刻遭了秧——没等手指触碰到开关,一簇电流便主动迎上,将毫无防备的他们击倒在地。

这异动比一场地震温和,比一场骚灵事故朴素,却依然透着另两者不可比拟的危险感——它在主动从这栋建筑物的每个角落征敛能量,将其熔锻、压缩,汇聚到一点,寻觅着最恰当的契机厚积薄发。

时机到来了。

公馆周围的地面上陆续浮现出七个闪耀的标记,一道光亮的细线按顺时针在标记之间高速游走着,每途径一处便短暂地倍增其亮度,重复三次有余,细线的路径勾画出一个粗糙的椭圆,将所有标记连接在一起。

其中一枚标记朝公馆屋顶上空发射出一道闪电,其它六枚纷纷响应。所有电光都执着地叩击着一个特定位置,一个细小的能量质点在那形成,而后如滚雪球般急速扩大,几秒后其体积便超过了公馆本身。那是一场袖珍雷暴,空气构成的淡绿色透明流体层层包裹着最初的质点,层与层之间夹杂着扁平的云朵,随着每一次剧烈摩擦迸射出刺目的闪光。它妄图在深夜升起虚拟的太阳,整块地图的夜空都被照亮。但远远看去更像一个点火完毕的热气球,只要再解除七条锚索的束缚便能朝天空扬帆起航。

可锚索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再度抽紧,分布在球壳上的电光末端犹如七只骷髅手臂,端着沉甸甸的水晶球郑重其事地向下安放。屋顶被掀开一个豁口,漏入的光芒将公馆内庭照耀得亮如白昼,撕下的瓦砾在球体内部飞速消化。伤口继续扩大,顶楼完全沉浸在凶悍外力当中,扭曲、变形,最后彻底崩塌、粉碎为球体内部随波逐流的沙尘。球仍未满足,继续蛮横地将躯干塞入这件不合身的外套,撑开二楼的构造,狂热的火舌直直伸向一楼地面,迫不及待地想要与脚下的世界拥吻。

帕弗尼正身处绝境。

与少年双双卧倒后,她在第一时间发现这不是普通的炸弹袭击,也在第一时间决定更改战略,牵起少年的手朝楼梯口奔去。少年并没有帕弗尼那般敏锐的判断力,在地上踌躇了一会儿才摇晃着起身——在大难临头之时,片刻犹豫都将成为致命的诱因——帕弗尼本打算将少年推下楼梯,使其以最小程度的伤筋动骨在安全地带着陆,却未能赶上雷暴球体的破坏速度,眼睁睁看着逃生被彻底吞噬。

两人退居墙角,球体的边缘正在步步紧逼,暴烈的球壳下,似乎有个硕大无朋的灵魂,一边怀着孩童的好奇打量着她们,一边如孩童般天真地想要撕开两只小麻雀的胸膛,观赏那些色彩艳丽的内脏。

“你有重视的家人吗?”帕弗尼忽然问道。

“什么?”

“你有家人吗?或者必须去见的人吗?”

“有个妹妹……”

“替我向她问好。”

帕弗尼向少年自在地一笑。

接着踢向他膝盖背面的韧带,使其跪倒。

接着解开外套,将大片绝缘布料盖在少年头上。

接着弯腰,死死护住少年的身体。

球壳已近在咫尺,帕弗尼感到千万只无邪的小手簇拥着她,半是欢迎半是强迫,试图带她前往那个安详、和谐、没有重力的世界。

但她选择拒绝,她还有一项任务没有完成。

该做的都做了,少年会因自己的努力得以幸存吗?

那就做一份三十秒规格的祈祷吧,即便是最后一次了。

牵引着球体的七条闪电缰绳,最北边的一条毫无征兆地闪烁起来。

球体随之一震,旋即停止下沉。其它六条的节奏也因此被打乱,骷髅手慌乱地安抚着球体,企图再次找到平衡。

掉队的标记在一阵挣扎后彻底熄灭,地上冒出一缕硝烟,而它所绊住的链条也随之挣断——失去了七分之一的能量来源,球的体积骤减,瞬间消瘦到原先一半左右。

而后,剩余的锁链势如破竹地断裂,球体也一再缩小,球内多余的固体物质被吐出,在残缺的公馆内庭扬起一片尘埃;作为帮凶的空气争先恐后地逃离犯罪现场,留下浓郁的鱼腥味滞留在原地。终于当最后一条锁链不可避免地消失,球体回到了最初质点的形态,随着它继续自我挤压,打出一记响指,这场灾难完全结束了。

从预热到启动,到声势浩大的中场,到潦草收尾,这场危机只持续了五分钟。但修复一座公馆、抚平诸多受害者伤痛的光阴,却难以估量。

“队长……”

少年眼中擒着泪花,呆呆地看着沐浴在月下的帕弗尼,她单薄的衬衫被烧焦了一大块,柔和的微光舔舐着她背部红黑相间的大片灼伤。随着帕弗尼深吸一口气,光洁细腻的皮肤一寸寸回到原先的领土。

这一刻她如获新生。

“看来我是真的被眷顾了啊。”

“队长……你、你到底是……”

“别紧张,只是我体内植入过治疗符文,只要不伤及性命,晒晒月光就能很快好转——倒是你,有哪里伤到了吗?”

“我……没事……”

“很好,那可以麻烦你把外套还给我吗?”

少年默不作声地捧起衣服递给帕弗尼,当两人的手指相交,他闪电般抽回了手臂。

“怎么了?”

“没、没事。”

他意识到了,意识到面前女性的坚强与高尚,意识到自己与她从来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居民。

明明已在特殊场合下亲密接触,此刻的她却犹如天涯海角般遥远。

“对了,还要再麻烦你去看看其他人的状况,等我再恢复一些就跟上来。”

“……明白了,您的命令我将万死不辞。”

少年退下后,帕弗尼坐在峡谷般的废墟中,继续享受这片刻宁静。

她完成了她的使命,一如既往,澄澈的心中没有丝毫遗憾。

但尤其在这种关头,却总会想起那些没能及时抓住的手。

不知道那个女孩如今身在何处呢?

帕弗尼睁大双眼,看着站在屋顶上的人影,相对应地,那个人影在消失前,也一直俯视着她。

“不可能吧……!?”

宁静中,一丝悲凉渗入她心里。

后日谈

“大哥,她可真的去做了吔。”

“意料之中,既然让她过叛徒的下场,谅她也不敢反抗。”

“这样一来,我们可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呐。”

“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把这座城市送给我们的厚礼加倍奉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