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三步并两步登上台阶,撞开虚掩的门,头顶淋上门框抖落的灰尘,身影消失在那一线逼仄的视野中。
陆剑炎紧追上去,然而当灯笼的光照刺破虚空,千羽已了无踪迹,只有络绎的脚步仍在这段甬道中回响。陆剑炎俯身,捋平脚边腐朽不堪的“安全出口”贴纸。
得益于那颗翻版的雷暴球,现在他精疲力竭,额上青筋一抽一抽地疼,好不容易平息的愤怒,又因队友的任性妄为而死灰复燃。但这个时候尤其不能乱了阵脚,危机仍未彻底结束。
他放缓步调,每向前趟两三步,必定回头检查一遍,确认墙壁是否悄无声息地闭合,确认是否有人悄无声息地尾随,他的谨慎不无道理——刚才面对被堵死的第一出口,是他主张不宜在狭窄地带久留。亲口说出的金玉良言,无论如何定要恪守到底。
无话,一惊一乍的脉搏磨蹭着沙哑的喉口。
通道末端是一扇沉重的金属门,它有着结构复杂的门锁、筋骨强健的合页与一面圆形小窗,由粗犷的焊接纹路与一圈圈铆钉拼合在一起。看到这扇门,陆剑炎又一次确信,这片地下空间在规划之初就承担着防空洞的功能,和平时期作为商场拉动经济增长,战争到来就举城迁居地下,大门一关又是一片物资充裕的乐土。任谁都不会否认这是多么两全其美的选择,但到底是怎么荒废成如今这片瘠壤的呢?陆剑炎无法想象。
“折中主义导致悲剧。”胡思乱想之中,他回忆起千羽玩笑似的告诫。
那怎么可能?
现在也懒得为她动气了,她在前面不要出事就好。
陆剑炎先将右手的拐棍探进门中,再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好像多踩一粒灰尘都会让他倍加焦虑。实际上这一举措用以检验潜在的危险略显单薄,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门是开着的,或者说,多年来从未合上过。合页的漆封依旧完好,没有明显的锈斑,但陆剑炎按在门扉上的手掌再怎么使劲,门仍一动不动——若不是因为处在灵质衰竭阶段的自己使不上力气,那便是积灰严重侵蚀了合页的活动性吧?
陆剑炎感到头顶有寒气,于是提灯仰视,发现自己正身处天井的底部,一根立柱与高不可攀的天花板相连,立柱上安装着螺旋楼梯,是通向上方的唯一道路。捂住灯罩,还能从天花板的边缘依稀看到一层弱光。
除陆剑炎自己以外的脚步声已完全消失,但楼梯上的灰尘忠实地拓印了上一位攀爬者的鞋底纹。
(从这里大概能回到地上去。)
从产生这一念头的瞬间,陆剑炎就混淆了优先目的,“找到队友”与“回到地上”,在他眼里简直是同一回事,也自然没有什么能阻止他顺着楼梯追上去。
建筑师在手上涂了点药,草草缠上绷带,用血迹在绷带上画出治愈符文,又迫不及待地握紧罗盘。
振动告诉他第二只猎物已经走上楼梯了,当前距离地面有六米高,显然不够,这个陷阱只有在对方顺着一路遗留的糖果,吃下最后一颗时才最有效。
好处在于他不用亲自在猎物面前露脸,也就等于规避了大部分风险;坏处在于他得在等待中煎熬许久,这点不足挂齿,他最大的优点在于耐心。
小少爷留下的伤仍在隐隐作痛,不过一想到那位对手已被乱石埋葬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建筑师心头就轻松不少。
登楼途中,陆剑炎忍不住反刍一路上的种种线索,他有一般的自信,认为自己不会遗漏重要信息,但疑点实在太多。
为什么队友那么快就没踪没影了?
为什么潜伏在地下的敌人会主动往地上跑?
好像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问题,但陆剑炎想不起来,萦绕在脑内的只有教科书上关于灵质衰竭症状的描述——灵质透支到第三等级时,患者会精神涣散,还会出现轻微失忆与丧失重力感的症状,当时家庭教师以醉酒作比喻,但陆剑炎从未沾过一滴酒,不知现在吻合与否。
陆剑炎稍作迟滞,他对应该继续向上还是尽快后退的选择感到为难。
而后他再度起步,因为一来仅仅两个疑点尚不能构成支持他后撤的充分理由,二来自己已经向上步行了大约四层楼的高度,队友、逃犯与出口近在眼前,全盘放弃实在可惜。
折中一下,攀登时再小心一点,把橘红色杖节再装上拐棍,应该就没问题了。
“折中主义导致悲剧。”队友的主张又从万千念头中冒出气泡。陆剑炎选择性无视。
最后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呢?说起来又不免懊悔,等楼前应该用手掌比划比划脚印的长度,看看是否与目标的脚掌尺寸相符,就算队友再怎么放荡不羁,她毕竟是个身高不超过一米七的女孩,鞋码也偏离不到哪里去。现在再弯腰测量似乎又太晚……
(等下,应该和谁比对?千羽还是千羽在追的嫌疑人?)
雪崩级别的幡然醒悟,最后一个问题,他想起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楼梯上只有一行脚印?
陆剑炎的颈椎吱呀作响,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双脚踩在完好无损的灰尘薄膜上。
原先的那一行脚印,在他身后三四层台阶的位置戛然而止。
楼梯上浮现出规整的如钢琴键般的裂纹,灰尘顺着裂缝向下渗漏,将泛着荧光的砖块结构暴露无遗。
恐惧。
他踩上护栏一跃而起,双拐抵住天井的墙,橘红杖节产生的静电效应抵消了大半重力加速度,却也令他疲软的双臂遭受重创。不到一眨眼的功夫,陆剑炎的双脚就踩到了地面,严格地说是撞上,冲击力近乎使他骨骼重新排列缠在一起。
没有时间哀叹,再往前跑两步,就那么该死的两步,他就能逃出生天——
那扇门,那扇他亲手测试过的、难以推动的门,不假思索地合上了。
一只手在窗上一拍,告知他胜负已定。
“不!!!——”
最后的负隅顽抗,陆剑炎努力逼出体内残余的所有灵质挥动拐棍砸向金属门。
于事无补,随着每一击重击,上百层质料上的抗震符文都会有节奏地闪烁一阵——这可是能经受数十次轰炸仍安然无恙的、南涯市市民的生命之门,这种程度的殴打怎能撼动的了?
陆剑炎蹒跚着后退,颤颤巍巍地抬头,亲眼见证自己的终局。
楼梯全部分解成最小单位的砖块向上飞升,最初的一批紧贴天花板,铺成底座,第二批围绕在底座周围堆砌成倒扣的空心花盆形状,剩余的全部向花盆中呈年轮状排列。
这是将所有砖块都安放在极限高度的最佳方式。
这粒炮弹占据了天井一半以上的空间。
而陷阱的布置者只需要松开吸引砖块的不明外力。
——他就这么做了。
这是十二个小时内陆剑炎第三次濒临死亡的时刻,也是最为接近的时刻。
普通群众总人云亦云,说人在临终前会看到走马灯,而却没有,连续三次都没有,因为他仍吃力地架起双拐为自己的幸存作最后的挣扎。虽然这实属螳臂当车,他了然于胸。
他在怨恨,怨恨诡诈的对手,怨恨自己的不成熟。
他在愧疚,愧疚没能再回到家中、回到岗位、回到南涯义勇的队伍里,愧疚自己辜负了当初的雄心壮志。
他在渴望,渴望千羽能只身一人逃出恐怖分子的魔掌,渴望能在临终前再看到深深仰慕的帕弗尼·西罗贝特一眼。
他不甘心,非常、非常不甘心。
零点一秒。
零点一秒留给雾气触手整块掀开防空洞门。
零点一秒留给雾气触手缠住陆剑炎,将他扔出十米远。
零点一秒留给手握雾气触手的千羽,用金属大门堵上缺口,挡住砖块炮弹爆碎的残骸。
裂口吐出一股浑浊的气体,营救大功告成。
“对驱魔人而言,强者保护弱者仍是本分,是哪位智者的高见呢?”
这是陆剑炎今生听到的、最温暖的俏皮话。
后日谈
“你是怎么甩开追兵的,我很好奇。”
“用壁虎游墙符文——他追进甬道的时候我正挂在他的头顶,因为他一直盯着金属大门,所以一直没注意到我。”
“所以你确实把那扇门合上了吧?”
“……合上了。”
“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你会不会下不去手。”
“……”
“我知道你会过意不去,这是正常现象——我第一次动手杀人的时候比你畏缩多了。”
“……”
“原谅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至少我很欣慰,因为这说明多年过去,你依然选择我们作为你的家人,认识你真好,我的姐妹。”
“家人……姐妹……”
“你怎么了?为什么脸颊这么红,而且这么烫?你手臂上的伤口,是、是紫色的?”
“我不知道……在围墙里的时候,我的对手好像,在武器上涂毒了……”
“喂,别倒在这里……!!”
“……”
“……喂!醒醒!!……”
“感觉怎样,还能走吗?我肩膀借你。”
“谢谢——你到底去哪了?”
“就在甬道的分岔路口,我找到了另一条向上的路——诺,就在这边。”
“这条路怎么看起来像现挖的?”
“别挑三拣四了啦。”
“嫌疑人你抓到了吗?”
“没呢,跑的比耗子还快。”
“听着……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刚才你不也帮我打开城墙了吗?这算是两不亏欠吧。”
“别装了,你连防空洞门都能扯的开,那种城墙能算什么?”
“看破别说破嘛、我会很没面子。”
“虽然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很不喜欢你,但我们陆家的人想来恩怨分明。”
“让一个不喜欢我的人欠我人情,我也不乐意呀——更何况就现在的你,恐怕无力支付我对报酬的苛刻要求呢。”
“那你叫我如何是好、送你钱吗?”
“这倒不必,如果你真的心存谢意,就先记下这一笔吧;等未来的某一天你变得足够强大,再来归还也不迟,至于那一天是什么时候……”
“嗯?”
“嗯??”
后后日谈
千羽的脸转向倚靠在她肩上的陆剑炎。
陆剑炎虽从未把她当同龄异性看待,但机缘巧合,在被她豪爽地救下之后,在地下空间一同出生入死之后,在动弹不得必须依靠她的时候,在零距离地感受着她的目光与鼻息的时候,竟然产生了小鹿乱撞的感觉。
“你怎么……啊!!”
千羽毫无慈悲地把陆剑炎往地上一摔。
“我这怎么回事、在做梦吗?”她摸着脸颊自言自语,“应该是在做梦吧,刚才还在发烧的来着。”
“你在说什么唷……”衰竭症状达到五级,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让陆剑炎摇摇欲坠的身体状况崩塌,这一摔还撞到了肋骨。
千羽听到陆剑炎的呻吟,眼中折射出凶光。
她二话不说骑在陆剑炎身上,对他使出擒拿式。
“老娘还TM要问你小子是何方乱臣贼子敢在这种荒郊野岭大大方方地吃老娘豆腐真TM是活腻了吧?”
“不是……你说肩膀借我的吗?”
“血口喷人真放肆老娘TM多正派的一黄花大闺女哪会如此伤风败俗还有你戴防毒面具装甚么深沉老娘倒要看看小崽子长什么逼样?”
千羽起身,一脚让陆剑炎翻了个面,又一把扯下陆剑炎的面具。
陆剑炎叫苦不迭,翻滚中压到的每根肌肉纤维都在疼,地下空间污秽不堪的空气朝他鼻腔里倒灌,他开始咳嗽,而且再停不下来。
千羽却露出了好奇的神色,蹲在陆剑炎身边打量着。
“我应该,认识你吧?”
“咳、这不废话吗?”
“是在哪认识的呢——啊,对了,港口任务的时候你在队里,还有狂猎乐队演唱会的时候你想要压制暴动却被卷进人人潮,我记得可清楚啦!”
“为什么你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时候?”
“真是扫兴,明明只是个路人角色,凭什么出现在我高贵的梦里呢?换成帕弗尼多好——想象一下瘫痪在地寸步难移的帕弗尼是怎么任我摆布啊不好意思口水滴下去了……”
“……”
“我是在这地宫待太久了吗?怎么做梦都是这种场景,不过这墙壁、这过道风也太真实了吧?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呢?莫非……”
千羽身子猛地一沉,以奇怪的内八字稳住重心,继而恢复了正常的站姿。
陆剑炎清楚地看到,她那一脸傻乎乎的元气切换为略带冷峻的妩媚。
而千羽本人,看了看平躺在地的陆剑炎,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也是一筹莫展。
“我错过什么了吗?”
“你是谁?”
“我还能是谁?你急不可耐地想要报答的救命恩人啊——为什么你躺在地上?来来我扶你……”
“别别别别靠近我,让我一个人梳理一下。”
“那、别感冒了,需要我的话就喊一声。”
沉默。
“……先前诸多冒犯,对不起了。”
“对不起什么?”
“我听别人传过你的风言风语,我也在背后说过你坏话,今天全部搞明白了。”
“嗯……?”
“为什么队长说要盯紧‘这个’你,为什么你会把自己描述为‘乐观的’与‘悲观的’,全明白了,从暗部派系毕业大概率伴随永久性精神创伤,原来是这个意思”
“……”
“原来你,有双重人格精神分裂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