筋肉佬小心翼翼地提起锁链,筒中浓郁的焦油一阵翻涌,从凸起的液面中央向各个方向推下一层层浪花,最后吐出清晰的棱角,那被锁链牵绊着的、圆柱体容器的顶端从流体中升起,油渍逐渐干涸,露出光亮的金属外壳。
他停止拉扯,把锁链绕过右手虎口与手肘固定住,在旁围观的泡面妹妹凑到筒口想要一探究竟,却没挨得住焦油散发的、化石的腥臊味,赶紧捏着鼻子躲开。
“请一定要告诉我,这是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危机的秘密武器呀。”泪珠在她眼眶中打转。
“说对了,既然敌人躲在人迹罕至的地下城,这副希波克十字送上的猛药,绝对能让他们为自己的幼稚行径悔到肠子铁青。”筋肉佬的眼神镇静,那是他医生的一面;笑容剽悍,那是他雇佣兵的一面。
“我就这么一猜哈,那是沉默炸弹对吧?”靠在窗台上的近视小哥插嘴道,他正用私人笔电奋笔疾书着。
“近视小哥挺上道的嘛。”
“喊绰号的习惯也会传染的吗喂?……”
沉默炸弹,希波克十字的杀手锏,获得IEO总部承认的一型战术兵器。
它引爆后不会造成任何物理性损伤,却能逼迫方圆百米内的灵质流全部改道——众所周知,符文法术依赖于灵质流顺着笔划的方向循规蹈矩地运动,但若灵质无视预定的河床随意奔驰,绘制过程再精巧的符文也不过是无源之水。在一些复杂的战局中,往往向战场中央投放一颗沉默炸弹,就能使针锋相对的双方齐齐哑火,继而为抢救工作争取宝贵的时间。而另一方面,其无孔不入的“反符文”性质又值得倍加提防,假设它在非必要场合爆炸,任何支撑正常生产生活的符文系统会在瞬间毁于一旦。对都市居民而言,断水断电尚且可以忍受,但符文大范围失效却能引发许多可怕后果:交通工具失效、门锁成为摆设、手机与电脑的数据库被洗濯成一张白纸、某些特殊建筑材料会在短时间内完全降解——这也是为什么这种炸弹必须用惰性金属包裹,静置于被称为“灵质流死水”的焦油中,且每座要塞都市只能分配一颗以备不时之需。
“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兄弟们把使用权交给我的——想象一下把这枚炮仗扔进地下,让所有空间体感扩张符文统统熄火,想想那群兔崽子被困在逼仄的地缝里翻不了身的样子,哈哈,连毁尸灭迹的功夫都省下了。”
“哇这种发言你的战地医生之魂不会痛吗?”
“在公派的对人作战任务中,除非是重要情报的持有者,我们坚决不会对任何罪犯施加救助。”
“我必须纠正一个,关于地下空间的实际建设方式,是先挖一口深井,然后在井的侧壁上书写空间体感扩张符文,分很多层向四面八方‘开凿’出新房间。符文失效后不会出现挤死人的狭缝,而是重新还原为那口最初的深井,地下的所有人都会被推进那里去——所以沉默炸弹和现状真是天作之合,既能保证一网打尽,又显得很人道,完全不必为不必要的屠杀杞人忧天。”近视小哥接着补充道。
“话说近视小哥你这咋样?”
“关键建筑物紧急疏散通告、增援请求、各派系任务安排,全部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备案并发送给相应的负责人了,现在电脑可以借你,对恐袭用交通干线规划,可以在十五分钟内完工吗?”
“得——嘞!再不让我出马,手上都要长蘑菇啦!”
近视小哥退到一旁,眺望着高架桥上的车水马龙。多年前在另一座要塞都市,两个派系相互看不顺眼,斗争从成员间的小冲突开始升级,直到把整座城市都卷入风波。在硝烟味最浓的那段日子里,其中一个派系另一个派系的每一辆公车的引擎里都安装了微型炸弹,并集中在同一个时间点启动,爆炸引发短路,短路引发失控,失控引发车祸,车祸又引发车祸,连锁反应走完流程,交通系统完全瘫痪,城市陷入一片火海。那些逞凶斗狠的目光短浅之徒下场如何不得而知,只是IEO总部自那之后就颁布了一道死命令:每逢大规模派系斗争,就算要塞都市管理层无力斡旋,也要确保交通系统时刻畅通无阻,而最官方最推荐的处理方法,是在限制车辆出行的同时,关闭大部分岔路,把四通八达的街道网缩减为单一的曲折的主干道,一旦主干道上发生不测,其他路段再作为代替品开通。虽然公路运输的快捷优势荡然无存,但至少城市运作的根基得以保存,夫复何求。
近视小哥又环视临时整备间的两位同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文书汇总工作与交通干线规划本该在更早的时间段完成,如果这是出自自身的毛病还好,因为他有把握修正自己产生的问题,可现在的状况却完全在自己之外,放眼望去全是不测之风云。
“请谅解,按我估算,今天支部那边的文书工作人员、效率比平均水平慢了十二个百分点,再加上从支部出来的时候看到的那冷清的大厅,我怀疑……”
“现在担心也无济于事啦,队长不是在处理申诉报告吗,如果工作人员们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的。”
“队长吗?……真不知道她在紧急会议上使了怎样的手段,居然能把我们从首线勘察组一口气提拔到指挥组。”
“优秀的女人总是谜团重重的呀!就像我,小哥你绝对猜不出我是哪个派系来的。”
“倒真没听过哪个派系是地图专精……”
手机响,三股简单的提示音,混合成一段恢弘的旋律。
整备间的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头的活计,做出同一套动作:先是确认彼此困惑的眼神,再从右裤兜中掏出智能手机,敲击解锁密码,粗略地浏览一眼来自帕弗尼的指令,打开社交媒体,被反常的头版头条抓住眼球。
“啊,担心,无济于事呢。”近视小哥喃喃地说着,他想不出更适宜的台词。
陆剑炎拄着拐棍,有些吃力地向安保小队办公区走去。他身边每个过客皆火急火燎,没人愿意搀他一把,他也不指望。
两分钟前,恐怖分子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第二则影像。
没有任一成员出面,只是在一片昏暗的背景中,开着炽亮的探照灯,居高临下地拍摄一片人满为患的小广场,被探照灯所掠过之处,只见人们统统双手抱头蹲坐在地,身上未见明显的枷锁,却连喘口粗气、挪挪脚步都嫌奢侈。
拍摄者关上探照灯,以严重失真的嗓音朝广场发号施令:
“请朝镜头说几句话吧。”
“……”人群悄无声息。
“不愿开口的,按第一次违规论处。”
这下人群才如愿炸锅,就像蛰伏在地表下的胚芽一经春雨滋润便齐刷刷地破土而出,哀叹、求饶与呼救,所有常人能想到的、在心如死灰之际才会大声呼告的言语,被冷漠的麦克风尽数收录。视频到这里结束,总长两分半。视频发布后不久,就有一位市民指出,被聚光灯扫到的其中一人是自己的丈夫,他清早出门赴IEO支部大厦上班后杳无音信。而后逆召唤阵运输线路早晨的异状得到曝光,从用户口中陆陆续续传出的情报,将整张人质名单拼凑完整。
虽然知道在视频发布的十几分钟前,队长已向上级提出了人质作战的可能性,但一想到高层即将再次施压,陆剑炎就坐立不安,于是罔顾衰竭状态尚未康复,执意去往办公区域贡献劳动。多余的那罐原生鸡汁还意外地派上了用场,水盐糖脂蛋白,全是回归常态不可或缺的养料,强忍着味觉的不悦一顿细嚼慢咽后,他的双腿总算有了些走路的力气。
(明明已经知道对方的所在地,但真的没有提前阻止袭击的方法吗?)
(如果当初没有急着返回,而是倾尽全力逮捕一名嫌疑人,结果会不会更好?)
(到头来,全都该归因于自己实力不足吗?)
他越是思索越是烦躁,就在此时,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行人与他擦肩而过。
说是奇装异服,其实也不过是穿着一件严实的外套,扣着风帽,口罩墨镜一应俱全,打着绷带的右手一直支在鼻头前,礼貌地挡着每一声咳嗽。
陆剑炎好歹也见识过不菲的场面,知道业界怪人扎堆的现象,本也不会妄自揣度,但只有那双绷带手,让他登时产生了难以释怀的感受。
他在没有看到、地下空间那个操弄砖块的嫌疑人的脸,却记得嫌疑人的双手鲜血淋漓。
(不可能吧……)
后日谈
“到了,就是这里,我们开始卸货吧。”
“所以战术是这样:我负责地面设置,首领你负责地下设置,对吗?”
“对,从血滴子那借来的这个‘替身人口’先由我保管,有需要的话在对讲机里招呼一声就行。”
“怕是南涯市高层做梦都想不到,我们胆子会肥到会来搞市政大厦吧,哈哈。”
“轰天雷需要轨道才能使用,而市政大厦是全城唯一一栋仍保留着电梯井的建筑,我们也没什么更好的选项。”
“这种规格的重火力武器,在当初教官们的计划表上,到底是交给谁来使用的呢?”
“有可能是在开发圣枪过程中的承上启下之作,我觉得原理还挺像的。”
“和圣枪哪有可比性啊,那可是被光照会钦定为‘不该存在于世界上’的东西诶……非常抱歉,我不会再提这三个字了。”
“放心吧,我的气量还没有窄到那种程度,但那个组织的大名还是尽量不要提为好。”
“首领,你真的那么憎恨那个组织吗?”
“怎么?毁了我们的派系,让我们流落街头,多年后又要把我们当作遗留问题处理掉,我还能怎么办,死心塌地爱他们吗?”
“我只是觉得、哪里、有点蹊跷。”
“直说吧,如果是对我们的生存有利的情报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他们要封死圣枪的线索,赶在十年前把我们全部处理掉就好了,为什么偏偏留到今天?”
“有可能是负责人被勒令迭代了——他们可是著名的个人终身负责制,每个人在任务中的作风都不尽相同。有可能是负责人觉得时机成熟,也有可能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新人顶替了那位负责这十年的煞面菩萨,说不准,太高端的事情,我们这些亡命徒讨论不起。”
“重点在于,如果他们想动手,凭光照会的权势,完全让我们在察觉之前统统一命呜呼,不必给我们藏起来的机会。十年前扳倒所有大人放过我们这些小孩,十年后处理掉我们之中的一半让另一半尝试绝地反击——每次都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戏码,好像至今发生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中,那只金字塔上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我们不放,有体会到这种感觉吗?”
“你的意思是,我们之中有光照会的内奸?”
“只是猜测。”
“先给个人选,没有具体人选不要随便怀疑。”
“……你知道谁最可疑。”
“没错,她从未主动与我们联络,她在设施中一向形单影只,她知道我们每个人的面貌且在同胞遭到屠杀时不在场,她手中没有专属器械——但你不是亲眼见证了吗?她帮你处理了IEO的走狗呀。”
“你觉得光照会愿意把一两个外勤的性命当回事吗?”
“看来没法轻易说服你呢——你还记得,十年前独自毁灭整个白牙的、那位煞面菩萨的名讳吗?”
“这和你的猜想有关系吗?”
“我也是在从事情报工作时,兴致使然调阅了案宗,刚才突然想起来简直汗毛倒竖啊——那个人曾在南涯市独行十多年,失踪一段时间后加入了光照会;他的名字是瞿正宗,够明白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