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驾,等等、”
电梯门像两排即将咬合的牙齿,被竖在中央的拐棍一咯,痛的主动退开,容陆剑炎进来。
电梯里只有一位乘客,正是刚才那个套中人。
陆剑炎左手插在裤兜中,掌心全是汗,但仍设法在手机键盘上盲打出一段警告发送给队长。
他的理智教他适时收手,但他的直觉却尖鸣不休,他十分清楚,特殊时期总有一些不得不冒的风险。
猜想,在他看到通往所有楼层的按钮都被点亮时,得到了验证。
“兄啊,到底去哪层?”
套中人一动不动,没有应答。
第十三层到。
队长尚未回复信息,陆剑炎煞是紧张——他不明白按下所有楼层的是何用意,是炸弹客?还是如法炮制人质作战?动粗似乎为时过早,本就称不得快捷的老式电梯运送,如今显得更为漫长。
“我说,给兄弟一个面子,现在大敌当前,而我还有公务在身,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对你和我都有好处。”
套中人一阵颤抖,而这更令陆剑炎确信他是个穷途末路的心怀鬼胎者。
第十四层到。
手机震动,陆剑炎故作自然地掏出来扫了一眼,心里轻松不少——这是来自队长的反馈,她说有一组全副武装的特化反恐外勤正好在十九层集结,他们会及时接手处理这位套中人。
还有五层楼,折合两三分钟的时间,时间一到套中人先生插翅难逃,而陆剑炎自己的任务,是确保这两三分钟相安无事,不能让套中人溜走,不能让套中人的意图得逞;倘若套中人狗急跳墙选择鱼死网破,他也不能轻易放任自己的生命安全有任何料想外的闪失。
第十五层到。
“你看这几层都没有人进电梯不是吗?你的计划我们全都调查清楚了,再怎么乱折腾,都不可能在驱魔人兵力最密集的市政大厦掀起一点波澜,说真的,你还是省省吧。”
面对陆剑炎的虚张声势,套中人并不是完全满不在乎,他的口罩在蠢动,嗫嚅着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始终不发声响。陆剑炎不由得倍加反感,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这家伙被制服在地,伪装被剥干净的模样;他尤其期望套中人真的是那个玩砖块的家伙,大仇得报的畅快感受,无论如何他都得亲口尝一尝。
第十六层到。
两个文员出现在电梯门口,陆剑炎心头一惊,没来得及深究为何她们没有接到“不准靠近”电梯的警告,便立刻用凶恶的眼神喝止了她们。趁她们的畏葸不前的空档,陆剑炎赶紧摁下关门键,把最麻烦的干扰因素排除在外。她们花枝招展、有说有笑的模样无疑刺激到陆剑炎所剩无几的耐心——居然是在整座城市危在旦夕的时候?他对市政文员一向没什么偏见,不幸的是,他的平等主义主张从刚才开始动摇了。
“我的兄长们总是提醒我,考虑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把市政文员首先排除在外,因为她们唯二的特长是婆婆妈妈与勾心斗角,一旦你出去执行任务,她们能把全家都整的天翻地覆——但作为驱魔人卖命工作却是为了她们这种人的安全,很矛盾是不是?但其实只要你早点放弃的话,什么矛盾都能迎刃而……”
“不是、不是我……咕啊!”
既然指望不上对话能够成立,陆剑炎索性漫无目的地朝套中人发起牢骚,他原本只想打发一些时间,但套中人的回音着实让他措手不及。
“女、女性!?”
在套中人开口的同时,两样东西撞上电梯的地面,一声软耙,一声清脆。
陆剑炎低头查看,旋即大惊失色。
一块圆环形的刀刃,以及一根涂着指甲油的断指。
血液正从筛糠的外套袖子中大滴大滴地滚落。
第十七层到。
“喂!你这……”
“别碰我!”套中人大喊,她的喉咙像被草绳勒着,发出的哭腔沙哑又含糊,“求求你了,我开口说话是第一次违规,如果被人碰就是第二次违规,我的脑袋会被削下来的。”
“等等……你是谁?”
“我的名字是周永莲,我是IEO支部的工作人员,我的工号是3100098341,我早上乘逆召唤阵运输线,是被绑架的人质之一,请好好听我说——我只是他们用来调虎离山的诱饵,真正的犯人已经跑了,不要担心我,赶紧把电梯停下来,这架电梯才是关键!”
第十八层到。
墨镜也掉落地面,一双饱经恐惧与疲劳折磨的双眼与陆剑炎对视;厚实的口罩也因剧烈颤抖从左耳廓上松脱,吊在套中人的右耳上垂向一边,陆剑炎看到,一条黑色的电工胶布贴在她的下巴——原来她一直在努力以唾液濡湿嘴唇,挣扎了许久才将胶布从上唇连皮带肉地撕下,重获自由说话的权利;她的脖子上围着另一个环状刀刃,刃口挤压着他的呼吸道,导致她吐出的每个音节都是性命攸关的气泡。这位勇敢的职员,为了把情报传送出去已倾尽余力,不过这回光返照以她死心认命作为代价——当一个人承认壮烈殒命的结局不可避免时,即便是从平凡至极的人生中也会有最高尚的胆魄昙花一现。
而这对陆剑炎而言再熟悉不过。
“你不要乱动,十九层有反恐外勤,他们知道怎么处理这个状况。”
“没用的,颈环的启动速度我亲眼见过了,被绑架的好几个同事因为乱动导致第一次违规,因为痛的忍不住尖叫导致第二次违规,最后都来不及眨眼。”
“不要放弃,想想你的家人啊,那些你不得不去见的人,总会有的吧!?”
“我一直在想啊,我的丈夫少言寡语,我的女儿有孤独症,在上昂贵的特殊学校,她说她以后想当个驱魔人,我还不高兴来着。”套中人涕泗横流,身姿摇摇欲坠,她的精神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但我先生真的是个好男人,我的女儿也正是最可爱的年龄,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向他们转告一声,妈妈晚上不能回家吃饭了,但妈妈是真的想回家,真的想回家,真的好想回家啊……”
第十九层到。
电光火石。
在电梯门口待命的外勤,在组长的一声令下朝狭小的2.25平方米发起冲刺。
套中人双目翻白,向后倾倒,一颗孤独无依的泪珠被遗弃在半空。
圆环刀刃仿佛得到了许可,在狂喜的出鞘声中开始转动。
陆剑炎的手伸了出去。
零点五秒。
零点五秒留给陆剑炎扶住套中人,捏住刀片。
零点五秒留给陆剑炎抬腿压住电梯舱壁,摆出能使出力气的架势。
零点五秒留给反恐外勤们对陆剑炎唐突的举动困惑不已。
“都别靠近!”
如果不是帕弗尼刚与外勤众对过口径,他们或许会将手捏刀片、咬牙切齿的陆剑炎误解为绑架犯。
陆剑炎捏着刀刃,虽然刀刃很薄,却超乎想象地坚固;它执意按顺时针方向旋转,与陆剑炎的手指僵持不下。而他手上来不及抹去的汗渍,这时恰如其分地充当了叛徒的角色,不断使他的指纹在光亮的金属表面打滑,刀刃的尖齿刺破套中人的肌肤,血液描过陆剑炎的指头,雪上加霜,使战局的天平一寸寸向圆环刀刃的最终胜利倾斜。
平心而论,陆剑炎也不甚晓得自己在做什么。是为自己的失礼愧疚吗?是不想为驱魔人事业蒙羞吗?还是因被欺骗的愤恨使然呢?但无论如何,那两个身影,一个在陆剑炎所眺望的地平线上闪耀,另一个在灯红酒绿的都市暗处嗤笑,他绝不愿辜负、绝不愿认输。
(至少让我、好好道个歉吧?)
“别、别、”
陆剑炎咬紧的牙关中蹦出几个字。
“别小看我啊啊啊啊!!”
拐棍一转,短侧朝内。
两胁一收,拐棍顶端朝陆剑炎自己的肋下刺去。
高压电流霎时通过他的全身。
痉挛、剧痛,借助制服内置的生命维持符文,陆剑炎得以拿捏濒死体验而不至于一不留神迈过鬼门关,但纂刻在本能中的求生意志却将他的肌肉全数绷紧。伴随着一声脆响,踩踏着人质生命线的刀刃,终于被陆剑炎硬生生拧断。
两人双双倒下,圆环刀刃碎成几节,它们即便匍匐在地,仍因祟动铠甲的机理扑腾着,像几条僵直的蚯蚓。
“我没事,我自己走。”
反恐外勤们七手八脚,以众星捧月的方式把昏迷的人质抬出电梯,把小圆环与大圆环的碎片作为珍贵样本捡走,留下一名朝陆剑炎伸出援手,被陆剑炎婉言谢绝。
驱魔人的职责是从死神的镰刀下虎口夺食,他曾两度切身领教,而在迫在眉睫的当下,陆剑炎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不是临阵退缩,庆幸自己没有为A级驱魔人的身份、为南涯义勇、为陆家丢人现眼。
经由帕弗尼的指挥,电梯的电源被掐断,就这样停泊在十九层,电梯门由反恐外勤带来的千斤顶固定住,技术人员正在赶来的路上。
尽管疲惫的身躯不愿离开这阴凉的宝地,但陆剑炎还是扶着电梯壁缓缓站起,危机尚未过去,他深知,不能为私人的身体状况拖延大伙的时间……
……?
支着地面的手掌触到了异样。
在沉重的地毯下方,本该是与电梯舱体一脉相承的金属板。
但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长条状的凹纹?
一阵灵感坠落在陆剑炎的脑海,将他的视野点亮。
他颤颤巍巍地抓住拐棍,拨开地毯。
原来他的脚下,早已被替换为砖石结构的地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混账!!!”
愤恨的一拳,在砖块中砸穿一个孔洞。
从孔中向下窥看,陆剑炎总算知晓了真相的全貌。
祟动铠甲的零件组装成“U”形全息投射器,在双臂的环抱中投影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符文纹样。同样的东西足有十来个,在电梯井中排列成井井有条的长串,直至消失在漆黑的空洞中。
摆弄砖块的混蛋拆掉了电梯底板,安装上砖块材质的仿制品,把人质搁在这里后逃之夭夭。
“她只是诱饵、电梯才是关键——把每个楼层都按一遍,把她打扮成套中人,原来是为了让电梯尽可能慢地向上走而不受打搅,好把玩具安装上去吗?”
现在电梯的位置还不到顶层的一半……难道说?
陆剑炎毫不犹豫,调整拐棍的符文配置,向下放出电磁脉冲。
过了好一会,才有什么重物沉沉地撞上深渊底部。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些玩具折叠成块状吸附在电梯下端,被电磁脉冲赋予静电斥力,也就自然脱落了。
人质也救下了,袭击工具也拆下了,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没有抓到玩砖块的混蛋。
这意味着他再次败在那个混蛋手下。
只有这一耻辱,陆剑炎无法释怀。
他接通电话。
“队长是我——我在电梯里,我发现了第三起袭击的线索,对,请把每一层的电梯门都打开……”
他在离开电梯前,最后向下瞥了一眼。
他忽然不寒而栗,并隐隐感到从电梯井的另一端,有一双险恶幽怨的眼睛,正隔着将近六十米的高度,与他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后日谈
“这些放在弹射仓里吗?”
“……对。”
“全部放进去?”
“……对。”
“你的器械是战车啊,真的好羡慕。”
“……”
“也不知道他们那边怎样,吹笛人和血滴子有没有碰头,市政大厦有没有爆炸。”
“……”
“我说,能不能回个话什么的?”
“……我有社交恐惧症。”
“我也有啊,这可不是回避对话的优良借口。”
“……抱歉,我会改进的。”
“你别、你别哭出来啊?都十八九岁的人了,快擦掉,我这有纸巾。”
“……谢谢你,你人真好。”
“毕竟是在同一个设施长大的‘玩伴’嘛。”
“……我可以像吹笛人一样叫你千羽酱吗?”
“原则上我不允许男孩子使用这个称呼,但看在你这么正太的份上,这次就例外吧——你呢,你的真实姓名不会就是‘撼地者’吧?”
“……是的。”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