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层。

“他者安全永远高于个人安全”——现在与第一起袭击不同,这回她不是毫无准备,也不是孤身一人,所以值得让她全力以赴争取的结果,是完全阻止整场袭击,或者尽可能减少袭击损失。为此她不得不暂且把千羽的生命安危搁置在一旁。

帕弗尼相当熟悉应对这种状况的标准答案,也相当熟悉、如何忍受做出选择时心中的泛起的苦涩。

几乎是赶在巨响发出的瞬间,她从装备包裹中掏出一袋晶莹剔透的粉末朝电梯井丢去,粉末离开收纳槽后,便如一只被激怒的史莱姆一般,将身体扭曲成粗壮的利爪,由内而外撕扯它自己的外包装,在塑料袋表面撑开几道梭形的缝隙,缝隙不断扩大,缝隙间的丝带越发薄弱,最后彻底挣断,在塑料袋表面留下一道狞笑的伤口。塑料袋的内容物倾巢而出,一路下沉渗透弥漫。这是一种物理减速剂,由粉末状的书写材料与大量摩擦符文构成,它也会与空气中的某些成分产生反应,将波及到的区域染成标志性的蓝色;它对依赖高动能的攻击方式有卓越的干扰效果,与急速上升的炮弹说不定有着惊人的相性,除非目标对象泡过整桶润滑油。

帕弗尼本估算这份减速剂能向下覆盖所有投射器,从而争取大量应对时间,但当她看到十四层的投射器像盛装着沸油的平底锅一样跳跃着白色的火星时,不由得啐了一声,随后咬着牙压低了对摩擦剂收效的心理预期。

(投射器的自动防御机制会响应物理接触与外部符文干扰,这也需要纳入考量吗?)

十八层。

“在我们破解自动防御机制之前,请先从硬拆除手段开始尝试,有什么压箱底的看家本领统统拿出来吧!”近视小哥一边朝话筒中咆哮,一边紧盯着屏幕上、对投射器内结构的扫描结果。十八层作为最后一个投射器的所在处,他与技术组本该有更多时间应对,可压在他们身上的责任反而是最重的。

扫描结果正如他所料:大段大段的卢恩式符文,其中有许多不可解读的涂黑字段,这是由于防御机制包含了抗读解功能,在投射器的局部形成绝对黑体。

“可以凭借这些信息开发出特效反击符文吗、哪怕只针对瞬发高温也行啊?”

“仍然非常困难!”技术组组长必须提高嗓门,才能从工作中暂时抽出用以回答的精神力,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舞动,甚至达到肉眼不可追及的速度,“涂黑字段实在太多了,甚至无法确定构成瞬发高温的符文是哪一部分——就算能依靠设计者的书写习惯推理出来,每一个涂黑字段的可能排列都有数十种之多,虽然每种构成所表达的瞬发高温效果大同小异,但对反击符文而言可就不一样了啊——您能明白的吧!”

想要破解一道卢恩式符文,有两种通用的方法:直接抹除,或是量体裁衣,开发与之相对应的反击符文。反击符文能真正做到完美消除原符文的效果,却也有着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一个字母、一条笔划的差别都能让配对的有效性化为乌有,就像一把钥匙只能开一把锁。

(那么当下也没法指望靠技术手段摘除这些泡泡枪了吗?)

(冷静下来,世界上可没有打不开的门,除了用钥匙打开和一脚踹开以外,还有没有别的方法?)

(用钢丝撬开……)

灵光一闪。

第九层。

拆弹组架着六面防爆盾,围住电梯口,在正中央为筋肉佬腾出一个空位,而他已身穿完全覆盖体表的防护服,扣上焊接用面具,抡起巨斧,蓄势待发。

整座南涯市中,最适合处理这种袭击的人选非他们莫属,所以他们对自身所应该发挥的作用也有更高的期望——几分钟前他们就在计划用强硬办法破坏投射器,而今既然已错过袭击未发生前的黄金时间,索性把野心再养肥一点,连高速蹿升的炮弹也一并阻止。

筋肉佬反复调整着手指的握姿,他有些忐忑。封装完毕的沉默炸弹就装在他腰带后方的收纳槽中——这无疑是个辛辣无比的备选方案,只要拉开引线往电梯井里一丢,化解任何类型的袭击都易如反掌,而代价也异常高昂:轻则使市政大厦近地侧的一半楼层化为不可使用的废土,重则说不定直接导致整栋市政大楼坍塌,条件是承重结构有内置符文组的话。为了阻止恐怖袭击而成为恐怖分子,一念间大智大勇,一念间愚不可及,区别只在于,对方发射这枚炮弹的目标是摧毁市政大楼,还是以市政大楼的电梯井为跳台向整座城市宣泄恶意。

他听到第七层玻璃破碎,像是唱诗班在高声部发出的尖锐颤音,对手可不会专门留给他斟酌利弊的时间。

(罢了罢了,驱魔人的道路永远只有最艰险的那一条。这份大礼,还是留待进攻地下之时,再献给那群小朋友吧。)

放弃了备选方案后,筋肉佬的反而轻松了不少。

“下方高能量反应出现,要来了!”

“迎敌准备!”筋肉佬喊出战号的上联。

斧刃高高举过头顶,斧头背面的助推器已预热完毕;六条右腿向后迈出弓步,紧凑的肌肉块紧贴防爆盾背面。

退路断绝,接下来只有在飞瀑中溯游而上。

“视死如归!”

伴随着战号的下联脱口而出,一道雄浑的弧光闪烁。

第十九层。

陆剑炎快步跑向楼梯间,却发现此处已被汹涌的避难人潮挤满。

他听到一声婉转的口哨,随后接住泡面妹妹投来的纸飞机。

“赶时间的话用这个!”她利用壁虎游墙符文的效力站在天花板上,她把快车道的通行证转交给陆剑炎后,转头操起扩音器,继续指挥撤离行动,“低头看路,和并排的同事保持步调一致;好好回想火灾逃生演习的经验!”

“多谢,那就借过了。”

明知对方无暇搭理,陆剑炎还是毕恭毕敬地微鞠一躬,他拆开折纸,塞进将其制服内衬。他后退两步,利用一阵急切的碎步提供初速度,踩着门框登上墙壁,与熙熙攘攘的避难者错开,踏在宽阔的斜坡大道上向楼下飞奔。他的急躁并非没有道理——据他所知安保小组中只有队长正在孤军奋战,如果队长也选择以强硬办法拆除那层楼的投射器,总得有个人,至少得有个人在她身旁支援。

他超过一排排避难者的天灵盖,临拐角,仍能听到泡面妹妹对人群施以训诫:“记住仁爱待人!注意身边人的状态,有人脚步不稳一定要及时扶他一把;记住所有人都能生还!不要推挤,不要嫌累,更不要嫉妒那个有任务在身所以不得不快马加鞭的纯情少年!”

(喊绰号的习惯果然会传染的吗!别把私货带入工作啊!)

吐槽刚在陆剑炎心中浮现,便被他自己急匆匆的步伐甩在脑后。

第十八层

近视小哥摘下眼镜,抽了抽衬衫袖口,两侧各以翡翠色的墨水撰写了一道符文。

他的双臂交叉在面前,将两道符文拼接在一起,闭眼凝神,随后再度睁开的双眼与周身上下的线条都透析出浅浅的霓光,与符文的色泽相仿。他的双脚离开地面,朝电梯口飘去。技术组的几位成员忍不住抬头窥看,对漂浮的原理窃窃私语——念动力是一种简单、高效且极其灵活的符文技术,商用符文公会却很少将其挂牌出售,一方面是因为只有专注力极高的人才能将其应用自如,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念动力会导致与通常截然不同的灵质衰竭症状,根据商用符文公会的测算,每使用一分钟念动力所产生的晕眩感相当于摄取20克酒精,而使用者却往往难以觉察,稍不注意,就会大量透支精神醉的七荤八素。

“阁下这很危险啊!”

“放心吧,德鲁伊学院的单身汉也就擅长集中精神和喝闷酒了。”近视小哥皱着眉头,他感到大脑正泡在半温不沸的水里,念动力的灵质衰竭是润物细无声的,他需要在这种状态中另辟蹊径“撬开”投射器,“我会在十九层进行作业,本层的电梯门我就关上了,虽然如此,还是请你们收拾好细软躲远一点——毕竟不知道投射器能加热到什么程度不是吗?”

他缓缓飘入电梯井。

“先是、电梯的底座。”

右手高举过头顶,隔空一抓,砖块材质的底座应声崩落,每块碎石都被翡翠色的霓光包裹,汇聚并围绕在他的周围,像是纠缠在土星轨道上的光环——这倒不是全是为了满足他对几何美学的苛求,通俗点说,这些石头已成为他额外的义肢,设置为简明扼要的运动模式,能在最大程度上减免脑力消耗。同时此举在搜罗弹药以外,也为他开辟出更多的操作空间。他继续上浮,将自己置于残缺的电梯中央。

深渊好似在他脚下无限延伸。由投射器标识出的通路,穿过一片蓝色的薄雾,消失在一片浓郁的白光中,那里是炮弹目前的所在地。他的做法非常危险,他心知肚明,为观测“撬锁”的效果他必须保持足够近的距离,而这也意味着他需要在炮弹的前进路线上占个好位置。一旦防御机制的激烈程度超过他的预想,一旦炮弹提前登门拜访,一旦他错估自己的忍受力、失去对念动力的控制而失足坠落,接下来不消预测,无疑是最华丽的灰飞烟灭。

他认为自己做好准备了。

“实验开始。”

第六层

正面接下冲击波可真痛啊。

我推开压在身上的大块分隔板,坐起身来。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闷烧的细火在墙壁上挠出黑黢黢的刮痕。这套皮囊所仿制的、人类那贫弱的呼吸器官根本招架不住滚滚浓烟。我开始咳嗽,一发不可收拾,直到亲手在喉咙上撕开出气口,空气捉襟见肘的窘境才得以化解。

“玛法斯,多久能修好?”

“不遗余力的话,大概五分钟左右。”

“那先把多余的隐身衣呈上来吧。”

五分钟过后,说不定大楼里的诸君要全军覆没了呀,我可不能坐以待毙。

戒指中吐出那件无色无形的外套,我脱下破破烂烂的伪装,捡起外套向身上一披。

当我把戒指对准倒在地上的皮囊时,不由得心慌意乱。

虽然我明知那只是一件逼真的衣服,但当我第一次从外部视角仔细打量它的构造,依然不可避免地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正看着那个傻丫头,遍体鳞伤瘫软在地等待死神垂青的样子。

人类的死相对我而言并不新鲜,但傻丫头的死相,却意外地使我从无端的责任感中清醒过来。

(说起来,)

(契约里只注明我不得杀害人类,又没有注明我不得不救助他们,)

(那我为什么还要挂碍、除傻丫头以外的其他人存活与否呢?)

后日谈

“污点啊,真是大污点啊……”

“别咬手指了,没什么可惜的——我们本来就在这次袭击中故意安插了许多破绽,为的就是让IEO的走狗出全力阻止,这样在第四和第五起袭击到来的时候,他们就该分身乏术了。”

“不、我才没可惜这么无聊的事。”

“无聊?呵,那到底是什么让你分神成这样?现在的你可一点都不像那个运筹帷幄的建筑师啊。”

“首领……你曾有输给某个根本不该胜利的人吗、还是连续两次?”

“我们这些被光明社会抛弃的渣滓,不一直是一败涂地过来的吗?”

“我不这么认为,至少在我决定下杀手的时候,目标绝不会第二次爬起来——这是我唯一坚信的、至高无上的胜利,但是、但是……”

“我猜猜,有个本该在地下空间被你做掉的外勤出现在市政大厦里,而且正好是他识破了电梯上的机关,导致轰天雷的雷门没有安装完全,我说的对吗?”

“真有你的,一如既往地敏锐啊——我没有完成任务,要杀要剐请便吧。”

“凭什么?地下空间的构成只暴露了一部分,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顶多修改一些后续行动的细节,凭什么畏惧失败?而且假若在这种时候对为数不多的同胞残忍相待,那我和光照会的那帮杂种又有什么区别?”

“但、但是……”

“没但是了,你就特别喜欢把以往的工作经验代入现在的状况,还需要我重复几遍?在全世界都对我们的无谓牺牲翘首以待的时候,只有我们彼此间的信任,是不可替代的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