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少女,一左一右,站在敞开的电梯门口,她们讨论着被袭击者安装在电梯井里的U形投射器。

“这东西,是个弹弓?”千羽伸手去摘。

“别乱碰,这个符文结构很复杂,如果是物理触发的灼烧性武器的话,你的胳膊就保不住了。”帕弗尼试图握住千羽的手腕,然而对方下意识缩手,未予她肢体接触的机会。

“要不……跳到电梯井底部去看看吧?说不定能抓到现行犯,哪怕是他们挖掘的地道也行哇?”千羽立刻察觉到自己行为暗含的不友善意味,连忙抛出一个颇为冒险的提案,仿佛是为了化解帕弗尼的失落而做出补偿。

“在确认这东西的用途之前,最好不要打草惊蛇。”帕弗尼面色平静,似是未被千羽的躲闪所伤;却又一口回绝,不理会千羽手忙脚乱地传达的好意。

千羽想要再说些什么,却隐隐感到不是滋味,从方才接到讯息从办公室出来的这一路,两人一直像新婚夫妻一样,不由自主地相互亲近,又难忍羞赧刻意保持距离,最后不伦不类地各自试探着彼此。

“那该如何是好?技术组又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不同楼层。”

“我相信十五分钟内他们就能得出结果。”

“但假设对方选择在下一秒展开袭击的的话……这样,我去别的楼层看看,有什么新发现电话联系吧。”

“这么不想与我站在一块吗?”

“嘛、人手充裕的时候分散作战最有效率呀。”

“在理,请一定要小心。”

和你并肩作战?开什么玩笑。

在一个经验老到的吸血鬼杀手面前使用“十二权能”,这可是彻彻底底的自杀行为,我还没有张扬到主动招徕仇恨的地步。如果能趁乱做掉那个女人倒是一劳永逸,但她的生命安全写在与傻丫头的契约条款里,令我不得擅自妄为——请别误会,我对那个女人的反应均出自社交礼节而非好感,谁教她是我故人的亲眷。我可把自己定性为一名体面的生意人,无论“德古拉”之名再怎么狼藉,生意人总有一条必要的底线不可逾越。

所以我还是尽量躲着她罢,现在我必须隐瞒的不止是我自己的身份秘密,还有那个傻丫头参与在恐怖袭击中的事实——请、别、误、会,我才懒得计较那个傻丫头的得失,也没必要为她的每件事务细细操心,但既然作为签订了契约的利益共同体,我也有义务稍稍提防她在履历上留下些过分不光彩的记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很浅显易懂的道理。

我脚一踮,借助深寒烈岚掀起的微型龙卷把自己送下楼梯,三步并两步来到另一个电梯口。这一层没什么人,说不定我可以……

“别想着在我的视线外动手脚哦,无论是跳下电梯井还是摘下投射器,我从上面都看得一清二楚。”一句告诫,在电梯井中来回碰撞并下降,分毫不差地传进我的耳中。

……这个女人……!!

近视小哥敞开衣襟,从内口袋拈出一小片羽毛,摆在面前,朝面前的投射器轻轻一吹,羽毛轻灵地飘向如湖面般平静的符文虚像上,烫成一丝青烟。

“是另一种自动防御机制,属于接触时瞬发高温的类型。”

“了解,从投影图案上找不到对应的近似笔划组,看来这也是器械内置的功能。”

“还来?”近视小哥瞄了一眼表针,距离这些投射器被发现已经过了七分钟,“这器械目前展现的所有理化性质,和投影图案完全没有一点瓜葛吗?”

“可以这么说,但至少我们可以证明,虚像图案的价值,值得设计师不遗余力设下重重防线保护。”技术组的组长回答。

这支四人小组正埋头研究投影图案的构成,他们来自商用符文公会,他们戴着清一色的四副变色护目镜,从附近掇了四条凳子来坐着,四台笔记本电脑通过一条电缆连接在一起。他们的打扮就像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科幻作品中穿越来的赛博客,滑稽与严肃,以奇妙的方式并肩齐驱。

“所以有进展吗?”

“有的,从一个虚像图案包含的符文内,可以拆解出以下这些功能:减速、重定向加速、动能淬炼、加密过的高温凝缩、加密过的霰弹化,还有一些辅助功能,但有个问题——”仍是技术组组长负责答疑,好似四个人为节省不必要的交流,把声带都装在他一个人身上,“所有的这些符文,经过严重形变扭曲为大小不一的圆环,圆环又相互嵌套后才组合成这个图案,而我们都知道,经过形变的符文大抵是失效了的符文。”

“失效了……吗?”近视小哥斗着胆子向下张望,十二个投射器,十二枚相互平行的圆形投影,这使他联想到单反相机的透镜组——他几乎毫不怀疑,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才会发挥作用,但唯独如何相互联系,至今尚捉摸不透。

疑点分别为同心圆形变、符文效果与类似透镜组的排列方式。近视小哥有些泄气,靠想象力把事实证据组织在一起是他一贯的弱项。

心无旁骛的思考者通常对背后招呼没有任何心理抵抗力。

“我说啊,近视小哥不觉得这个很不妙吗……”

“卧了个&¥@&……你什么时候来的?别吓我好吗。”

“歹势啦,我是说,你有看过方程式赛车比赛吗?”

“愿闻其详?”

“赛车每跑完一圈都要回到整备站,由机修人员更换轮胎与一干配件,再继续跑下一圈——进站时减速,出站时加速,动能淬炼对应换下的轮胎与配件,高温凝缩对应氮气加速。在我眼里,这些简易泡泡枪,每一个都是一座整备站,他们就等着自家的方程式赛车进站呐。”

“但这些符文在使用前已经失效了……呀?”

近视小哥回味着“简易泡泡枪”这一喻体,他暗自承认,这一描述比“符文虚像投射器”不知贴切多少倍。他开始不合时宜地浮想联翩——来自童年的印象,在六月被阳光染成金色的草地与磅礴的积雨云之间,具有圆环状末端的塑料棒在肥皂液中搅拌,漂浮的透明球体映射彩虹色的奇异光辉;来自工作的见闻,那些居住在沙漠绿洲的魔物河马鲸,它们拥有健壮的体型与憨厚和平的性格,它们喜欢让高饱和的水汽从充满粘液的鼻腔通过,吹出数个摇摆不定的巨硕泡泡垒成简易澡堂,用以清洗体表细微褶皱中的尘垢;他也曾异想天开,若能更深入地研究河马鲸的鼻腔分泌物,一定能开发出结构强度更高的泡泡配方,他也毫不吝啬地坦诚,自己对几何意义上的“球体”钟情得不可自拔,尤其是肥皂泡,一张扁平的肥皂膜与一阵聚拢的微风,形变,扩张,再收拢,便是如此完美的形状……

猛地醍醐灌顶。

“劳驾!”他反身对技术组下令,“把这个图案拓印在球体表面试试。”

千羽:“所以我概括一下,这次袭击用的武器是一颗球形炮弹,这颗炮弹会连续穿透十二层肥皂膜以获得某种高杀伤力的效果,是这样吗?”

近视小哥:“所谓‘高杀伤力的效果’,是指炮弹经过十二次重定向加速与动能淬炼后达到的高速状态,至于高热凝缩与霰弹化的作用这边尚未查明,但基本可以确定,对应到白牙武器实验图解,这就是能瞬间削平整座山头的那种武器。”

千羽:“单是这样说,我有点难以理解呀……”

帕弗尼:“那么技术组有没有给出可行的应对建议?”

近视小哥:“或是拆掉这些泡泡枪,或是直接毁掉炮门——根据泡泡枪的排列方式,炮门应该就在电梯井底部。”

泡面妹妹:“但刚才近视小哥已经测试过,每一个泡泡枪上都设置了复杂的防御机制,范围从徒手拆卸到骚灵现象,防的滴水不漏的说。”

帕弗尼:“可以作为复合式炸弹处理吗?”

筋肉佬:“拆弹组已经在待命了,只听您一声令下——虽然连续拆十二个有点棘手,不过幸好发现的及时,数量再多一点可就实际头疼了。”

泡面妹妹:“立大功了呀少年。”

陆剑炎:“现在夸我也高兴不起来啊,人质都还没有醒。”

筋肉佬:“安心吧,被希波克十字的精英医生团团包围,怕是死神也抢不下哟。”

近视小哥:“我还需要补充一点,关于电梯井底部的炮门……”

千羽:“够了啊啊啊!!”

近视小哥:“……”

帕弗尼:“……”

泡面妹妹:“……”

陆剑炎:“……”

筋肉佬:“……”

千羽:“我是说,麻烦你们,挨个开口可以吗?”

真是难堪。

人类历史已在我的眼界外演替了千年,千年后的各色造物着实令我应接不暇。但我唯独不喜欢“电话”,非常、非常不喜欢。如果说自动售货机使我又惊又喜,电话带来的只有惊悚了。且不说“隔空传声”的机理神秘莫测,单说声音的性质:听起来像是你所认识的某个人,但他(或她)却不在现场,还原的再逼真,都难以掩饰本质的虚假。想象一下,放弃以活生生的嘴唇与舌头交流而是奴役一只透明的鬼魂替你传达旨意,该如何毫无顾虑地相信,当你与对方不处在同一时空中、同一氛围中,不以同等的诚意对待这场对话的时候,共识依然得以达成?祸不单行,电话这只鬼魂不负载声音之外的任何信息,位于电话这头的我看不到对方的表情,看不到对方的姿势,看不到对方行将开口前的征兆,于是我总忙不迭地打断对方,对党也总忙不迭地打断我,抢夺话语权的一场恶战后只有一地鸡毛落下,谁也没能成功说服谁。

而建立在“电话”这层地狱之上居然还有名为“多人语音聊天室”的万魔殿,比如现在,我站在清空的六楼办公区中央不安地踱着步子,而安保小组其余五个人的声响你一言我一语地炖成一锅杂炊,被迫以傻丫头的身份卷入其中的我,只得将听觉的敏感度提升到最大才能勉强分辨每个人的发言,但也架不住大肆膨胀的信息量挤压头颅的内壁,最后只得严厉地喝止了他们所有人。

真是难堪。

帕弗尼:“也对,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我本该尽快下达下一阶段的战略,这是我的失职。”

千羽:“所以您答应了吗?让我跳到电梯井底端对那些小害虫还以颜色?”

帕弗尼:“考虑到现在你所处楼层最低,没错,必须委托你来了,请保持谨慎、保持联系。”

千羽:“早说嘛,我可真是爱死你了哟。”

如愿以偿,

由于不想让他们听见诡计得逞后的笑声,我暂时将手机挪开耳廓。

可另外一种嘈杂,却直接顶替了谈话的聒噪,在整个房间中轰鸣不已。

(糟了。)

(一时得意,居然忘了另一个重要的事实啊。)

(专注于倾听与分辨某一种声响的代价,是完全屏蔽其他所有的声音)

(小时候我曾听了一整夜蟋蟀的交响乐,却没发现城堡的一角被闪电轰塌。)

(怎么会忘了,如此宝贵的教训啊。)

当千羽回过头,一切为时已晚。

满载液化燃油的灵质炮弹,由下而上,与第一枚符文虚像交汇。

就像网球撞上球拍,虚像图案的中央,率先受到炮弹挤压而形变,还原为有效的符文纹样——第一道是减速,使炮弹不紧不慢地沐浴于图像之中;第二道是动能淬炼,将炮弹的多余能量转化为速度并暂时冻结,第三与第四道是加密后的高热凝缩与霰弹化,那是炮弹需要带向高空的信笺;最后是重定向加速,当炮弹从图像背面离开时,完整的图案烙印在炮弹表面,被冻结的速度得到释放,又收获了额外的助力,它便更加势不可当地奔向下一个投射器、下一个整备站。

只是千羽无法亲眼目睹这些。

在炮弹与虚像接触的一刹那,一股炽热的强劲气流以炮弹为轴向外爆散,掀开所有办公桌、电子设备、纸张,还有千羽娇弱的身躯。

六层楼的玻璃窗,顷刻间全部粉碎。

后日谈

“滴——————”

“喂!小丫头,喂!”

“她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巨响呢?”

“没时间分神了,全员警戒!第三起袭击已经在我们眼皮底下开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