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力突然消失,举着盾牌的拆弹组成员们仍奋不顾身地向前顶,可他们脚掌已钉死在地面上,结果便是手忙脚乱地撞成一团,盾牌之间相互挤压而后就地坍圮,银色镜面的表面材料迅速冷却为黑色固态胶,与它所接触到的一切死死地粘在一起。九楼唯独电梯门口的这一小块区域像是嫁接自火山口,物什冒着青烟,空气酷暑难当,卷在防护服中的众人如沉浸在白日梦中般呆滞,不乏几人按部就班地着手收拾东西,那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尚未适应急转直下的事态发展,他们只有按固有的行动模式做些什么,才能为自我意识提供些许安慰,产生“一切仍在把握中”的错觉。

筋肉佬跪坐在地,怔怔地注视着他的斧头,而后者已深深地卡进电梯的门槛当中,成为这场冲突的纪念碑,它不合时宜的肃穆感只有一重功效——诓骗世人,他们的奋斗似乎做到了什么一样……

“唔啊啊啊啊!!”

悲痛欲绝的情感随着筋肉佬的怒吼爆发,将整个拆弹组惊醒。这可能怪不得他们,因为所有关于战败的信号,在这片死荫中都延迟了数秒之久,包括心悸、冷汗、舌根下的苦涩滋味,还有至关重要的、来自正上方的末日般的震撼。

炮弹已成功通过第十层,他们无力回天。

当帕弗尼发现炮弹与她只相隔一个投射器时,她牙关一紧,郑重其事地收下了问题的接力棒。

她对拆弹组的行动一无所知,只是单纯为炮弹的无故缺席感到庆幸,同时在心中默念着三十秒规格祈祷的祷词,祝炮弹能上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即使炮弹猛地逼近,她也没有特别沮丧,更罔论恐慌,她就像面对任何日常任务时一样保持适度紧张,飞速查询存储在记忆中的上百种应对经验。

炮弹接触十一层投射器,惯例的高热冲击波,下坠的她就像逐日的伊卡洛斯一般孤独无依。她的双臂护在面前,藏在制服袖子里的排斥力场符文即时启动,一面半透明的保护伞在她面前撑开,挡住绝大部分光与热,有一小部分焰流成为漏网之鱼刮擦着她的脸颊经过,在皮肤表面烙出焦香——但这无关紧要,更严重的危机仍在后头,她必须在刹那间决断,自己的本职工作是什么,在此之上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帕弗尼双臂平伸,把花剑顺着臂展藏住;上身后仰并绷直,双腿并拢,摆出类似十字架的体态——

她率先排除了逃跑的可能性。显而易见,虽然她能相对自由地操控下落速度,但无法更进一步篡改运动状态转而向上奔走,与炮弹狭路相逢的命运近乎无法避免。

——脚跟处的匕首斜铲入电梯井的侧壁,从两道细长的刀疤中刮出的、混着星点火花的灰石末向下渗漏,为她争取最小限度的下落阻力——

其次考虑能否凭借她的一己之力击坠炮弹——她必须坦陈,自己的专长在于诡谲多变的战斗技巧,肢体力量上限是最为显著的短板。尽管她也曾多次猎杀体型巨大的魔物,它们与这枚蕴藏巨大能量的炮弹有些许可比之处,但那需要天时地利,后勤人员的佐助与魔物主动暴露的弱点缺一不可。而这枚炮弹,该死的,它浑圆的外形简直无懈可击,或许连舍身战术也起不到有效作用。

——高速运动物体的前端会滞留一段压缩空气墙,它们也是不容小觑的破坏力来源,所以当光线歪曲的痕迹倒映在眼中时,她昂起头颅,动作不够及时,一小撮眼睫毛被扯下消散在空中;与此同时她的双脚与炮弹到达同一水平面,鞋带的线头与炮弹相触,刹那间粉身碎骨——

她也在零点一秒内设想,趁擦肩时一剑割开炮弹的肚皮,但紧接着的零点一秒内她又注意到,她完全无法设想炮弹在大厦中央炸开的后果。

——当制服的下摆与长发均反重力地悬浮时,“站在月台上舔飞驰列车的玻璃窗”的感受,才算无可比拟地鲜活起来。她的动作与其说是躲避,不如说是貌合神离的共舞,来自炮弹的压强差就是舞伴的那双充满危险气息的双手,而她遮遮掩掩,一味抗拒对方的好意,调度全身肌肉紧贴身后的安全之墙,任凭锋利的细风在她的制服上雕刻沧桑的褶皱——

所以事已至此,剩余选项寥寥,答案已十分明朗。

活下来,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

——接触只持续了一秒不到,真正的生死关头所占据的时长可能更短,那位寡廉鲜耻的露水情郎,见识过帕弗尼的坚贞后,不禁失望离去,前往高空追逐更恢弘的大和谐。劫后余生的帕弗尼抬起身体快速地跺了几跺脚,让匕首在侧壁上戳出两排笛孔,才找到适合驾驭的速度区间。一串奢侈的花滑步后浮力符文启动,从膝盖外侧到腋下一路点亮,掐断了下落进程。她停在第七层与第八层之间,仰面向上观望,然后松开气门深呼吸——

为何有许多驱魔人年纪轻轻就因心力交瘁而离职?因为这种职业近乎无时无刻不在两难选择中煎熬,煎熬过后又得直面每一种选择背后的严酷代价。

炮弹已成功通过第十一层,往上的三层的投射器都被帕弗尼所拆除,可她无力回天。

炮弹轻易穿透了十四层陆剑炎匆忙部署的电网防线(那花哨玩意儿平时顶多只能限制超速车辆),在此之前它也经历了不少坎坷,也一遍遍证明自己是一个被眷顾的幸运儿。它就要成功了,它身上已携带了五份祝福,至少还有四个投射器在等待它的临幸,剩下的道路一派坦荡。就快成功了,由二十四个投射器组成的完整版本足以让炮弹炸平四分之一的南涯市,现今期望大幅缩水,但威慑力量仍不可撼动。就快成功……

得意忘形的炮弹撞上一团重物,后者就像信手搓出的纸球,温度难以望前者之项背,却有全金属材质与更壮硕的体型,外表面还挂着五个投射器的碎片,那正是电梯的残骸。这无异于当头棒喝,迎头相撞的两者在空中僵持了一瞬间,动能比拼难分伯仲——但奇怪的是,电梯的残骸突然断成两截,两截又分解成不计其数的陨石雨,炮弹解读出“让出道路”的暗示,逮住机会继续蹿升。它的核心可没有安装思考复杂事务的回路,也不可能顾忌暗藏在残骸中的机关。

但对正下方的帕弗尼而言,这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轨道单调的炮弹尚好应付,金属制的霰弹则完全不然。

她下蹲,小腿肚用力,撤回插在墙中的刀刃。

矫健地一跃,舒展的身体曲度恰好吻合每一部分抛掷弧线,她从第七层电梯门的上端切入,一剑刺入地板,利用剑刃弯折带来的弹性提供缓冲,进而安然无恙地着陆,后退几步以抵消初速度。

最后只需侧耳倾听金属屑着地时那些热闹的鼓点。

炮弹只在眨眼间便穿过了最后一段轨道,没有投射器,它剩下的旅途煞是寂寥。

它一击贯穿市政大楼的楼顶,势头不减直冲云霄,引得仍在街上活动的行人纷纷驻足观望。

它上升至对流层,燃尽最后一丝动能。

它沐浴在纯粹的高空灵质流中,由投射器刻画在体表的加密符文受到冲泡,真正的作用开始浮现——五份霰弹化合并为一股应力在炮弹内部搅拌,五份高温凝缩向五个方向争夺炮弹的核心,将其掰碎为五等份。炮弹盛开,而后凋谢,爆散成五片花瓣,向南涯市铅直落下,在与空气的摩擦中挥洒赤红色的流苏婚纱。

完整版本的轰天雷总共能分散为二十四份高能坠落物,它们会把天幕撕成碎片,把大地炸出一片疮痍,犹如盛怒的卡巴拉神对人间降下终极惩罚,故得名为轰天雷。

南涯市在劫难逃。

所以傻丫头她们瞒天过海,在电梯井里安装了如此繁琐的机关,最后就只代表神明朝地上吐了五口浓痰?可真是大煞风景呐,那台电梯被我切碎后,表现都比这来得壮烈。

但一度被这种朴素的袭击方式害得狼狈不堪的我,是不是也该好好反省下自己呢?

既然成果即将到手,经验的梳理工作还是留待日后罢。

我站在楼顶,呼唤着身体遗失在外的些许成分——方才在掷下电梯前,我朝里面灌注了不少无名之雾,按照计划它们现在应该均匀地粘在那些浓痰上。我还特地切碎电梯残骸为炮弹让路,使用这种曲折的方式无外乎两点考虑:炮弹在大厦中爆炸极度本末倒置、电梯井深处那个女人在盯梢着这一切。

我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搭在一起。这一招我已经有多年没有使用过了,手艺生疏不已,是否能正常启动都难以保证,可操练的绝佳机会恰恰就在此时。

“暗曜业火。”

一记响指。

距离市中心最近的第一块坠落物上有丝丝黑雾冒出,黑雾牵出密集的火苗,火苗融汇为火焰,火焰有着漆黑的焰冠与雪白的焰芯,取代了原先的赤红流苏。火焰吞没了整块坠落物,却又因胃口不够贪婪而差点熄灭。相同的点火步骤重复了两三次,就像一根断柄火柴在砂纸上来回磨蹭了好几趟,才产生足够的火力、断断续续地把坠落物焚烧殆尽。

我不满意这样的成果,暗曜业火的表现理应更绚烂。

再一记响指。

第二块坠落物的反应可算是回应了我的期待——火焰无声地形变成一朵蒲公英,焰冠构成外围的绒毛而焰芯构成正中央的花药,其间夹杂着许多不规则杂质上下浮动,那是坠落物迅速碳化的渣滓。这座简易焚烧炉在半空维持了数秒,才不声不响地消散消轶消亡。

对,就是这个感觉,总算回来了。

一记响指、一记响指。

第三块、第四块。

最后一……嗯?

楼梯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那个女人。一想到被她看见暗曜业火的后果,我的兴致瞬间荡然无存,我干脆决绝地垂下引爆按钮作壁上观,欣赏最后一块坠落物踩上市郊的一幢废弃公寓楼。钢筋铁骨的楼体作软嫩的琼脂状分崩离析,大量烟尘从窗中、从门中喷吐,环绕成生灵勿近的肃杀领域。

帕弗尼从七层楼一路飞奔上顶层天台,使用了六道加速符文、三道弹跳强化符文、一道壁虎游墙符文与一道时间体感延缓符文,还久违地产生了灵质衰竭的初级症状。她从蓝牙耳机中听到里炮弹的形态变化,特地召唤出折叠式反器材步枪,试图将所有坠落物一网打尽。

可当她撞开门,却发现这里有人早早地守在这里等待她的光临。

千羽正衣衫褴褛地伫立在冷风中。

“你是……怎么?……”

她不免震惊,她不免惶惑,她不免感到一丝欣慰。可紧接着她的心灵被平白无故的恐惧感笼罩,她发现了蹊跷,遂骤然停步。

十米的谈判距离。

后日谈

“呀,你来晚了呢,五块陨石我处理了四块,最后一块实在力不从心呀。”

“为什么你没有告知我们一声,说你安然无恙?”

“看,这东西被炸烂了,求阁下好心点为我指条明路,该去哪儿维修……”

“请听好我的问题——驱魔人配备的手机有黑匣子功能,当驱魔人意外身亡时,其手机是唯一可靠的临终情报来源,所以被打造的十分坚固。回答我,为什么你的手机被炸毁了,而你仍安然无恙呢?”

“有可能是恰好买到了劣等货色,有可能是它帮我挡下了致命伤害,就算我以运气正好回答,你能找出可指摘之处吗?”

“那么你为何要来顶楼?”

“因为我不知道去哪层才能派上用场呀,我猜炮弹一定会来到顶楼,所以跑这来碰碰运气,结果又是‘运气正好’呢。”

“你是通过什么途径上来的?楼梯里都是向下走的避难者。”

“我说是大厦外部你会相信吗?”

“你承认是你击毁了大多数炮弹吗?”

“是我,怎么了?”

“你所用的手段是什么?我没有看到你携带着任何武器。”

“我用完后就通过逆召唤阵送回去了——看见我手心的这道符文了吗?从这里连接着我的私人武器库,我大可以为你专程表演一次。”

“从坠落现场的烟尘状态判断,受害单位是在大约两分钟之前被击中的,而张开逆召唤阵的时间也差不多是两分钟,为何你宁可收回武器也不愿……”

“拜托~我越是解释你越是质疑,这样下去我跳进多瑙河也洗不清了呀。”

“你从近乎不可能生还的绝境中生还,出现在一个你近乎不可能出现的地点,用未知手段处理了你不可能处理的灾害,世上从没有如此连贯的巧合——你到底隐瞒了什么秘密?”

“我不是说过吗?我讨厌有人擅自挖掘我的秘密,既然你如此执着,不妨我们做个交易吧——现在请先放我一马,待事件过去时机成熟后我再向你娓娓道来。能让我进室内暖和暖和吗?衣不蔽体真的很冷呀。”

“别靠近!现在谈判还没结束,这点最基础的规则请你尊重到底。”

“你这……也罢,也罢,如此咄咄逼人,也别怪我不留情面了——这是谈判是吧、那我也有权提问吗?”

“洗耳恭听。”

“挂在你腰上的佩剑我可中意了,但那黑色的剑穗是怎么回事?那不是骏马的鬃毛,而是你自己的头发吧。”

“这是教团传统的护身符……”

“别装蒜了,真的以为没人会看穿你的‘权能’?装腔作势可真是辛苦呀,吸、血、鬼、小、姐。”

“你、是怎么……”

“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知道的可多啦,但这也是我的秘密——我们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只有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无视这一默契,不嫌太不公平了吗?”

“……”

“记得演唱会那天晚上我说了什么吗?纠缠不清的样子丑陋至极。但我终究不想让队长难堪,我的信用辄需得到证明,我也就点到为止,还有四场袭击等着我们去收拾呢,这场失败的谈判就让它随风而去吧,我们既往不咎各自体面,不也挺好吗?”

“……我还有一个问题。”

“继续追问我的秘密可敬谢不敏呀。”

“你在电话中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说你爱死我了,是认真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