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托砸向锈牢的水龙头,吱呀一声,出水口便如拉开栓的自动步枪般震动,沸水大粒大粒砸落,在地板上堆积成滚烫的水洼,蒸汽氤氲。水龙头后的房间似有机械转动,那声响有点像几十个锻造工人轮番敲打铁砧——看起来地下空间有不少机能仍未彻底关停,它们是时常惊扰到宠物猫狗的次声波来源,是市政开支单上永远无法抹除的一笔死账,也是我们能在此活动的根本保证。

(这水、应该不会有毒吧?)

我按吹笛人的吩咐,找了两个大号搪瓷杯,装满热水,把药片投进去。

药片沉入水底,构成它的不安定颗粒们争先恐后地挤入水分子间。气泡兴风作浪,从杯底漫延到水面,犹如无数猎猎张扬的发丝。杯中所有物质都在律动,通过杯柄传达到手心阵阵痒,仿佛它们本就不配安宁,仅为了舞动而生存,为了生存而舞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拥有光洁几何外形的药片皱缩为一颗坑坑洼洼的小石子,再由小石子消解为几片碎屑,最后化为乌有。药片的死讯让杯中的狂欢节消停下来为它聊表哀悼,然而正是它们吃干抹净了药片的存在,而它残存的证据,只有橘黄的水质与杯口温热的柑橘香味。

(这枚泡腾片多么像现在的我啊。)

当我从倒影中看到自己愁眉不展的脸时才蓦然醒转,自从进入地下空间以来,这种情况已经不止一次了,只要手头的活计闲下来就会发呆,一旦发呆就会多愁善感,一旦多愁善感,就会立刻往现在这进退维谷的糟糕境遇展开联想,我的思维唯在这一层上能如此跃进。

我关上多余的思考通道,不去想老爹,不去想那个怪物,端起水杯去找撼地者。

“给你,喝下去对集中精神有好处。”

“……谢谢。”

他跪坐在战车尾端,对符文线路作最后的调试,我站在一旁帮他递工具。我们各自啜饮着杯中的温热液体,半晌无语。

“……千羽酱喜欢看书吗?”

看起来、不止我一人在为如何开口感到烦恼。

“不是很喜欢……啊,你是在说这本法典呀。因为这东西很麻烦,只能由我随身携带。”

他的身长只有一米四左右,有一张不喑世事的娃娃脸,但他那宽阔的肩膀与丰富的背肌群却令人侧目——我从吹笛人那儿听说了撼地者的完整故事,原来他在离开白牙后被一个主营大范围生产的农业派系相中,在一家偏远地区的农场以操作耕种机械为生。他一个人能开动四五台机器,大部分时候都过着三点一线的单调生活,除了偶尔前来交接的机修人员外,基本从未再接触过多余的人,由此才养成了不爱说话的性格。

而我在这里的缘由就是,这蒙昧初开的小野人刚从淳朴的农家回到尔虞我诈的钢铁森林中,还被强迫着参与如此危险的行动。除非有个保姆盯着,不然着实难以把握他会不会做些什么多余的事,或者遗漏什么重要的事。

他搁下扳手,意味着准备工作已竣工。

我走向潜望镜,观察地表车来车往的情况。我听说第四起袭击——也就是撼地者和我一起负责的这起袭击——开始的信号是车流出现显而易见的堵塞,只有那样袭击的破坏力才会达到最大限度。我虽然至今都猜不出、我们之中究竟是谁成为了首领,却能预感到,恨不得毁灭所有日常市井生活的人,一定是我们之中精神最不正常的那一个。

“……我回来了……”

我听到哭腔,回头,哑然。

撼地者仍坐在那,额头顶着战车的引擎盖,摊开臂膀,像是要拥抱整辆战车却只能围住一角,那台沉默寡言的机械似乎听懂了他的情感,低着头默默守候这仅剩的温存。他已泣不成声,苦心经营的坚强面具支离破碎,仿佛摆在面前的不是他的武器,而是久别重逢的父母或恋人。

“他可是我们之中公认的天才呀,天才到什么程度呢?只有他能真正意义上把他的器械吸纳为身体的一部分哦。当初被大人们带离研究设施的时候,他简直是豁出性命挣扎,不愿离开他的战车呢。”吹笛人曾如是说。

只有在阔别已久的归宿门口才会如此涕泗横流吧——若不是遭到追杀作困兽斗,他与自己身体的另一半,或许再无相见的可能。

(亡命生涯中不期而遇的幸福吗?)

(所以,我们在做的事,是真的在拯救我们自身吧、是的吧?)

(那么、能任由这个我、涂抹鼻涕眼泪的归宿,又会在哪呢?)

“他们这是怎么了?”千羽用胳膊肘捅了捅陆剑炎的肋骨。

“准备启程去地下空间的中轴线引爆沉默炸弹啊。”

“不,我是说他们的表情。”

拆弹组经过临时编排,以原班人马重构成了探索组。为首的筋肉佬眉头紧皱,嘴角塑出坚毅的线条,眼神中隐隐地有把野火。他脱下绝热战服,那用力方式几近从体表拔下一层皮肤,被堵塞多时的汗腺此刻才获得解放,那魁梧的古铜色肌肉山脉瞬间汗如雨下。他也顾不得擦拭,直接更换探索用装备,穿戴齐整后,战地迷彩背心上仍挂着参差的湿斑。在他的带领下,整个探索组都在散发火烧火燎的杀气,就连以行动轻佻出名的这个“乐观的千羽”也不敢贸然靠近,不得不求助同样在更换装备的陆剑炎,因为他看起来最好说话——也有可能是最好欺负。

“没能阻止炮弹所以恼羞成怒了——话说你别戳我了,你这副打扮又是怎么回事?不能有点紧张感吗?”

千羽穿着不知从哪搜刮来的衬衫与运动短裤。衬衫尺码过大,乃至下摆遮住膝盖,乍一看着实惹人胡思乱想。

“没办法呀,从顶楼下来的路上只遇到了一个衣帽间,这算是最合身的一套了。要不我改一下款式你看成么?”

她不由分说,扯开衬衫下方的三枚纽扣,拽住两边的衣角缠成一朵活结,用力抽紧。

“这样就不会刺激到你的处男癌了吧?虽然肚脐露出来真的好冷呀。”

她没有提到的是,被绳结一挤,两团糍粑蹭的一下简明扼要地挺立起来。

“……队长你能不能管管她?”

“爱莫能助,我不明白为何体格差异需要管教,而且现在损害报告最要紧。”帕弗尼霸占着近视小哥的手提电脑,那是整座市政大楼中唯一一台运算速度勉强及格的设备。她的语气恢复到往常的冷静精准,却混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失落,可惜陆剑炎没能听出所以然来。

“如果我有这么好的货色,我也会大张旗鼓地显摆啊。”泡面妹妹忿忿不平地接过话茬,她正揣着望远镜观察车流的移动速度。虽然被第三起袭击打搅,但她设计的应急路线规划如期地部署下去,城中枝繁叶茂的大小岔路陆续关停,只留下一条主干道为城市运送新鲜血液。

“与同等规格的要塞都市相比,预期堵塞的时长降低了百分之十五,是非常值得夸赞的成就,你可真有一套,”近视小哥额上敷着镇痛贴,在草稿纸上完成演算,逐行向正式表格中誊抄数据,“不过恕我冒昧,我必须提醒一声,从几何美感角度出发,你的身高与当前的体型处在相性最佳的状态,体积更大的脂肪块纯属画蛇添足。”

哄笑,就连撇着嘴唇的筋肉佬眼角都折出鱼尾状的纹路,临时办公区内一阵快活的气息。

“多嘴吔。”她挠挠耳背。

“失礼了。”他推推眼镜。

走向低俗的无心玩笑,在这种袭击后的空晌,在身负重任的安保指挥小组成员之间,意外显得不那么刺耳。

“准备妥当了,那么出发之前——”

筋肉佬走到千羽面前。

双膝着地,一记响头。

响动之大,惊走了在场所有人脑中欢声笑语的乌鸦。

“呀,这是作甚咧……”

“这是致谢,也是致歉——感谢你解决了我们没能处理的灾难,但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无能,本也不该由你来承担额外的风险。”他缓缓直起身子,两条血流从眉心潺潺淌下,“现在没有什么东西能作为像样的礼物,只好出此下策。”

“平身啦,我们都尽力而为了不是吗、尽力而为?”千羽的目光撇向一侧,面对对方赤裸裸的诚心诚意,她显得颇有些心虚,“而且这么多人看着,你就不怕被大家伙笑话吗?”

后日谈

“你或许不了解,对希波克十字而言,临行前清偿所有人情有多么重要。

“我们是医生,我们是驱魔人,但最后我们仍然是雇佣兵,雇佣兵就是商人。

“我们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买卖,也不会希望他人得不偿失,我们认定透支信任是竭泽而渔的做法,哪怕只是形式主义,我们的觉悟也必须得到体现。

“还有就是,想必从地下空间成功生还的你一定发现了,我们的对手是怎样的穷凶极恶之徒。我们动用更多力量,对方一定会以牙还牙。

“此行无疑凶多吉少,往最差的方向估算,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希望此举能传达,有生之年能与你共事,是我们所有人的荣幸。”

“嘛嘛、话也不用说的这么上纲上线吧?

“为了成全一种尊严不惜抛却另一种尊严,男人就这样子呢——也不考虑从小在冷眼中长大的我,一下子受到这种礼遇,会不会一时难以接受。

“你的觉悟,我是确实收到了,但我也有我的原则。

“我没有那么高尚,我可是十分务实的。除开无足轻重的施舍,剩下的只有人情交易了。

“原谅我说话直来直去,我一向认为死亡不能使人变得高尚,哪怕是慷慨激昂地为大义捐躯也不行——我可不是你临行前参访的胜利女神雕像,比起没有实际作用的顶礼膜拜,我还是比较中意现金、有用的装备,还有雪中送炭的帮助,可惜现在的你无法提供。

“所以可以换一个方式吗?比如说把你的臂章交给我。

“请别误会,它仍是你的所有物,只是我代为保管。现在这是一枚许愿币,代表你没能及时支付的报答。等到我有燃眉之急的某日,我会用它向你本人购买支援,记住是你本人。

“这样一来,还有一份牵绊落在我手里的你,就不会那么坦然地去鬼门关报道了吧?“我一定会盼来那一天的降临的,也希望你们如是照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