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槌镇环形斗兽场的地下,尸川骸坐在幽暗的候场密室里,安静地等待着战斗拉开序幕。她身上穿着简易的皮甲,微弱的烛火将她侧颜照亮。脖子上,束缚了她许久的狗链已经被取下,但她离自由还远得很。

她背靠着墙壁,思考着脱身的办法。光滑的墙壁传来一阵冰凉,她一筹莫展。眼下,即便打赢这场所谓的神裁决斗,又能得到什么?

她将目光放在手中的锈剑上,这剑称之为破铜烂铁也不为过,据说是严格依照神裁决斗的规则所挑选。用锈剑砍人相当费力,战斗的过程必然会相当漫长而痛苦。

密室的铁门传来钥匙刮擦锁孔的声音,铁门被推开,哈伯走了进来。

哐地一声,哈伯将那把被麻布重重包裹起来的恶魔剑扔到了尸川骸的跟前。

“用这个去战斗,别用那把垃圾。”男人说。

尸川骸瞟了哈伯一眼。

“为什么?”

“你的对手比你弱,再加上武器的优势,足以决定一场胜利——我可不想重要的货物在手上出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给启示录办事?启示录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哈伯犹豫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要不要说出真相。

“启示录很有钱。他们开出的价码很诱人,所以我跟。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全看你今天的表现了。”

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地上的恶魔剑,突然开口,

“我听说过你们尸川家。”

“什么?”尸川骸打了个激灵,“你对我家族都了解什么!”

“很大……很厉害,也很神秘。十几年前,枝繁叶茂的尸川家在一夜间被颠覆,而你是家族的最后一人。”

“还有呢?”

“就这么多。”哈伯吊足了胃口,却最终没透露出半点有用的东西,“所以我很好奇,尸川家的血脉到底蕴藏了什么样的力量。我只是个乡巴佬,很想见识见识你们这种家族——曾立足于世界的顶点,到底有什么秘密。”

“为了你这点好奇心,你就把杀人的剑交到我手里……不怕我一剑杀了你?”

“你杀不了我。”哈伯自信地说,“你很有前途,但现在还是只丑小鸭,还不是展翅翱翔的时候……哦对,埃辛尼亚没有鸭子。”

“哼。那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你和你主子的计划就失败了?”

“那么,我会全力以赴阻止你这么做。”

“我不会去战斗的。”尸川骸扭过头,“这场战斗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但如果我战败……”

“想都别想!”

哈伯突然拉高了声音,大声呵斥起来,

“你这是在作践你宝贵的生命——生命何其珍贵,有多少人的一生还能未展开就草草死去!生命不是你说放弃就可以像垃圾一样扔掉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毫无意义,不,简直是罪过!”

“你有什么立场批评我!”尸川骸怒吼道,“有本事你放了我!”

“不,我不会这么做的。”哈伯面色一沉,“我需要钱。”

“切。”尸川骸不写地撇了撇嘴。

“给你个忠告吧,小鸭子。”男人叹了口气,“如果你被人用绳子绑住,或是被铁链捆起来什么,陷入绝境的时候,让对方给你倒杯水——天知道他在给你倒水的路上会遇到什么。”

咯噔——咯噔——

房间的地板突然晃动起来,天花板上传来了几声机械的巨响。

“时间差不多了,我先上去了,小鸭子。你好自为之吧。”

男人抛下一句话,转身离开了房间,锁上了门。尸川骸的目光落在了身前的“恶魔剑”上。

恶魔剑……恶魔之力。我身上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

她情不自禁地拾起剑,感受到剑柄传到掌心一股炽热的洪流,浑身瞬间充满了活力。

我不会战斗的,

她这么想着,扯下了裹着剑的麻布。

心有怒火,切莫出鞘。

路有奸恶,切莫惜身。

我不该战斗吗?

战斗毫无意义,仍人宰割亦是毫无意义。无论进退,皆无用功。

怎么都是无意义,既然如此,我杀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把剑嵌进对手的脖子里,让他一边挣扎一边流血……在无助的抽搐中缓缓走向死亡。

他比我弱,武器也不如我,足以决定一场胜利。

那有何不可?

杀吧,去杀了他。

房间还在颤抖,隆隆的巨响中,头顶的天花板被打开了。洁白刺眼的光线一下子扑到尸川骸脸上,让她短暂地失去视力。

她嗅到室外的新鲜空气,感受到轻柔的花瓣带着清香如延绵细雨柔软地落到她身上,听到看台上的观众喝彩欢呼的声音排山倒海般涌来。

地板缓缓上升,抬着她来到了斗兽场的地表。前方远处,一个矮人穿着破烂皮甲,手持锈剑和她远远地相望。

她将目光抬到高处,环形斗兽场的看台上坐满了观众——基本上都是人类。看台人声鼎沸。人们脸上刻画着兴奋的神情,高喊着自己的名字,不少人手里提着花篮,高兴地将花瓣挥洒向斗兽场里。

“尸川骸!尸川骸!尸川骸!”

“杀了这个矮人!”

人们兴奋地喊着她的名字。

“尸川骸!尸川骸!尸川骸!”

她闭上眼睛,微微抬起下巴,伸展着双臂,像是在与空气拥抱。她原地缓缓转了个圈,阳光下,她尽情地沐浴在人们的目光和欢呼声中。

今天是个杀人的好日子。

看台的最高处,一个牧师打扮的人高举着一个袖珍十字架,满脸严肃地高喊着:“在日神的注视下,我庄严地宣布——神裁决斗正式开始!”

随着牧师话音落下,高台上传来一声响亮的锣鼓声。

尸川骸抄起剑,一个踏步飞了出去,直奔向前方的矮人。

气流极快地刮过她脸庞,她听见一声轰鸣的巨响,世界炸成了一朵喧嚣的尘埃,模糊了她的视线。

“海洛伊!你要干什么!”

……

精灵王国首席纠察官——法利安·星火骑在精灵骏马上,琥珀色的眼瞳注视着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的木槌镇外墙。他目光落在城门两侧高高的哨塔上,弩手伫立于其上,机警地监视着下方的人群。

周围的人流密集,人声鼎沸,方圆百里的人类居民都被吸引到了木槌镇,来欢度一年一度的狂欢节。

人们无论老小,脸上都按捺不住兴奋的神色,玫瑰帮的士兵把手着小镇的各个大门,人群有条不紊地涌入城内。还未进城,法利安就已经能听见城里震天响的音乐和欢声笑语。

受雇而来的旅行乐团把木槌镇的每一个角落都变成了涂满了节日的气息,木槌镇的城墙上彩旗飘飘。法利安只觉得聒噪,他对人类吵吵闹闹的习俗还不是很适应。

他穿着墨绿色的风衣风帽,像是个随处可见的旅者;背上背着一张弓,箭壶里装满了秘纹学院的顶尖造物——破魔矢。在普通人眼中,破魔矢和寻常的箭矢没什么两样,殊不知其价格等同于等体积的秘文石。

这种神奇的箭矢能封印受害者的魔力。他没有真正试过效果,但昂贵的造价似乎说明了这一点。要对付那个据说死了好几次的华伦娜——再合适不过了。

华伦娜·寻路者居然还活着,真不可思议!她不是在大灾变时期就死了吗?她到底有什么邪法?

月羽陛下很信任我,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这是我的机会,也是陛下的机会,希望我没有站错队……

他立刻摇了摇头,把这些多余的胡思乱想赶出脑海,然后给自己上了个凝神术。

法利安的目光扫过周围密集的人群,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之处。也是,木槌镇有东南西北四个门,哪有这么好运就让自己遇上?

依据可靠消息,树妖游击队会在狂欢节动手……她们会从哪里进攻?该死,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一天。等树妖杀进木槌镇,木槌镇一片大乱,要想找到华伦娜就难了。

月羽陛下确信,华伦娜一定会出现在木槌镇的环形斗兽场上,她哪来的消息?

我应该立刻在斗兽场埋伏好,还是想办法联系树妖,让她们晚一点动手?

“精灵?”法利安随人流缓缓前进,木槌镇的守卫打断了他的思路。

把守着大门的年轻士兵认出了他的尖耳朵,一脸诧异——精灵很少出现在人类的视线内,他觉得既稀奇又可疑。

“请交出武器,先生,玫瑰帮会替您保管。现在是非常时期,望您能理解。”

法利安挂上了谦和的笑容,笑眯眯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黑色的令牌——令牌上画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五……五星会员!那么,您请进,先生。”

他进入木槌镇,目光被街道所吸引。打扮成动物、鬼怪和小丑的长长队伍在宽阔的街道上游行,他们敲锣打鼓,鸣奏乐器,热闹非凡。观看游行的人群拥挤在街道两侧,不少人朝游行队伍愉快地抛花瓣、彩纸片。

旅行乐团在小镇各处表演,奏响的音乐被人群的欢声所淹没。小孩子兴奋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来回穿梭,青年爱侣们被狂欢的气息感染,迫不及待地当众打得火热,沉醉在二人世界里无暇他顾。

如果树妖游击队要在木槌镇大闹一场……她们会从哪里下手?是从防守严密的城墙外头正面进攻,还是从混乱的小镇内部动手?

法利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手帕,手帕上画着木槌镇的地图。他检索了片刻,打定主意,走木槌镇角落的奴隶行。

隔着奴隶行的铁栅栏,法利安看见一个矮人正把一车树妖奴隶关进笼子里,树妖们没什么反抗,也无怨言,任由矮人摆布。把守着奴隶行大门的也是两个矮人。

法利安越发肯定起来——这些矮人和树妖是一伙的。

他大步走上前去,被那两个矮人一把推了回来。

“滚!干豆芽!”

糟了……

法利安暗叫不好,美丽的琥铂色眼眸藏不住担忧——矮人和精灵之间矛盾很深,互相歧视。

“我是……”

他换上了谦和的表情,想要自我介绍。

“滚!不然俺把你鸡儿打烂!”

矮人撩起袖子,露出了他粗壮的臂膀。

法利安碰了一鼻子灰,灰头土脸,只能作罢。他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穿行,走向中央的斗兽场。

愈靠近斗兽场,人流就愈密集。街道上贴满了神裁决斗的海报:

超!超!超!超·激斗!

来自埃辛尼亚杀人不眨眼的恐怖女魔头!

对阵!

树妖游击队阴险老练的矮人密探!

日神会眷顾谁?也许日神会眷顾你?还等什么,快来办事处下注!逆天改命,就在近日!

海报上画着一个人类姑娘和一个矮人战士,在艺术家的精心刻画下,两人都摆着帅气的战斗姿势,看上去都相当能打。

人群里,还有戴着玫瑰袖章的小孩在叫卖着赌博指南。

“赌博指南!一金一本!为您全面分析本日的神裁决斗!快来买,快来买啊!”

法利安冷笑了下,没有理会。他也没有和一般老百姓那样排起长队买票进斗兽场,而是前往特别通道处,对那里的工作人员出示了下自己的黑色令牌。

“欢迎光临,尊贵的五星会员先生。您的位置在最顶层,请随我来。”接待的女侍满脸堆上热切又空洞的笑容,于是他也挂起微笑,随工作人员登台入座。

他的座位在斗兽场顶层的单独包厢里,在这儿可以随心所欲,不被任何人监视。目光急切又细致地搜索着下方的人群,他一无所获,有些不耐烦起来。

取下弓,张弓,搭箭。箭矢里注入魔力,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开演之时临近,越来越多的游客落座,却一直没有找到华伦娜的身影。高台上,神圣日轮的牧师高举着袖珍十字架,开始高声诵唱着《日神圣经》里的祷词。

法利安给自己放了个凝神术,让自己平静下来,又放了个鹰眼术,视线清晰了好几倍。

琥铂色的眼瞳耐心搜索着每一个人类女性。如不仔细观察,精灵的相貌和年轻貌美的人类女子没什么差别。看台上,几乎每一个人类女性都打扮得花容月貌,法利安皱起眉头。

终于在背光处的一个座位里,法利安发现了一对尖耳朵。尖耳朵的主人带着兜帽,看不清长相。

与周围兴奋的人群不同,她显得格外冷静,似在等待着什么时机到来。

你好啊,华伦娜。

法利安在心里轻笑了一下,调整起呼吸,箭矢瞄准了猎物。在鹰眼术的加持下,要命中猎物比吃饭睡觉还简单。

大地突然轰隆隆地颤抖起来,他准度一偏,箭矢险些脱手。

原来是斗兽场的机关运作,两个角斗士从地下被抬上了地表。

看台的最高处,日神牧师满脸严肃地高喊着:“在日神的注视下,我庄严地宣布——神裁决斗正式开始!”

随着牧师话音落下,高台上传来一声响亮的锣鼓声,角斗士开始相互厮杀,一下子点燃了看台上的群众。人们热血沸腾起来,欢呼声震耳欲聋,那气氛就像在熊熊燃烧的火灾现场里放了个爆炸性的火球术。

法利安无暇理会角斗场上的战斗,再度瞄准华伦娜。

他屏住呼吸,箭矢的指向恰如其分,丝毫没有差错。他正要松开弓弦,只听见一声轰鸣的巨响,模糊了他的视线。

“海洛伊!你要干什么!”

一声少女的尖叫划过天空,法利安的世界炸成一团灰尘弥漫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