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先生,您不能进城。”

年轻的山姆从同伴中第一个挺身而出,态度强硬地挡在哈伯身前,靴子重重踏在泥地上,说话的嗓音里还未褪去青少年的稚气。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男人外表粗野,身背两把剑,还有张弓,其中一把剑被厚厚的麻布裹着,神秘兮兮;他手里捏着一条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捆着一个可怜的姑娘,姑娘伤痕累累,这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他走到男人跟前,发现自己的身高比对方要矮上一大截,堪堪才到胸口,右手不禁紧张地放在剑柄上。

哈伯的目光扫过四周的其他卫兵,又在眼前这个少年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这些人都很年轻,穿着杂七杂八的廉价皮甲,手里的武器五花八门,脸上毫不掩饰对自己的警惕。

哈伯注意到他们领口的玫瑰标记。

他又把目光挪到少年身后的城门,仰望着两侧高耸的哨塔。弩手伫立在哨塔上,背对着阳光隐去面容,只有箭矢在反射着令人不快的光芒。他明显感觉到弩手正看着自己,自己被那么多卫兵包围,显然是被当成了闹事之人。

哨塔顶上,黑底红心玫瑰旗随风飘扬,猎猎作响。

哈伯不耐烦地撇了撇嘴,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放进少年的手心。

“不,不,先生,您误会了。”山姆连忙将钱袋塞回哈伯手中,“显然您是第一次到访木槌镇。木槌镇有自己的规矩,请容我向您解释——”

山姆特地拉长了尾音,然后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仿佛要宣布什么重大事项。

“在木槌镇,人类不能奴役人类。当然,精灵、矮人什么乱七八糟的非人物种更不行!”

“她是我重要的货物。”

“您开个价吧,先生。”

“什么?”

“您开个价吧,先生,玫瑰帮会尽量弥补您的损失。”

哈珀沉默了一会儿。

“放我进去,我要见你们老板。”

“我们老板没空。”

“请转告法洛克·巴贡先生,告诉他启示录的哈伯要见他,他准有空。”

……

哈伯牵着铁链,光明正大地走在木槌镇喧嚣的街道上,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他们走过房屋栉比的住宅区,途径熙熙攘攘的集市,所到之处行人都自觉地避让开。

所有的人类、矮人,还有少数别的什么物种都把炽热的目光投注在哈伯身上,这让习惯了独行的哈伯感到有些不适应,稍微拉低了下帽檐。

他目光扫荡四周,明显有人想上来挑事,但又被自己高大魁梧的身材给吓了回去,他自顾自地发出一声冷笑。

至于尸川骸,她只是两眼无神地垂着头,不断催眠自己:我不在这,我在别的什么地方,这具肉身与我无关。

穿过拥挤嘈杂的集市,二人来到小镇中央的环形斗兽场外。哈伯抬起头,仰望这五层楼高的宏伟建筑,高大的金色砖墙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光辉灿烂,上面飘扬着数十面雄壮的黑底红玫瑰旗。

这里曾经是树妖的月神殿,而现在,斗兽场的大门与一座金碧辉煌的日神祭坛隔街而望。祭坛上是一尊巨大的日神像,日神手持权杖,威严地坐在神座上,面前供奉着堆积如山的钱币、水果和肉干。

哈伯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将金币仍在祭坛上,金币发出叮当的声响。他牵着尸川骸走向斗兽场旁的办事处。与高大壮观的斗兽场相比,办事处相比之下有些不起眼,但依然装修豪华,炫耀着玫瑰帮雄厚的财力。

办事处里人来人往,法洛克·巴贡早已在门口恭候多时。

五年前,他曾雇佣哈伯解决木槌镇附近的“匪患”,哈伯的身手令他印象深刻,两人此后也以兄弟相称。

法洛克·巴贡先生身材微胖,穿着一身名贵的丝质礼服,黑色的礼服上绣满了娇艳的红玫瑰;胖嘟嘟的脸上油光满面,鼻子又大又圆,像个红通通的圆球;他头顶白发稀疏,胡子剃得干净,看上去很精神。

他见哈伯上前,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但目光很快就被尸川骸所吸引,笑容也随之变得有些僵硬。

“嗨呀,哈伯老弟,真是好久不见呐!里边请里边请。”他一边热切地招呼哈伯进门,一边让女侍准备茶水和点心,声音很是洪亮,“老弟几年不见,想不到竟成了启示录的人,真是可喜可贺。当初我重金请老弟加入玫瑰帮,老弟都不肯,启示录真是好福气呀!”

哈伯脸色一沉,目光扫过四周:办事处的大厅里人流混杂,人们拥挤在一楼的柜台前,有前来贩卖魔兽的商人,也有注册想参加斗兽的壮汉,让玫瑰帮的职员焦头烂额应接不暇。他凑到法洛克耳边,压着声音说:“这里不是议事的地方,我们去二楼谈。”

法洛克心领神会,领着哈伯匆匆前往二楼的会议室。

“这里很安全,没人能偷听。”会议室里,法洛克用他大葱般的手指抚过墙面的花纹,花纹纷繁复杂,透着淡淡的荧光,“你看墙上,这是秘纹学院最尖端的雕纹工艺,防窃听的效果极好,世上能破解的人不超过五个。”

“很好。”哈伯点了点头,在靠墙的一处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铁链自然还攒在手里,“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法洛克老兄。你们玫瑰帮,最近和我的雇主,启示录,是不是走得很近?”

哈伯直言不讳地抛出了问题,换来了一阵沉默。

他接着说:“一个星期前,启示录的干部来信告诉我,如果我需要帮助,可以在你们这随便提要求。”

他注视着眼前这个脑满肠肥的商人,这个看上去粗枝大叶的老胖子实际上掌管着玫瑰帮的大半事务,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五年前,他偶然在玫瑰帮手下效力,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是的。”法洛克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给出了答案,“启示录现在是我们最重要的商业伙伴。”

“你对启示录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哈伯诧异起来,“这可不像是玫瑰帮的风格。”

“启示录很有钱……非常有钱。而且不危害人类,这就够了。”法洛克肥厚的舌头舔了舔嘴角,“你要知道,玫瑰帮的生意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启示录开出的价码非常高,于是我们加入。”

“不危害人类……启示录果然在觊觎魔法之森。”

哈伯的目光瞄向身侧的尸川骸,渐渐陷入思考。

启示录在图谋魔法之森……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恶魔之力——这太危险了。也许我该立刻抽身而出,毕竟不能为钱丢了命。

又或者, 这是我达到目的的临门一脚?也许启示录,正是我完成心愿的最后稻草。

“抱歉,这涉及商业秘密。如果启示录都没有告诉你,那我也无可奉告。哈伯老弟,你今天此番前来,总不会是来刺你自己老板的情报吧?”

真是个老狐狸——哈伯在心中冷笑。

“不,当然不是,法洛克老兄说笑了。”哈伯故作轻松地说,“实际上,我需要玫瑰帮帮我一个忙。”

“帮忙可以,但玫瑰帮有玫瑰帮的规矩……”法洛克把目光挪到尸川骸身上,“在木槌镇,人类不能奴役人类。哈伯老弟,你这是坏了规矩呀。”

“她是启示录的重要货物,我不能让她跑了。”

“充分确保人类的权利是玫瑰帮的根本,”法洛克面露难色,“你今天用铁链捆着她招摇过市,怕是传遍了玫瑰帮的上上下下,这下……恐怕不好办呐。”

“你开个价?”

哈伯皱起眉头,商人的贪婪永无止境,他早就知道这一点。

“很遗憾,我不会开价的,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出乎哈伯意料,法洛克遗憾地摇了摇他肥硕的脑袋,“这关乎玫瑰帮的原则,关乎玫瑰帮成立以来的根本。我要的不是钱,要的是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理由?”哈伯再一次诧异起来。

“你必须要有一个理由,来人下面的弟兄们肯为你效力。你得告诉我——在玫瑰帮的地盘上,你胆大包天到奴役一个人类姑娘,而且横行无忌,玫瑰帮的弟兄凭什么帮你?”

听了法洛克抛出的问题,哈伯哈哈大笑起来。

“我当是什么呢,法洛克老兄真是让我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啊!你要的这个理由,正是我向玫瑰帮求助的原因。”

“请讲。”

“狂欢节快到了,我需要玫瑰帮给她办一场神裁决斗,声势越浩大越好,最好能吸引方圆百里的所有人。”

“神裁决斗?她犯了什么事了?”

“犯事?不不不,她一身清白,什么都没做。”

“那为什么要对她神裁决斗?”

法洛克的目光困惑起来,这让哈伯的嘴角不禁扬起一寸微笑。

“为什么?我可以现编一万个,不知你想听哪一个?无中生有的明明是你们玫瑰帮的惯用伎俩——只不过这次用在了人类身上,老兄,你怎么就反应不过来了?”

法洛克思索了片刻,缓缓开口。

“哈伯,你好恶毒呀。”

“法洛克老兄说笑了——不过是五年前从玫瑰帮里偷师学来罢了。”

“她是启示录的贵重货物,你不怕她出什么差子?”

“神裁决斗只是个幌子,出了什么事我会亲自介入。关键在于,我需要抓住两个人……死了也行,她们是启示录的敌人。”

“谁?”

“一个精灵女性,还有一个人类小姑娘——倒时候就拜托玫瑰帮的弟兄帮忙了。我敢肯定,她们一定会来观摩这次决斗。”

……

————————

“神裁决斗?这就是你们要揭晓的真相?!”木槌镇外,海洛伊对玫瑰三人组大声发表着不满,“我才不信什么神裁决斗!”

“为什么?”陶蝶对海洛伊激烈的反应感到不可思议,“无论这个矮人是清白还是真的有罪,神裁决斗都是稳妥无误的办法。而且,下周就是狂欢节了,我们正好能赶上神裁决斗的档。”

“胡说八道!”海洛伊大声抗议着。

“你放心,木槌镇的每一例神裁决斗都是正规的,由神圣日轮特许的执证牧师亲自主持。”陶蝶拉起海洛伊的手,耐心地解释着,“符合规章制度的神裁决斗是最公平公正的审判方式,它的原理是——”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什么是神裁决斗!”

海洛伊不耐烦地甩开陶蝶的手,让陶蝶一时愣住,不知所措。

在埃辛尼亚,海洛伊曾在书上读到过神裁决斗。这种奇特的审判方式最早在神圣日轮的教皇法庭被启用,后来逐渐推广到人类诸国。

古往今来,伪证永远泛滥无度且难以排除,而法官身为世俗的凡人,难免会出差错。尽管科技水平和刑事侦查技术一直在进步,要让所有法官准确无误地裁定每一例案件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冤案不可避免,在土地广袤人口众多的神圣日轮更是如此。

神圣日轮的司法系统一直面临着法官少、案子多的难题。纷繁复杂的案卷堆积如山,法官们即便夜以继日地工作也跟不上案件积增的速度。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一名来自基层教堂的牧师机智地提出了神裁决斗的审判方式——让涉嫌犯罪的嫌犯互相决斗,赢得决斗的人便能免除一切追究并赢得自由,败者自然要遭到严酷的惩罚。

其原理在于:日神一定会保佑值得被宽恕的人赢得胜利,让必须被惩罚的人输掉决斗。

无论胜者此前多么罪孽深重,既然日神赦免了他的罪,则世俗的律法理当赦免其罪。无论败者此前的过错是多么微不足道,既然日神想继续追究,则世俗的律法就必须追究到底。

虽然有人指出:神裁决斗提倡血腥暴力,违背了教会的精神;决斗对体弱者不公;神裁决斗的审判方式无法震慑身强力壮的罪犯,让体魄强健的人肆意践踏法律,但这些反对的呼声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这种审判方法的提案几乎是畅通无阻地被呈到教皇本人面前,教皇大笔一挥,欣然通过。神裁决斗很快就被启用,而且走出了神圣日轮的国门,迈向人类诸国各地,同时也为神圣日轮每年创造了不菲的收入。

如今,各国的神裁决斗也不再单纯是出于司法审判的需要,更是作为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而风靡世界各地。一场精心策划的神裁决斗是人类各国逢年佳节不可或缺的时尚表演。

巴尔特安慰地拍了拍陶蝶的肩膀,然后走到海洛伊身边:“海洛伊,你可以不认同神裁决斗,我尊重你的观点,我也不打算为神裁决斗制度进行辩护。但你要弄清楚一个前提:对这个矮人发起神裁决斗,并不是玫瑰帮的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什么?”

海洛伊一头雾水。

“神裁决斗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没有缘由。它的诞生顺理成章,而现在,它已在人类社会里根深蒂固。人们渴望刺激,渴望看到流血——斗兽场和马戏团早就过时了,神裁决斗才是主流。在决斗场上,角斗士为了自证清白、逃避罪责,会丢下一切尊严,沦为同类相残的野兽和怪物,用另一个人的鲜血乃至尸体给自己铺路,这种野蛮的厮杀再好不过了……神裁决斗不仅会造就鲜血淋漓的英雄,更能让民众获得审判罪犯的参与感和满足感。你明白吗?人类已经离不开神裁决斗了,它起源于高高在上的法院,但如今已被老百姓们牢牢抓在手中,如获至宝。人们一直抱怨着司法体系的种种不公,但神裁决斗能让他们亲身经历审判,他们每个人都是正义的使者。玫瑰帮无法停下神裁决斗,因为神裁决斗是人民的呼声——是这个世界的呼声。”

巴尔特停顿了一下,整理了一番思绪,

“当然,我们也可以放走这个在你看来可能无辜的矮人。但神裁决斗必须进行下去,到时候,我们就不得不抓另一个人推上角斗场——有什么差别吗?”

“哼,真会找借口。”海洛伊不屑地哼了一声,“那边呢?你作何解释?那也是世界的错吗?”

少女指向木槌镇的城门口,不远处,一个矮人骑着马,拉着一车树妖进城。树妖被关在铁笼子里,手脚都挂上了镣铐;矮人袖子上别着大大的袖章,袖章上画着一朵大大的红玫瑰。

“她们应该是被俘虏的树妖游击队,”加尔说,“一定是树妖游击队,准错不了。”

“胡言乱语,我不会信的。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再见!”

海洛伊气鼓鼓地胀起脸,转身欲走,被陶蝶一把拉住。

“海洛伊,等一下!”

她强硬地往少女手中塞下一个满满当当的钱袋,

“这是我们的谢礼……不!别拒绝,请收下!你救了我……我是说我们。这是我们应该的,还有……”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精美的烫金小票,一并交到海洛伊手中。海洛伊在阳光下查看,小票上用花哨的艺术体写着几个字:木槌镇狂欢节——神裁决斗贵宾席。一人一票,凭票入场。

旁边盖着玫瑰印章,标注的日期是一周以后。

陶蝶将她银色的发丝撩到耳朵后面,艰难地在脸上挤出微笑——她觉得自己瞎了一只眼,带着眼罩的样子并不好看,心理愈加悲伤起来。

她轻声说:“希望你能来,要是不行……祝你平安,一路顺风。”

这几天,她一直幻想能和海洛伊手牵着手走在木槌镇的街道上,一起看斗兽表演,一起享受狂欢节的热闹。如今这些期望都落了空。

此刻,她干渴着一次拥抱,就像当初直面树妖时那样,但她终究是忍住了,一并忍住了随时可能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么,再见了,海洛伊。愿我们有缘再见。”

她转身离去。最后时刻,她依然期待着海洛伊能一边唤着她的名字,一边拉住她,就像她儿时在绘本中读到的,男主角对女主角做的那样。

她的期待终究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