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启示录,我们被诅咒了。

我们所做的一切——残杀、绑架、拷打、刑讯,每一项都是彻头彻尾的犯罪。无论我们如何合理化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回避不了这个事实。我们越是宣传自己的正义,沾满鲜血和污泥的双手就会告诉我们,我们的被诅咒得越深。

如果死后真有地狱,我们所有人都会下地狱。

这样很好——善良之人上天堂,犯罪之人就该下地狱。我们在地狱中所受的煎熬越是痛苦,就意味着我们在人间的事业越壮烈,也越接近成功。

牺牲和流血是取得成功最容易的方式。

因此,我们不配得到怜悯和同情,我们也不需要怜悯和同情,但我们会怜悯和同情所有那些被我们所牺牲的人——他们都是无辜又可怜的羔羊。

其中,最值得纪念的,是尸川戮。

唉,愿我们所有人都在地狱的业炎中烧个万劫不复。

——没有著名的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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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窗外阴云密布。乌云压得很低,雨水拍打在窗户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正准备烧饭的尸川骸和海洛伊在一楼的大厅里发现了一封信。淡蓝色的信封静静地躺在地上,离门口不远,似乎是被人从门外透过门缝给扔到室内的。信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在阴雨天被雨水打湿,看来信的内容对送信的人而言十分重要。 “这是什么?”尸川骸咕哝着把信拆开,淡黄色的信纸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柑橘混合着柠檬的芳香。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奇丑无比的字,字的线条扭曲又僵硬——好像是用左手写成的。亲爱的客户:想必您已经得到了本人需要的东西了吧?本人暂时不便现身,烦请来本人的小屋一趟,有要事需要托付。时间紧迫,速来。随信附:本人小屋钥匙一枚您的朋友

“是池寒松,不知道他遇到什么麻烦了,我得去他那里一趟。”尸川将信和钥匙收入口袋,推开门准备离开。

“等一下,”海洛伊拉住她的衣袖,“我也去。”

……

在诺维克大广场的东侧出口出来可以看到一家酒馆,名叫蜜酒烤肉。在以往,蜜酒烤肉是诺维克人气最高的餐厅,终年红红火火,店内永远亮着温暖的火光和吟游诗人动听的歌谣。但现在,由于国王陛下的封锁令,不会再有人进去消费,蜜酒烤肉早已关门歇业。

在蜜酒烤肉旁有一个不起眼的双层小楼,门口挂着牌匾:池寒松家政服务。破旧的木板门似乎表明了小楼主人在生意上的苦涩。

尸川骸今天没有戴面具。她走上前,将钥匙插入钥匙孔。她内心满是犹豫和怀疑,不详的预感萦绕在心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她迟迟没敢开门进去。

雨一直下,埃辛尼亚冰冷的雨水打在海洛伊的雨衣上,海洛伊打了个喷嚏。

尸川打定主意,右手放在腰间,按在钢斧的斧柄上;左手轻轻转动钥匙,然后猛地推开了门——房间内空无一人。

没有灯光,没有炉火,阴沉沉的,仿佛被弃置了好几天。地面上一尘不染,彰显着池寒松独特品味的古董和玉器仍然各自放置在房间原来的位置上,室内的家具被都井井有条地放置着,体现了主人的洁癖和强迫症。整个屋子似乎不曾被人入侵过。贴近门口的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封淡蓝色的信。

确认安全后,尸川招呼海洛伊进门,两人将雨衣随手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她捡起地上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开,露出了淡黄色的信纸,信纸散发着淡淡的柑橘混合着柠檬的芳香,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上面的字依然丑得不堪入目。

尸川骸非常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辨认过去,感觉自己的眼睛要被上面的字给戳瞎了。

亲爱的客户:

见信勿念,阅后既焚。

日神教会十分危险。令母失踪前最后见到的人属于日神教会在埃辛尼亚教区的高层人物——????·???

(尸川骸皱起眉头——字过于丑陋以至于难以辨认,而且很难判断是不是被人给涂改过。)

本人收集到了令母的“遗物”。利用雪蜥的魔晶石施展仪式,可以窥见“遗物与主人最后的记忆”。仪式的场地就在里侧的房间,已经布置好,请按照本人留下的说明书有序进行。

注:施展仪式时请务必确保本人饲养的黑猫不在房间里,否则可能会引发难以想象的灾难!!!重要!!!

(出乎意料的是,上面这段注解写得十分工整容易辨认,而且是池寒松本人的字迹。读到这里,尸川骸松了一口气,但也给弄得哭笑不得——先前想要隐藏字迹而费力用左手写字的功夫在这里全打了水漂。)

另外,本人设法得到了一枚教皇币——利用教皇币,可以购买一次进入教堂赎罪厅的权利。诺维克教堂的赎罪厅连接着地下在百年前用于裁决异端的牢房,里面绝对隐藏了什么秘密。可惜本人目前身陷囹圄,暂时难以行动,还请您自行前去查看。

随信附:

教皇币一枚。

猴子也能学会的“风系仪式-触物留痕”说明书。

您的朋友

尸川骸收好教皇币和说明书,然后将信件撕碎,放进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她推开里侧房间的门,原本以为是卧室的地方,里面却出奇的宽敞。

里侧的桌子上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容液,此外,还有烧杯、量筒、酒精灯、试管、蒸馏烧瓶和许多其他两人不认识的器材,以及一些厚厚的笔记本和手稿,手稿上尽是令人无法理解的公示和验算。两侧大大的柜子里用广口瓶储存着各种各样的粉末和液体,有些还被打上了骷髅头的危险标志。

靠墙的书堆上,沉睡着一只肥得要死的黑猫。

在房间的正中心,用某种白色晶体——似乎是食盐,画着象征着魔法五风的五芒星。在五芒星的外围,食盐以某种古旧得难以辨认的字体书写了了一圈无法解读的文字,可能是祷言或别的什么。

五芒星的五个角上,各自支起了五个高脚千里镜,千里镜对准了五芒星的正中央,正中央放置着一枚熟悉的金色面具——面具上刻画着男性忧郁而俊美的面孔。

看到面具,尸川明显震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触摸自己的脸——触碰到了光滑柔软的皮肤,又回想起自己确实把面具落在家里了。

她鼻子一酸。

“海洛伊,帮我把那只猫抱出去。”

尸川缓缓走向法阵,想要把面具拾起来,可当她触碰到法阵的边缘时,又害怕得停下了脚步。

海洛伊刚靠近肥猫,肥猫就“喵——”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飞快得冲出了房间。她紧跟着关上门,把门锁好。

尸川拿出说明书,纸上的字迹很工整——似乎是从某一本书上被撕下来的。她依照说明书上的指示,将五块雪蜥的魔晶石分别放在法阵的五个角上,接着用斧子割开了自己的食指,在法阵底下用血写下了自己母亲的名字——尸川戮。

她写得不快,每一笔都写得很认真,但手指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好,海洛伊,你试试看把魔法之风注入到这些魔晶石里面去。”

海洛伊点了点头。她打开心眼,观察着房间——出乎意料的是,房间内没有一丝一毫魔法之风的气息,自己犹如被掷入了一片无法呼吸的真空中;她能看见自己体内的魔力在平稳和谐地流动着,能看见法阵上的魔晶石在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光芒正在急速变暗,好像魔力正在飞快地流逝。她立刻就发现了:魔晶石内的魔法正流通到五个角上的千里镜上。

她开始默默引导起体内的魔法之风,魔法之风温顺地从她胸口流出,被灌注到五个魔晶石内。她感觉自己的力量也随着魔法之风被一点点抽走,一股抵抗的空虚感和疲惫感代替被抽走的魔力填补了胸口。

她额头上开始发汗,努力咬着自己的嘴唇,艰难地想要维持住魔力的输送。五枚魔晶石却贪婪而不知足地加大抽取魔法的力度,甚至开始反噬起海洛伊本人。

海洛伊感觉自己的胸口越来越刺痛,好像被抽走的不是魔力而是鲜血,接着,一股压抑的窒息感传来,她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意识开始一点点消散,在疼痛中,强烈的困意袭来——

“好了,海洛伊,可以了!”

尸川拼命摇醒了险些走火入魔的海洛伊,海洛伊疲惫地睁开眼,瘫倒在尸川的怀中。

眼前,五只千里镜正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魔法之风很少有这样能被肉眼观察到。先前尸川骸写下的血字正在消失——不知道是被蒸发了还是被地板给吸收了。当血字消失殆尽,金色的面具突然炸开,碎成了粉末。

用来构成法阵的晶体和面具粉末开始上升,组合,变换,最终形成了一副场景和几个人物的影像。场景很逼真,人像也十分细腻——衣着、动作、体态都清清楚楚,只是听不见声音。

影像刻画了一个类似教堂的地方,在日神宏伟巨大的雕塑前,聚集着一伙人。其中一个人戴着面具——面具上刻画着男子忧郁且俊美的面容,身穿皮质的猎人装束。海洛伊还以为那是尸川骸自己,但从尸川惊愕的表情上,她明白了那是尸川骸的母亲尸川戮。

“妈妈……”

尸川骸口中轻轻漏出了两个字,她眼眶熬得通红,向影像微微伸出手。

构成影响的晶体和粉末突然消散开,原本站里的人化作一团混沌。

尸川戮被一群日神教信徒打扮的人包围着,她正在和其中一个女子对话。那个女子身材高挑又性感,也是日神教的装束,但略有不同——她的衣服不像其他人那样臃肿富态,反而被裁剪得贴身又细腻;另外,她脸上也戴着一枚面具,面具被刻画成了豹子头部的样子。

在经过几番交流以后,尸川骸从怀里取出了一枚晶核。

“呃啊啊啊——”

看到这一幕,瘫软在尸川怀里的海洛伊突然感觉到自己胸口一阵钻心的刺痛。她两眼翻白,尖叫起来,撕扯自己的衣服,疯狂挠着自己的胸口,胸口被她挠得出血。

炽热、冰冷、窒息……无数折磨猛地涌入了海洛伊的脑海。

脑海中,千万影像飞驰而过——她看见无数个自己的碎片,看见自己在夜空中飞翔,她迎着狂风,世间万物都被她抛在身后,一息千里;月光下,她手持银色长枪,长枪反射出月神慈爱柔和的微光,她进行着命中注定无休无止的战斗,如同被诅咒一般,至死方休;她将锐利的矛头刺入肌肉,刺入心脏,刺入头颅,刺入胸口;她看见自己飞舞着,用鲜血、肉块和内脏涂抹夜空,在黑夜中痴心沉醉于变态得近似于艺术般的杀戮,接着——

“呃啊啊啊——”

疼痛让她的胸口几乎要裂开。

“海洛伊,你怎么了,停下!”尸川骸奋力抓着她的双手,不让她进一步自残。海洛伊在她怀中拼命挣扎,巨大的痛苦扭曲了她的面容,最后竟昏迷过去。

尸川骸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影像看。在影像中,自己的母亲似乎和那名女子终于达成了交涉,她将手中的晶核交到对方手中。对方颇为满意地收下晶核,嘴角挂起一丝得意的微笑。

尸川骸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背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个棍子,冲着母亲的后脑勺狠狠来了一下。

“不——”

她看见自己的母亲昏了过去,面具掉落在地上。影像突然散去,只留下一地粉尘和食盐而已。

影像散去,海洛伊的痛苦好像也随之停止。

苏醒过来的她缓缓睁开眼,看见尸川骸的五官被愤怒给拧在一起,眼角还挂着热泪——她第一次看见尸川流泪的样子。

她疲惫地伸出手,轻轻为尸川擦去泪水。

“是日神教会!池寒松没弄错,真的是他妈的日神教会!”尸川骸愤怒地捶打着地板,直到右手捶得出血。

“该死,为什么!日神教会……到底在策划什么!海洛伊,我们去教堂看看,就现在。”

她拉起粗暴地拉起海洛伊的手,打开门,门外“喵——”地一下钻进了刚才那只大肥猫。它艰难又勉强地钻进了柜子下面,然后就那样躲着,尾巴露在外面,瑟瑟发抖。

尸川骸没有理会,匆忙拉着海洛伊出门。

在经过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的时候,海洛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似曾相识,但她记不得在哪里闻到过。

…………

……

————————

“钱币落入柜底,灵魂升入天堂。向父神赎罪的大门为你们开启,愿你们的诚恳能够打动父神,让他赦免你们的罪孽,给予你们仁慈的爱。阿门。”

阴云密布,瓢泼暴雨。雨水哗哗地冲刷着教堂富丽堂皇的白墙金顶,打在砖块和地面上。在花园里,圣母像悲伤地沐浴在雨中,像在为凡人所承受的疾苦流泪。

牧师和她们一样穿着雨衣,完全看不出神职人员的样子。收下教皇币后,他进行了一段简短的祷告。他左手拿着金色的圣杯,圣杯里原来装着圣水——但现在更多的是雨水,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在水中蘸了蘸,然后在海洛伊和尸川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接着为他们打开了赎罪厅的大门。

“从现在开始,这座赎罪厅只属于你们二人,你们可以不受打扰地在里面祷告,但不能超过一个小时。”

说罢,他在大雨中奔跑着扬长而去。

尸川骸和海洛伊走进赎罪厅,带上了门。赎罪厅内很宽敞,巨大而洁白的日神像坐落在正中央夺人眼球:十米高的日神像坐在神座上,头上戴着桂冠,左手拿着权杖,向前方伸出右手,掌心朝下,像是在赦免凡人的罪过。日神的身材很健美,肌肉壮硕,脸上的表情很严肃,但目光中却是慈爱,就好像是父亲一样,不怒自威。

海洛伊还没来得及赞叹雕刻这座神像的师匠工艺多么令人叹为观止,尸川骸就拉着她绕过了巨大的神像。

神像的背侧,原来是神座的位置上巧妙地开了一个一人高,四人宽的洞,里头是直通地下的楼梯。洞被一扇小小的栅栏铁门封印着,门被锁链和挂锁锁住,锈迹斑斑,看上去似乎有些年头没有被使用过了。

尸川骸用钢斧劈开挂锁,拉着海洛伊往里头走。

楼梯很深,很潮湿,还有蜘蛛网。两侧的石壁上安装着用魔纹石制成的万年灯,但光线并不算好。海洛伊有些紧张地抱住尸川骸的腰。尸川紧握着战斧,小心翼翼地前进着。

石阶很长,她们一直走,听到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越来越清晰的心跳。楼梯无尽地向下蔓延,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里侧的空气越来越污浊,她们走到忘记了时间和目的,只是不知疲倦地走着。

……

她们继续走,一直走,尸川觉得自己脚下发软。海洛伊回过头,发现刚来的那扇门早就已经高得看不见了,再看前方,黑暗仿佛无穷无尽。她们继续走。

……

石阶越来越阴暗,她们继续走,在黑暗中,她们听到前方传来了些细微的金属声响,像是锁链在和地板刮擦。她们继续走,那声音也在一点点靠近。

尸川捏紧了海洛伊的手,双脚并没有打算停下,反而微微加快了速度。

……

在万年灯极端微弱的光线中,她们终于接触到了地底,到达了一个潮湿阴暗的地牢。地牢深不见底,过道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刑具,两侧是铁栏杆组成的牢房。

海洛伊回想起自己曾看过的书——这样野蛮血腥的牢房,埃辛尼亚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停用了。

她们听到了细微的铁片和地板刮擦的声音。

尸川屏住呼吸,紧紧抓着海洛伊的手,仔细辨别声音的方向,轻手轻脚地循声走过去。

细碎的声音从一个牢房里传出。尸川轻轻推开牢房生了锈的门,门发出刺耳的哀嚎——门并没有上锁。

她们慢腾腾地走进牢房,在黑暗中,她们依稀能辨认出一个女人被锁链锁在监牢内。

万年灯光线虚弱摇曳,尸川费力地辨认着囚犯——她似乎还活着,但身上伤痕累累,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满是被人虐待和鞭笞的痕迹。四肢被折磨地扭曲变形,淤青块遍布全身。原本金黄色的头发干枯得如同稻草。

在黑暗中,女囚的手微微颤抖着,手上的铁链和地面刮擦出的声音。

当她看清女囚的五官时,尸川倒吸了一大口凉气,一股冰凉窜上脊背。

“女,女王陛下!”

尸川惊叫道。

她话音刚落,四周延绵的黑暗中,两人突然闻到了一股柑橘混合着柠檬的芳香。耳边传来女人细碎的低语——但又不是从女囚口中传出来的。

“什么人……”

尸川骸还没来得及喊出话,就突然失去了力气瘫倒在地上。黑暗中,她看见海洛伊和自己一样倒在地上,海洛伊也看着她,焦急地张着嘴巴试图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二人的意识在一片黑暗中散去。

意识消散前,黑暗中传来了某人的鞋跟和石砖地板相碰撞,发出越来越近的“咚咚”的声响。